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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落上次来这棠庐只在院子里略坐了坐就走了,连景致都没看清,这一次才算正式登了门。原先满院子的秋海棠已经不在了,花坛里新种上了芙蓉树,这个季节正是芙蓉花开的时候,红的粉的,花开正艳。
夏草在花厅里置了席,摆了小炉和果子点心,绿竹便带着零落在这里坐下,花厅正对着花团锦簇的花坛。
“姐姐这花开得真好,看着就喜庆。”零落一进来就一直望着那些花,那满眼的羡慕,让绿竹很受用。
绿竹一边提着小壶倒水,一边说道:“在紫云观的时候,跟殿下偶然谈及过芙蓉,殿下当场就说,要是喜欢就种它满院子。我还以为就是说笑罢了,那天一搬进来,我也被吓了一跳。”言语中尽是羞涩与得意。
零落满眼都是亮晶晶的笑,说道:“殿下如此宠爱姐姐,是好事啊!”
绿竹顿了一下,柳眉轻轻皱起,叹了口气,说道:“妹妹没见刚才子佩夫人那一顿夹枪带棒的。”
零落端了茶碗轻轻吹了一口,慢慢说道:“姐姐管她作甚,现在但凡是被殿下宠爱的女子,她大概都是嫉恨的,她也就只能在言语上占点便宜了。”
“话虽如此,但我现在,不是正好撞上了嘛。”绿竹也端起茶碗,那笑容里的试探被零落看个正着。
零落不动声色地垂了眼,问道:“姐姐可是在担心那屏风的事?”
“可不时嘛,妹妹是知道这个来历的。”绿竹又叹了口气,“我倒不是故意想占陆老板的便宜,只是确实喜欢才勉强收下的。”
零落在心里发出一声冷笑,现在装成这般可怜的样子,收礼的时候,偏生毫不含糊。
嘴里却说道:“我觉得姐姐倒不用担心这个,一来,殿下可能根本不会问起,毕竟姐姐这么贴心的为他准备礼物,殿下可能高兴都来不及。二来嘛,就算是殿下问起银子的事,姐姐还可以说当了一部分首饰,再从我这里借了一部份嘛,说不定,殿下会更加感念姐姐的良苦用心呢!”
“这样真的能行么?”绿竹不放心地问。
零落点头,“自然能行的,虽说一千两确实不是个小数目,但是我们这些人总还是能拿几百两出来的,再东拼西凑一些,也能凑出来。”
绿竹先是犹豫着点点头,随后又略微抱怨道:“这事都怪那陆攸宁,你说他找个什么借口不好,偏生要将这烫手山芋扔给我。”
零落的脸上还带着笑,只是那眼睛深处划过一抹凉意,说道:“陆老板毕竟是个生意人,世家权贵一个都不敢得罪,再说了,他可能就想着都跟我们达成协议了,像这种情况,不就正是考验我们的时候么?”
说完话题一转,说道:“反正,再过些时日,姐姐定时要坐上侧妃之位的,到时候,看谁还敢说什么?”
绿竹顿了一下,直直看过来,目光里都是毫不掩饰的犹疑,问道:“妹妹总是这样说,现在这王府,无论是从家世出身还是单从殿下的态度来说,我可都没什么优势的。”
零落抿了一口茶,自信一笑,“姐姐又何必跟我说这些,我就不信姐姐没看出来。”
“妹妹此话怎讲?”绿竹一惊,连忙问道。
零落笑容甜美,缓声道:“我跟姐姐也不藏着掖着了,姐姐知道我自小便长在宫里,这别的本事没有,人还是能认识几个的。王府里看似人多,但实际上没几个出身能正经拿得出手的,以往的我不知道,但从现在剩下的这些人来说。
柳夫人乃贱奴出身,文茵夫人虽说是定妃娘娘赐下的,但她其实跟我一样是宫奴,单从身份上来说就远远不够。子佩夫人不一样,她是进宫的家人子,虽说身份低下但家世清白,最主要的,她背后有皇后娘娘。”
“那婉芝呢?”绿竹揪到了重点,“她可是世家小姐。”
零落轻哼了一声,“她算哪门子世家小姐?姐姐有听说哪位世家小姐会被叫出来席间献艺,然后不声不响无名无份的当天就被人带走的么?”
此话让绿竹愣了一下,大越国风向来讲究守礼守信,讲究男女大防,将礼义廉耻看得比命还重要。家中来了男性贵客,女眷隔着屏风献艺的倒是有,但这婉芝是当面献艺不说,更是在当天就被带回了王府。
当年这事传出来后,虽说对平亲王来说不过就是一件风流韵事,但其实对婉芝这位嫡出小姐来说,却是委屈至极。
这事当年颇传了些时日,绿竹自然是知道的,想到这里,她心里随之一惊,难道,婉芝也是有心人故意安排进府的?
但她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地道:“妹妹的意思是,婉芝夫人的身份可能并不像看起来那么风光?”
零落撇嘴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但是我看明白的是,殿下虽说宠爱她,但并没有将她真正放在心上。你想啊,若是殿下真的有心,哪怕就真的只是纳个侍妾,不说三媒九聘,也要正式的选个日子正大光明地将人抬回来,哪有看上了就直接带回来的。说句不好听的,跟那下九流的戏子也没甚区别了。”
看着绿竹开始沉思,零落唇角抿了抿,装作喝茶的样子,将一抹笑意掩藏在眼底。
接下来,零落很自然的不再继续刚刚的话题,而是虚心的向绿竹讨要了几个花样子。
“姐姐知道,我的女红一向是拿不出手的,正好我院子里的坠儿有一双巧手,拿了姐姐的花样子回去,我也认真的学一学。”
绿竹很大方的给了,“你先拿回去看看,不会的你就来问我,姐姐别的东西不会,这绣工还是勉强能拿出手的。”
零落欢喜地道了谢,拿了东西便告辞回了梨苑。
跑了一上午,零落也乏了,一回房就懒懒靠在榻上,金玉进来倒水看到她的样子,连忙来问:“是不是又哪里不舒服了?腰痛没有?”
零落欣慰的摇头回答:“没有,我哪里有那么娇气,你忘了我们以前练舞的时候,一练就是一整天。”
金玉叹气,“今时不同往日了嘛,再说了,以前你虽然坚持练舞,但也是见天就腰痛难忍。来了这王府倒有个好处就是,你这腰能好好养养了。”
金玉对她的好,让零落心里一阵柔软,她不由就想起了自己的身份,若是她就只是个普通的女子该有多好。哪怕就真的只是个单纯的舞姬,也可以像金玉一样简单快乐,哪怕一身伤病都好,也胜过像如今一般,挖空心思步步为营。
她这样一想,就平白生出一股凄凉来,连笑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睡一下,午膳的时候,就不要叫我了。”零落跟金玉说了一声,自顾自地去榻上睡了。
金玉见她这个样子,又想到今日发生的事,只当零落又要安静的琢磨一些个事,便不再打扰她,只替她掖好被角,放下纱帐,轻手轻脚地出去守在外面。
再醒来时,屋里已经点上了灯。
“金玉。”零落轻叫了一声。
一阵轻巧的脚步声传来,行至帐外停下,“回姑娘,金玉姐姐被张妈妈请去了,特命奴婢在此守着姑娘。”
是坠儿。
“哦,那你收帐吧,我要起了。”零落没有多想,许是张妈妈又将金玉叫过去说什么,才把坠儿使到这里来守着她。
坠儿架起纱帐,又恭敬的来服侍零落穿上绣鞋,白天气温高她就穿了一件半袖,现在已是入了秋的夜晚,天气凉得很。坠儿伶俐地看了一下,拿了屏风边的一件披风过来。
“夜里凉,姑娘又刚起,快快披上。”
零落任由她替自己披衣,视线落在她身上。坠儿其实也是一个相貌清秀的小丫头,她年纪还小身量也小,头发只梳着简单的双髻,发间扎着粉白的发带,不见其他饰物。小脸尖尖,皮肤还算白净,圆溜溜的眼睛时常都低垂着,露出一排浓密的睫毛。
这个坠儿,零落从一住进梨苑就知道她是受人指派,仍然将她留在这里,一是懒得去揭穿,二是,她确实对这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有些刮目相看。
她虽然年纪小,但说话做事却处处透着沉稳,平时话不多,从不主动往零落身边凑,对金玉也是恭敬和顺。
每次看到坠儿,零落都觉得像是看到了几年前的自己,揣着心思,小心翼翼地说话做事。所以,尽管她一直都知道坠儿的身份,却总是狠不下心来刁难她。
“你今年多大了?”
零落突然出声,让坠儿惊了一下,她飞快地抬眼看了一眼零落,又垂下眼去,蹲身答:“回姑娘的话,奴婢腊月就满十三岁了。”
“原来还不满十三岁。”零落不由感叹了一句。
又道:“我听张妈妈说,你是前年才进的王府?”
“是。”坠儿垂首回答,“安平二十年的时候奴婢家乡发了大水,奴婢跟着父母逃荒到京城,母亲在路上染了瘟,父亲没办法才将奴婢卖进了王府。”
零落柳眉微皱,“跟着自己父母,就算是吃糠咽菜,也比为奴为婢伺候人强。”
坠儿却连连摇头,“不,奴婢不怪父亲,母亲得了重病,要卖了奴婢才有钱给母亲治病。父亲也替奴婢选了个好地方,而不是将奴婢卖进那些肮脏的烟花之地,奴婢已经很感激了。现在又让奴婢遇到了姑娘这样的好主子,奴婢觉得老天爷还是很好的。”
零落听了心里有些不舒服,眼眶都热起来,勉强笑道:“难得你小小年纪就如此识大体,以后,你就好好留在梨苑吧!”
坠儿有些惊喜,又看了一眼零落,眼睛里带着羞涩的笑,蹲身行礼,“是,奴婢谢过姑娘。”
夜晚张妈妈来的时候,零落便将坠儿的事跟她说了。
张妈妈还是不放心,“姑娘相信她说的话么?”
零落手指缠着一绺头发,若有所思地说道:“说不上信不信的,安平二十年汉州一带确实发过大水,当时益州也的确来了很多逃荒的人,坠儿极有可能就是那个时候来的益州。”
“姑娘别看那丫头年纪小,说句不妥的,她比金玉姑娘还老成多了。”张妈妈一直皱着眉,“那一年王府确实买过一批下人,坠儿就是那时进的府。刚开始,老奴并没有将一个不满十岁的小丫头放在眼里,现在想想,可能她那个时候就已经是被有心人刻意安排进来的。”
“她年纪小,在王府待个二三年,确实要比其他人好用的多,我都知道。”零落点头,又说,“这样吧,妈妈你最近出去一趟,让杨叔他们好好查一查这个坠儿。”
张妈妈应了,又问:“姑娘为何对她这般上心?”
零落低了头,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她才十三岁,若要扳回来,还很有可能。”
张妈妈知道零落动了恻隐之心,也跟着叹气,“姑娘到底还是心善。”
零落笑了笑,扭头看了看外面黑沉沉的夜空,说道:“腊月就要到了,容我今晚好好想想,妈妈明日一早来找我,有些事情,不能再拖下去了。”
张妈妈一惊,“姑娘想到法子了?”
零落又低下头来,半晌才“嗯”了一声,声音越发低下去,“有些事不能再拖,有些人自然也就不能再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