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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陛下之命,有话问你。”
“臣弟茂恭聆圣训。”
“陛下问你:为何刺死承恩侯世子杨靖?”
“臣弟自问与承恩侯世子无冤无仇,哪晓得杨靖那厮……”
“咳咳!”
“……哪晓得承恩侯世子居然诬陷臣弟是外族匪盗!这事儿臣弟能忍吗?臣弟乃大行皇帝十一子,臣弟妃母出身林族世家,家中三代内相,他杨靖算个什么东西?也敢给臣弟脑袋上扣屎盆子!”
谢茂规规矩矩地面北跪于玉堂殿中,越说越生气,猛地抬头望向义老王爷:“哎,老皇叔,你说对吧?杨靖这瘪犊子玩意儿不是个东西!居然敢说我是外族匪盗,他咋不说我哥也是外族匪盗呢!哦哟,那当然不能说,我哥是他姐夫呢嘛。呵呵!”
义老王爷先附和地点点头,旋即瞪他一眼:“奉陛下之命,有话问你!”
谢茂又蔫嗒嗒地跪回去:“臣弟在。”
“陛下问你:朝廷自有法度,尔身为谢氏子孙,天家骨血,岂可枉顾圣人教导,私刑杀人?”
“臣弟知错了。这不是一时气不过,刚好手里有把匕首,刚好杨靖那厮……咳咳,承恩侯世子就站在臣弟面前,臣弟这手一时控制不住,才把刀掏出来,承恩侯世子就自己欢天喜地地撞了上来……哎,都怪他心窝子太软了,一捅就破……”
义老王爷:……妈哒爷活了大半辈子,第一次遇见这么无耻之人。
谢茂在玉堂殿老老实实跪着和义老王爷鬼扯,衣飞石也已被请到了旁边的画楼殿。
梨馥长公主居东坐于金玉席上,殿中原本就清凉,几座冰山幽幽散发着凉气,衬着梨馥长公主一丝不苟的宫装充满了威仪。两个褐衣嬷嬷一左一右立于梨馥长公主身侧,另有一个妙龄侍女侍奉在席前,正在替长公主捧香。
衣飞石进殿之后,守在殿前的侍女便轻声问赵从贵:“长公主要和二公子谈话。”
这是要撤掉所有信王府宫人的意思。
人家母子要说悄悄话,信王府还真没有强行监听的道理。赵从贵立刻吩咐殿内众人退下。
眼见画楼殿殿门封闭,早有准备的赵从贵冲常清平使个眼色,常清平闪身就进了画楼殿西侧的暗门,顺着不见天日的小楼梯往上,蹑手蹑脚地爬。
这条小道通向画楼殿穹顶之上的一处横梁,本是个密处。不过,衣飞石功夫太好,赵从贵爬上去只怕就要被他发现。请示谢茂之后,这个密处就交给了常清平,让他来办这偷听的差。
这地方不止能听见殿内声音,也能顺着缝隙往下看。
常清平知道习武之人都有直觉,一旦自己的目光扫向衣飞石,衣飞石必然会有感应。所以,轻轻爬到地方之后,他也顾不得上边没打扫的灰尘,背身坐着闭上眼,凝神倾听。
等了许久也没声音,梨馥长公主不说话,衣飞石也不说话,若不是画楼殿中自鸣钟咔嚓咔嚓的齿轮声响传来,常清平都要以为自己走错地儿了——这是啥情况?不会被发现了吧?
常清平正困惑时,一个鄙夷嫌弃的女子声音清晰地响起:“寡廉鲜耻。”
……这是长公主?
常清平不能往下打量。可是,当着衣飞石的面,敢用这种口吻说这句话的女人,那就只有梨馥长公主了。
衣飞石低头跪在席前,呼吸很轻很轻,一个字都不敢说。
他从小就不得母亲疼爱。听乳母说,母亲怀他的时候,本是双胎,出生的时候,先出生的哥哥孱弱瘦小,只得巴掌大,他却足有五斤六两,赶得上独胎出生的婴儿了。与他同胞的兄长生下来不到一个时辰就死了,对外只说生了一个儿子。
更糟糕的是,他出生的时候胎位不正,母亲折腾了两天三夜才把他生下来,坐褥半年不得起身,至今还有遗症。那出生开始,梨馥长公主就恨他,觉得他凶残狠厉,在胎里就害死了一个兄弟,更恨他妨害了自己,害得自己落下一身病痛,在生育时险些丧命。
在衣家,长子是梨馥长公主的命根子,双胞胎幼子是她的开心果,唯有次子,是她的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塞回肚子里的孽种祸胎。
在母亲跟前罚跪是家常便饭,衣飞石进门就跪下了,根本没想过能起身。
“我从前只以为你命毒性戾,总算还有点儿衣家的骨气。倒是我看错你了。”梨馥长公主端端正正地坐在席上,骂人时依然轻声细语,语气中的轻蔑不屑刻薄到了极处,“好好儿的爷们儿不当,你要当妇人。是我对不住你,竟给你了一个丈夫腔子,耽误你上赶着给人日|逼了。”
常清平简直以为自己听错了,这说的是日、日啥?……那词儿粗得市井妇人都不敢轻易出口!
衣飞石听惯了来自母亲的各种羞辱责骂,却是第一次听见这样难堪粗俗的词语。
他再是被打骂责罚惯了,目睹着母亲对长兄与幼弟们的疼爱,心中对母亲也存着几分妄想。父兄都劝他,开解他,说母亲只是太心疼折了的双胞胎兄长,说母亲心底也是爱他的,说母亲是爱深责切怕他走歪了路……他明知道不是那样,也还是自欺欺人地选择了相信。
被梨馥长公主这样羞辱两句,衣飞石眼眶微红,低头小声道:“阿娘误解了,事……”
“你是说我错了。”梨馥长公主打断他的话。
她刻薄的声音变得冰冷而威严,衣飞石微咬下唇,低声道:“孩儿不敢。”
“你不孝。”
冰冷而熟悉的三个字砸下来,衣飞石骨头都似要垮了。
这么多年,他太熟悉母亲的规矩了。不孝两个字压下来,他就只能乖乖地听训领罚。
辩解?辩解就是狡辩,就是不服管教,就是不敬母亲,就是该死的逆子。原本只打二十板,辩解一句就翻倍打四十板,再敢吭声,打到不敢吭声算数。
“……请阿娘责罚。”衣飞石这句话几乎是条件反射,说完了心尖才有一丝苦涩腾起。
梨馥长公主不说话,冷冷地看着他,端庄秀气的下巴微微抬起,就是一股嫌恶的冷漠。
两个立在席边的嬷嬷绷着脸上前,左边圆脸微胖的叉手行礼,道:“请二公子宽衣。”
衣飞石一直低着头,这熟悉的场景让他情绪反而变得稳定,他顺从地解开衣衫,精赤上身,露出打熬得匀称漂亮的一身肌骨。见左嬷嬷从怀里摸出一块熟悉的鹿皮囊,他脊背微微发凉,心中却想,是了,这是信王的地方,母亲总不会动板子……
左嬷嬷屈膝道:“请二公子抬起手臂。”
衣飞石抿唇抬起双臂,举过头顶交叉环抱。左嬷嬷将鹿皮囊展开,里边一排特制的长针,绣花针粗细,三寸长短。她熟练地捻起其中一根,朝着衣飞石腋下深扎。针具没入半寸长,鲜血就顺着衣飞石腋下蜿蜒淌下,爬了半个侧身。
衣飞石受惯了这样见不得人的惩戒,疼痛在其次,更让他痛苦的是,这是来自母亲的折磨。
七八根针全都扎进了衣飞石的左腋下,他疼得脸如白纸,呼吸微沉。
过了许久,梨馥长公主才重新开口:“我将你的八字,换给义王爷了。”
此时议婚,媒人上门,女方家中同意,双方便换帖子。这帖子就是男女双方的家族资料,籍贯,八字。两家都将八字拿去卜问凶吉。当然,通常都是吉。不吉想办法砸钱化解也要吉。——若是“测”出来大凶,两家的亲事就做不成了。
负责交换双方帖子的人,就是媒人。——淑太妃替谢茂请的媒人,正是义王爷。
梨馥长公主说把八字给义王爷,意思就是答应了淑太妃的提亲。
上午听说淑太妃提亲的消息之后,衣飞石心中存了一万个侥幸,只希望母亲至少在此事上要问问父亲的意见。梨馥长公主恨他,衣尚予就更疼他几分,长公主愿意把他嫁出去,衣尚予是绝不可能肯的。
他低估了长公主对他的厌恶,也低估了长公主的愚蠢!
——和信王府联姻,这是嫌衣家满门死得不够快?!
衣飞石缓缓抬起头,他一直低垂的双眸依然带着一丝赤红,盯着长公主的眼神中,褪去了几分|身为人子不得不有的虚弱:“听说义老王爷还在信王府。请阿娘把孩儿的帖子取回来。”
他在梨馥长公主的折磨下软弱孝顺了十多年,第一次露出如此不驯的目光。
梨馥长公主被他眼神一刺,挺直端庄的脊背软了一瞬,瞬间又更加疯狂地朝着衣飞石镇压了下来:“不孝子,你敢这样看我!来人,给我打!打烂他的嘴!”
左嬷嬷退至一旁,站在另一边的尤嬷嬷上前施礼:“二公子,得罪了。”
梨馥长公主厉声道:“你冲他客气什么?他这样的畜生,本就不该生下来!打!给我打!快快给我打烂他的嘴!”
尤嬷嬷挽起袖子,啪地一耳光抽在了衣飞石还带着一丝青涩的英俊脸庞上。
瞬间就是明晃晃的五个手指印。
衣飞石到此时仍举着双手,腋下受着针刺之刑,一张脸被抽得满脸开花,眼睛却盯着长公主,一字一字认真地说道:“阿娘,家中不能与信王府联姻。此事请与父亲商量。”
他眼中升起一丝淡淡的自嘲,“阿娘不想见我,将我嫁给谁都行。信王府不行。”
他是儿子,只要衣尚予活着,只要还没分家,他就会一直留在长公主的眼皮底下。
把他嫁出去。这样惊世骇俗被信王评价为“奇葩”的事,大概是梨馥长公主此前从未想过的“方法”,也是让她欢喜无比、如释重负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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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常清平早已经连滚带爬地冲了出去。
画楼殿内发生的一切都太让人震惊了,不行不行,必须得立刻告诉赵公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