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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恪之抬眉, 抖了抖手中的红纸。
“这都什么玩意儿?还龙凤配?”
冯令美只好解释:“你小时候,咱爹曾替你订过一门亲事。这就是当时留给女家的庚帖。”
“亲事?”
冯恪之微微一怔,再次低头,盯着红纸。
“民国九年, 我四岁?”他的语调一下提了起来,视线扫过女方的生辰八字,一脸嫌恶, 又逐字逐句地念:“……五行合庚……阴阳相属……天造地设……冯孟姻亲……”
“哈哈哈哈——”
他仿佛再也忍不住,爆出了一阵大笑, 一边笑,一边说:“什么意思?这是哪里冒出来的老黄历?八姐你别跟我说, 这女的现在拿了这破东西,找上门来就要嫁我?做梦!想都别想!就算孟家女儿是天仙,我也不会娶她的!”
冯令美忙说:“不是, 不是孟家人送来的。是松云记的胡掌柜拿来的。”索性把来历简单说了一遍。
冯恪之眯了眯眼,哼了声:“还不是一样?要不是想缠上来, 谁出门还带着这玩意儿?”
他的眼底眉梢,露出不加掩饰的厌恶,两手一扯, “哗啦”一声, 庚帖从中一分为二, 被撕成了两半。
“别——”冯令美急忙阻拦, 已是迟了。
冯恪之随手将撕成两半的庚帖丢在地上。
“这种没用的东西, 还留着干什么!”他漫不经心地道, 皮鞋底踩了过去,留下一记黑印。
冯令美摇了摇头,自己过去捡了起来。
“八姐,昨晚你明明答应我的,为什么又不来?姐夫空等了一晚上!”
冯恪之不再理会那张红纸,一屁股坐进沙发,没好气地问。
虽然已经过了一个白天,但提起这个,冯恪之心情还是郁闷不已。
冯令美把撕成两半的庚帖连同那面玉牌一道放回信封里。
“我答应的是和你去吃饭,不是他!还有,我和他的事,你以后别掺和!”
“八姐,姐夫哪里不好,你凭什么这么对他!”
“大人的事,你少管。”
冯令美坐直身体,看着他,脸色转为严肃。
“我问你,白天你在办公室开枪,把人当靶子打,怎么回事?”
冯恪之拿起几上果盆里的一只苹果,歪在沙发上,咬了一口。
“那家伙自找的。贪污不说,还想贿赂我。我不过开了几枪,和他玩玩而已。”
“你说的轻松!状都告到了南京!爹也知道了!就刚才,大姐电话打来了!你又闯祸,爹气得不轻!你自己说,怎么办?”
“我这就自己打电话过去,让他骂死我好了。骂不死,我再去南京送上门让他打。”说着丢下苹果,抓起电话。
对着这么个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弟弟,冯令美也是无可奈何,怕父亲接了他电话要更生气,一把拍开他的手。
“我替你打电话解释!”
冯恪之嬉皮笑脸地凑了过去:“还是八姐心疼我。”
冯令美白了他一眼。
“小九,咱们冯家只有你一个儿子,家里对你的苦心,你应当体谅。你也不小了,总这样下去,你让爹,让大姐他们怎么放心……”
“八姐,我回来换个衣服就要出去的。”
冯恪之丢下咬了几口的苹果,从沙发上站了起来,登上楼梯。
冯令美一下站了起来。
“你又要去哪里?不准出去!白天刚惹事,晚上你就不能消停点?前几天的小报,又在说你捧那个姓钟的女歌星。那女的我知道,先前替我公司拍过画报。你要交女朋友,多的是正经人家的小姐可选,就这种……”
“我去找姐夫,行不?”冯恪之倏地停在楼梯上,转头,冲着冯令美挑了挑眉。
冯令美一顿。
冯恪之几步并做一步,长腿三两下就跨上了二楼。
“小少爷,你先吃饭呀!吃了饭再去找八姑爷,好伐?你都好些天没在家吃饭了——”
冯妈朝他背影喊。
“不吃!”
片刻后,冯令美无可奈何地看着弟弟开车出了门,皱眉想了片刻,拿起电话,向长姐冯令仪解释了一番弟弟白天的所为。
“大姐,刚才我问了小九。那人贪污公款,还想贿赂小九,这才惹毛了他。你跟爹好好说说,叫爹不要生气。我刚才已经狠狠骂过他了,他态度很好,说一定会改。等过两天回南京,大姐你再好好和他说说。”
电话那头的声音说:“黄市长刚才已经打电话向爹汇报了,说是那个人有问题在先,怨不得我们家小九。你这两天把人看得紧点,没事了早些带回南京,不要让他再上那些乱七八糟的小报,我看到就心烦。”
“行。我知道。”
“还有方则,和他一起回来过年。有些时候没见他面了,爹前两天刚问起他。”
冯令美笑:“他可能脱不开身。大姐你也知道的,他驻军的位置重要,现在形势又越来越不好……”
“再不好,也不可能这两天就开火。八妹,我听说,你和方则……”
“哎大姐,我跟你说,我刚遇到个事,很是蹊跷。”冯令美急忙转移话题。
“什么事蹊跷?”
“大姐,你记得当年爹替小九订下的那门亲事吗?”
“孟家?”
那头一顿,声音传了过来。
“就刚才,松云记的胡掌柜找上门来……”
冯令美把原委说了一遍。
“大姐,我猜想,是不是孟家现在想和咱们家履婚,特意找了过来?否则,来上海就来上海,干嘛带着庚帖和信物?”
那头静默了片刻,声音传了过来:“东西现在都在你这里?”
“是。”
“你先保管着。我考虑下。”
“好的大姐。”
……
第二天,已经连着雨雪多日的南京终于放晴了。一辆挂着军牌的美国进口黑色别克轿车,沿着紫金山南麓修出的平整的盘山车道蜿蜒而上,最后停在一幢掩映于浓荫中的青砖灰瓦的中式别墅之前。
汽车驶进庭院,警卫跑上前,打开车门,向下车的冯家长女冯令仪敬了个礼,说:“冯老在二楼。体检医生刚走。”
冯令仪往二楼书房而去,一边走,一边向着出来迎自己的生活秘书问父亲的检查结果,得知除了血压偏高些,其余都好,点了点头,推开书房的门,看到父亲坐在窗前,戴着副老花镜在看报,笑着叫了声爹。
老冯转头,沉着脸说:“你怎么来了?别想着替他再说好话了。再怎么有理,也不能干出这样的浑事。全是被你们这些当姐姐的给惯坏的,三天两头出事,把我一张老脸给丢尽了。这回等他回南京,我非打断他腿不可!你们要是还护着,往后都别来见我!”
冯令仪笑道:“爹说的是,全是我们不好。尤其是我,责任最大。等小九来了,不必爹动手,我先打他!我今天过来,不是为了这个。除了看爹您,还另有件事,要和爹商量。”
老冯脸色这才缓了些,摘下老花镜,放下报纸:“说。”
“爹,你还记得小九小时,你曾替他定过的一门亲事吗?孟家的那个女儿,现在应该来上海了。”
老冯一怔。
“你怎么知道?”
“昨晚八妹告诉我的。”
冯令仪将冯令美的话转述了一遍。
“昨晚我就找人去打听孟家的消息。今天早上,下面那个县长给我打来了长途电话,说他亲自上门打听消息了。孟太太上月月初去世了,孟公子留洋,还没回国,据孟家宗族里的人说,孟小姐前些天,确实一个人来了上海。”
老冯目露讶色:“孟太太去世了?”
冯令仪点头:“是。听县长的口气,这两年,孟家境况比从前,更为落魄些……”
她停住,看了过去。
父亲沉默了片刻,眼中流露出了一片浓重的愧色。
“我之过!这些年,没有尽到本分……”
“爹你不要这么说。”冯令仪察言观色,斟酌着劝。
“孟伯父为人清高,当初两家有往来时,就屡次婉拒咱们的好意,去世后,孟伯母也是这样。我记得当时咱们送什么过去,孟家就会回来对等的礼。他们想必是不愿坠了家声,我们是想着他们孟家宗族也不算小,就算日子不如从前了,也不至于太过艰难。加上这些年,国事纷扰,又是那么多年前的旧事了,那会儿小九才三四岁吧?真论起来,其实和戏言也是差不多的,爹你照顾不到,也是人之常情……”
老冯摆手,语气急躁:“孟家女儿现在在上海哪里?立刻叫人去接她过来!”
“爹你别急。我就是想和你商量这个。”
冯令仪知道父亲脾气冲动,说风就是雨,安抚了几句,就转达了自己从冯令美那里得来的消息。
“看这样子,要是真的是孟家姑娘带着老庚帖来上海投奔咱们,应该就是想履婚的。八妹不是在上海吗?我的意思,不如先叫八妹去找孟小姐,找到了,先把人悄悄接过来,私下见个面。甭管孟家姑娘人怎么样,既然和咱们家有渊源,如今又这样找来,咱们一定会给她安排好去处,让她下半辈子衣食无忧,这是肯定的。”
她顿了一下。
“至于别的,等见了人,咱们再定。爹你看怎么样?”
“好,好!你快点安排。让老八上点心,尽快找到人,带她过来!”
老冯催促。
正犹豫不决,片刻后,听到门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急忙过去打开门,见冯妈满脸惊慌地跑了过来,白着一张脸,说:“孟小姐,老爷在对小少爷动家法,门反锁住了。老爷下手不会轻的,小少爷怎么受得了。求孟小姐帮帮忙,快点劝住老爷,不能再打了啊!”
她的眼圈发红,声音颤抖。
孟兰亭看了眼书房的方向,快步走了过去。
冯家仆佣全都聚在门外,个个神色惊惶,见孟兰亭过来,如见救星,呼啦啦地散开,立刻给她让出了条路。
“孟小姐,九公子剪你头发的事,老爷知道了。求求孟小姐,帮九公子说句话吧!”
前几天远远看见孟兰亭就躲的老闫上前,也开口哀求。
孟兰亭一怔,不明白冯老爷怎么会知道这件事的,但也来不及多问,立刻转了转门把,转不动。
门果然被反锁了。
“伯父!是我,兰亭!您开门!”
孟兰亭喊道。
里头那种好似皮鞭落在皮肉上的鞭挞声,非但没有停止,反而变得愈发急促。
“啪”!“啪”!“啪”!
那声音犹如疾风骤雨,连绵不绝。
“伯父!开门!”
孟兰亭急了,用力地拍门。
片刻之后,动静声终于停了下来。
伴着一阵开锁声,门开了,冯老爷出现在了门后。
他脸色铁青,不停地喘着气,手里紧紧地握着一杆皮鞭。
“兰亭,你来得正好!兔崽子敢这么对你,我抽死他!”
孟兰亭往里看了一眼,吓一跳。
冯恪之背对着门,光着个膀子,就站在书房的中间。整片袒露着的后背之上,已是布满一道道鲜红而深刻的鞭挞痕迹,鞭痕渗着血色,纵横交错,触目惊心。
孟兰亭早已知道冯老爷在鞭打儿子。但没有想到,他下手真的会如此之重。
才这么片刻的功夫,竟就将人抽成了这样。
那个人的背影,仿佛成了一尊凝固了的塑像。
“伯父,不要打了!我没怪他!”
孟兰亭终于回过神来,不敢再看那副血痕交错的后背,慌忙阻拦。
刚才的愤怒和体罚令冯老爷的体力似乎消耗很大,呼哧呼哧地喘着气。
“兔崽子,当着兰亭的面,你说,为什么要欺负她?”
孟兰亭望了过去,见他慢慢地转过了脸。
他的头发还没有干透,额发凌乱地覆垂在了眉头前。鬓角之侧,布着一层薄薄的、犹如冷汗的水光。
眼前的这个冯家儿子,和孟兰亭第一次遇到时的样子判若两人。
再不见半点飞扬跋扈。
他的眼底浮着一层淡淡的血丝,两道阴沉的目光,投向了孟兰亭。
两人四目相对之时,他的眼底,仿佛掠过一道带了几分狼狈的懊恼之色。
“心情不好!要怪,怪她自己撞了上来。”
冯恪之的声音仿佛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
“什么?!”
老冯七窍生烟。
“兰亭,你不要替他说情了!今天我就打死他了事!”
他一个箭步冲了上去,咬紧牙关,再次挥鞭。
这一次,皮鞭不再抽他后背的皮肉了,而是朝他直接夹头而下。
冯恪之直挺挺地站着,丝毫没有避让。
他的面颊连同脖颈和一侧的肩膀之上,立刻多出一道深深的血痕。
“老爷,不要啊——”
门外传来佣人们的抽气声和苦苦哀求声。
电话铃声突然响了起来。
冯老爷将电话线一把扯断,转身,手里那条马鞭再次朝着儿子挥了下来。
“伯父,你不要再打了!”
孟兰亭何曾见过这样的场面,吓得脸色发白。
冯老爷之所以这么大动肝火,除了对儿子的失望,对自己的愧疚,想必也占重要因素。
她固然厌恶冯家儿子,但更不想因为自己的一把头发,令这父子冲突到了这样的程度。
她急忙推开冯老爷那只挥鞭的手。
鞭子抽了个空。但力道实在太大了,鞭尾飞卷回来,不偏不倚,“啪”的一声,正好打在了孟兰亭的一只手背之上。
手背瞬间一阵火辣辣的疼痛。
孟兰亭惊呼一声,下意识地抬手捂住被鞭子挥到的地方。
冯恪之迅速地转头,视线落到了她的那只手上,目光定住。
老冯也是一惊,意识到自己误伤了孟兰亭,急忙停下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