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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伯失踪那晚,他坐在老旧沙发上看《犬夜叉》,外面咿咿呀呀地放着广场舞伴奏。
外面几个大妈对跳舞保持着高度热情,曲子从《相约九八》换成了更古老的《成吉思汗》,摇滚金属打击乐齐上,慷慨激昂地好像要捅破老房子的天花板。
“有一个中国古代皇帝太伟大了不起,他威力不可一世所向无敌……”
震天震地的音乐声无缝不入,男孩从板凳上跳下来,把门窗拴上,拿布条塞住漏缝,轰隆隆的音乐声总算小了点。
闹就闹吧,毕竟他大伯说的,爱跳舞的老女人,运气总是不会差。
刷拉一声,挨着客厅的纱门打开了,老瓦灯黄色的光照在泛黄的旧墙面,丝丝缕缕雾气冒了出来。一个男人攀着纱门探出身体,头上冒着新鲜的,湿漉漉的水汽,还有老肥皂清爽的香味。
男人用包头的毛巾搓了搓:“诶呀,新闻联播就放完啦?待会看看有没有重播……”
他连忙拒绝:“我要看犬夜叉!”
“年轻人要多看新闻,动画片有什么好看的?”
男孩振振有词:“我就喜欢里面的女孩子长得好看,我长大以后也要讨个好看的媳妇。”
“嘿你小子!”男人拿脚踹他屁股。
夏天燥热难耐,刚洗完澡还没多久,身上一下子又被汗给浸了,屋里密不透风,教人喘不过气。
男人打开窗户,夏夜凉风和着爆炒肚丝腰花的味一股脑涌进来,简直叫人神魂颠倒。
男孩摁住咕噜响的肚子,嚷嚷道:“爸我饿了。”
男人厉声斥回去:“别叫我爸!”
空气安静了会,响起男孩低低的“大伯”。
意识到反应太过,男人语气缓和了:“想吃什么?”
男孩儿咽了咽口水:“酸辣土豆丝,宫保鸡丁,麻婆豆腐,麻辣排骨,还有我再想想……”
男人慷慨道:“想!”
反正想不要钱。
不过这个点不说孩子,他也饿,做刑侦这行脑子和体力都是个消耗品,更别提这些天为逮捕罪犯连夜地加班,结果还没抓着。
扯过沙发上的衣服,男人从衣兜里摸出十块钱:“去,到刘家小巷口子那买烧烤去,记得多搁点辣,多撒点儿芝麻和香葱碎。”
一提到烧烤,两人肚子都应景地响了起来。开炸串社的刘大爷是个早年搬过来的老四川,做的烤火腿和烧烤苕皮火辣鲜香,在街坊邻里很出名。
可到底去不去,男孩纠结:错过剧情也没重播的。
久等没动静,男人站起身在男孩脑袋上拍了下:“得,我去买吧。小祖宗,知道什么叫子欲养而亲不待吗?”
男孩乐地顺杆子往上爬:“知道,您老了我肯定孝顺——多向刘大爷饶点儿油炸花生,火腿要卷个花,撒点孜然。”
便衣一披,男人转身就要往外走,临出门时摸了摸兜,又想起件事来:“没带钥匙,记得给我开门啊。”
大嗓门都快把电视声音盖过去了,男孩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行行行,我又不是聋子。”
铁门砰的关上了。
门外响起男人五音不全的哼唱,粤音标准,可惜通通走调:“越渴望传奇,深呼吸,空气,悬崖临近了……”
电视里,巫女瞳子神色涣散地交代遗言:等我死了,把我的头颅割下来。
七月炎夏,男孩蓦地打了个寒颤。
他转过头,巷子寂静,跳舞的地方已经没了声儿,穿堂风吹的窗帘像大扑棱蛾子翅膀哗哗地来回扑打,有一两丝腥味钻进鼻子里来,闻着让人有点难受欲呕,估计是住对面家的朱大叔又在给猪放血了。
朱大叔白天卖猪,晚上杀猪,毕竟是一家的生计,他大伯每次在朱大叔那买猪肉还能打个折呢。
男孩下沙发把刚开的窗户又关上,又从里面上好栓。
腥味淡了不少,这下总算可以安安心心看电视了,他把西瓜抱到腿上放着,边看边舀瓜瓤。
可惜还没完。
本以为广场舞已经结束了,殊不知刚结束热身的老太太们情绪激昂,热血满怀,又把张蝶的《成吉思汗》点了一遍。
“成,成,成吉思汗,不知道有多少美丽的少女们都想嫁给他啊……”
男孩苦着一张脸,他一点都不想嫁。
雄壮威武的和声陡然拔高:“哈哈哈哈!”
“都想做他新娘——”
“哈哈哈哈!”
忙翻找了一下遥控器,把音量格调到最满,小十寸电视机里放出的声音终于能模模糊糊听到一点了。
一个女高音如汹涌的浪头砸过来,和声齐齐大吼:
“他是人们心——中——的——偶——像!”
音箱响起“兹兹”的噪声,屏幕变成黑白花屏。
男孩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等了会儿,有些奇怪:都过这么久了,刘大爷手脚快,几根烤串不至于要花这么长的时间,人怎么还没回来?
他拿毛巾把黑漆漆的手擦干净,到房间里摸出钥匙往兜里一揣,关了灯,套上大夹板打算出门。
走到门边,又忽然顿住了,他猛地回过头。
——有人在敲窗。
除了敲窗声,还有一阵尖锐难听的声音,像上课时尖锐的粉笔头摩擦过黑板。
男孩下意识屏住呼吸,脱掉脚下的夹板,踩在冰凉的水泥地上,借着从窗帘缝里露出来微弱月光,悄悄走到窗户边。
房间一片死寂,他在窗帘后面一动不动,像个雕塑。
窗户又响了。
外面的广场舞音乐还在大声唱,屋里的敲窗声却越发清晰,确实有什么在窗后敲:不是狂风骤雨式的,而是不轻不重的叩门。像有礼貌的客人拜访主家,恪守礼节,一声不吭,敲得人毛骨悚然。
心怦怦怦的跳,他忍不住咽口水,想起大伯从前给他做过的特别培训,极力压下心头的紧张。
窗帘飘纱微动,一丝飘渺微弱的血腥味渗了进来,像超市商柜里卖的那种高级香水,极轻极淡,又让人无法忽视。
大伯曾经说他是狗鼻子,人形警犬,没什么闻不出来的味,天生就是做刑侦这行的料。可他习惯性和他大伯顶嘴了,说,鼻子好怎么就得当警察了,厨子也得要个好鼻子呢。
他的鼻翼微微掀动,背上渗汗。
这气味,不是朱大叔杀猪的血腥味,猪血味道有点腥臊,可这个味更腥甜,带点铁锈味,不是猪血,更像是……人血。
男孩浑身僵硬,在窗帘后面休息了半晌,偷偷跨开步子,走一步回看一步,去摸放在桌上切西瓜的水果刀。
一寸,又一寸,窗户和桌子的距离从未像现在这么远过。他终于摸到冰凉的刀柄,手背一凉,碰倒了桌上还没吃完的半个西瓜。
咚!
西瓜骨碌碌地在桌上滚了几圈,滚到桌子边缘掉下去,啪地摔成一地碎瓣。
湿黏黏的,漆黑里看着,像人的脑浆子。
他惊慌地看向窗户。
那里,有个黑乎乎的影子,随风婆娑摇弋,朦胧多姿,不知是树影,还是人影。
靠着墙壁,他颤着手提溜起窗帘的一点边边,趁着微弱的光偷偷往外看。
月光有点冰冷,光影憧憧中,有个什么东西,慢慢扒上了窗户。
他眯起眼睛,看清楚了。
是只手。
简直不是人的手,一半以上都没了包裹的皮肉,只剩长长的指骨,慢悠悠地,蜗牛似的往窗栓处游走。
男孩把手紧攥成拳,堵住嘴,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白骨咯吱咯吱地擦过窗户,裹在骨架上的皮肉一块块掉下,数不清的血道像眼泪一齐挂了下来,慢慢的在窗户上融出形状,先是轮廓,再一点点成型。
月亮越升越高,坚硬的水泥地上慢慢显露出一张脸,夸张的表情在一片黑暗中显得荒诞又诡异。
它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