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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主任在何方芝离开之后, 坐公交车到人民报社办公楼。
虽然他的本职专业是做编剧,可他也常常写些短篇文章刊登在杂志上,还是认识几个编辑的。
他让前台帮忙找人, 就留在一楼的会客厅里等人。
很快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推门走进来, “吴老师, 您是有稿子要投吗?”
吴主任抿了抿嘴, “我确实有个稿子要写,但是我不太确定题材能不能通过, 所以过来问问你。省得写出来不能出, 瞎耽误功夫。小武,你说给你听听, 你帮我参考一下。”
小武坐下来,给吴主任倒了杯热水, 听他这么一说,也有些奇怪了。
吴主任之前写的文章都是乡野散文, 这种题材不涉及政治问题, 只要写得好,多半是能录用的。
但听他的意思, 这次想写的可能有点走钢丝的嫌疑。
小武扶了扶眼镜,“您的意思是说想换个题材?”
吴主任点头,“对!”他咳了咳, “我有一个干儿子是做演员的。这你知道的吧?”
小武怔了怔, 不太明白怎么话题一下子转换得这么快, 但还是点头, “知道啊,您说起过好几次。”
知道就好,吴主任放心了,“你看过刘国艺导演新拍的那部电影《钢铁厂特大杀人案》吗?”
小武老实点头,“看过啊。这部电影不就是根据前段时间真人事件改编的吗?我们有一期还专门报导过这事儿。说起来,那个杀人犯让人恨得牙痒痒,他杀害他的人就行了,为啥还连对方的家人都不肯放过呢?”
吴主任脸色有点难看,幽幽地道,“我干儿子就是在里面演的那个许成安。”
小武尴尬地挠了挠头,“那啥……”他欲哭无泪,急得一脑门子汗,转移话题,“吴老师,你来找我是?”
吴主任也不跟他计较,叹了口气,“我干儿子和演这部电影的主演是好朋友,前几天,他俩走在大街上被一伙人给打了。差点被打死。”
小武腾得从椅子上站起来,“真的假的?”
吴主任拍了下大腿,“我能跟你开这玩笑吗?他是我干儿子。哎!为这事,我那干儿媳妇说要悬赏一千块钱帮忙捉拿凶手。”
“一……一千块钱?”小武惊讶地伸出一根手指,死死地盯着吴主任,生怕他说错了。
吴主任很肯定地点头,“他们家有钱着呢。我就想问问你,这事能写吗?”
小武咽了口唾沫,飞快往外跑,“我去问问我们主编,您稍等一下。”
吴主任端起茶几上的杯子吹了吹,抿嘴小口小口地喝着。
门啪嗒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唬了吴主任一大跳。手里的杯子差点没拿稳。
吴主任回头去看,只见人民日报的主编从外走进来,他身后还跟着小武。
吴主任头顶秃,这个主编完全就是个光的,认识好几年了,也没见他长出过头发来,用了各种洗发水都不管用,想来他那头皮是寸草不生的。
主编坐下来,笑得慈眉善目,“我听小武说你想在我们报纸上悬赏?”
吴主任先是点头,后又摇头,“不是我要悬赏,是我那干儿媳妇。她男人被打得躺在床上起不来。凶手又跑了,她气不过,所以才……”
主编抬了抬手,“我明白!”他激动地搓搓手,“哎呀,你那干儿媳妇是个有钱人哈。”
吴主任拧着眉,不动声色地看着他,就是不接话。
主编被他看得有点尴尬,轻声咳了咳,“我想问下,你那干儿媳妇,她哪来那么多钱啊?”
吴主任心声警惕,坐直了身体,“你打听这个干什么?放心,只要事情办成了,钱绝少不了。他们家在深圳有两个厂子都有股份。不差钱。”
主编见他误会了,哈哈大笑,“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吴主任堂堂大学系主任还能诳我不成。我的意思是……”说到这里,他猛得拍了下桌子,“我跟你说实话吧。如果她有门路,能不能帮我找找关系,在咱们报上登广告。”
吴主任朝他打量好几眼,一脸得不可置信,“真的假的?你们人民日报的广告还愁卖?”
他听说现在有的国营厂子已经开不起工资了,就连电视台还欠着一个月的工资,但是这些报社绝对不会欠,他们靠广告就可以年入几百万。找他们登广告的商家能排一个月都未必能轮得上,根本就不愁卖。
主编叹了口气,“上面可能是怕我们国家全都由外企垄断。所以给我们下了命令,不允许只拍外商广告。每月都要刊登五期国企广告。”
吴主任记得之前张向阳之前还特地把广告打在电视上,听他说过,效果很不错。当即就拍板应了,“成。这事我答应了。多少一条啊?”
主编挥了挥手,小武眼急手快从书架上取出一份报纸。
主编给摊开,指着一处长条广告,上面印的正是丰田汽车的广告。这处广告的区域不是很大,长大概有二十厘米,宽有五六厘米的样子。
主编伸出手指给他比划一下。
吴主任松了一口气,“五百啊。那还成。”
主编斜睨了他一眼,张开巴掌,“只要五百?我还用跟你说吗?五千。”
吴主任惊讶得张大嘴巴,“五千?你咋不去抢啊?”
主编气结指着报纸右下方另一块稍小点的位置,“就这儿,都要一千块钱呢。中间偏下这位置是黄金位置,不用翻就能看到的。”
吴主任瞠目结舌,半晌没回神,“我说你这也太黑了,我只是想写份稿子。你要是不同意就拉倒。怎么还狮子大开口了呢。”
主编比他还头疼。要不是上面给的硬指标,他哪里会四处求人登广告呢。那些外商排着队想要登他们的广告。
主编给他解释,“我们人民日报每天发行量都是几十万份。全国上下,甚至连国外都有。你想想,现在这年头谁家能买得起电视啊。但是四分钱一份的报纸,谁买不起?”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吴主任只要一想到五千块钱就登这么一天,就肉疼,他砸吧着嘴,“那你这也太贵了。再说了,也不是我们求着要上。是你求我的。”
主编被他噎住,抬了抬手,“算了,我也不跟你还价,你帮我问问,我给他打九五折。已经最低了。”
“我帮你问成。”吴主任扫了报纸一眼,“那我刚刚说的那事儿?”
“那事儿跟这事没关系。只要你写得好,我当然乐意登。”主编没有说大话,毕竟吴主任之前写的都是散文,要写社会报道,他可能不擅长。但是这件事确实有噱头,主编指着小武道,“他知道怎么写,不如就让小武跟着你一起去吧。咱们做新闻报导一定要在事实的基础上用词夸张,不能讲究语言优美。”
吴主任没想到自己还有被人嫌弃的一天,原本何方芝也只是想找他引荐人的,他想写是因为想为干儿子出一份力,既然人家都这样说了,他要是坚持,回头再把这事给搅和了,那何方芝还不得跟他急啊。他当即就拍板了,“那就让小武来写吧。我也不是非写不可。术业有专攻嘛。”
主编见他居然没有犟着,立时笑了,“那成。那就让他跟你去。”
说完,他跟吴主任握了手,告辞离开。
小武陪着吴主任坐车到第一医院。李婶陪着张向阳。
看到吴主任来了,张向阳高兴地叫人,“干爹,您怎么来了?”
吴主任问了他身体情况,得到还不错的答案后,才开口解释,“你媳妇让我帮你们引荐人,我这不是把人给你叫来了吗?”
小武走过来跟他打招呼,三人寒暄一会儿,小武看着盖在他身上的厚被子,迟疑道,“张哥,我能看看你的伤吗?”
张向阳笑道,“可以,你看吧。”
李婶走过来帮他一起掀开被子。张向阳平躺在床上,四仰八叉的,胳膊和腿都打着石膏,人都粗壮了一倍。
天气太冷,小武忙把被子又盖了回去,“张哥,你这伤不轻啊。”
吴主任附和道,“可不是嘛。前天连嘴都张不开。你看他这嘴角,全是伤。”
小武又仔细问了下张向阳的事发经过。
张向阳没有他们猜测对方是骗子这事说出来。比起骗钱这事儿,当然是差点被杀更有冲击力。
小武采访完之后,又去隔壁采访王远山,对方被交待过,也没有提起骗子这事儿。就说是无缘无故被人在街上打了一顿。
小武出了医院,又去派出所一趟。案件还在处理当中,公安一句口风都不肯透露。但是人确实是没抓到,这点毫无疑问。
于是他回去连夜写了一篇稿子,题目就叫《史上最惨演员,因演技好被人围殴》
这篇报道详细写出张向阳因为演坏人被人差点打死,甚至还描写了对方有几个人,各自的样貌年龄等特征。
打人的六个人因为和他们是头一次见面,所以没有照片,但王远山跟他未婚妻一起合过影,所以有她的照片。此照片也被登在这则报导的最底部。旁边还印了个一千块的字样。
王母拿着报纸,念给儿子听,“有了照片就不怕抓不到人。”
王父摸着下巴道,“这上面说悬赏一千块,这是谁出的主意啊?”
虽然他们也想抓住人,可一千块钱不是个小数目,他们攒了一辈子,也没有这么多钱啊。
王母蹙眉道,“兴许是报社故意这样写的呢。就是让大家帮帮忙呗。还能真要人家一千块钱啊。”
王父眼睛都瞪圆了,“你说得这叫什么话。人家那么大的报社能跟你一起说瞎话吗?”
王母一听也是,“那你的意思是他们家干的?”她指着对面。
王父点头,“我猜是。”
王母沉默了好一会儿,“那咱们不能当不知道啊。说起来这事也是我们家儿子连累得他们。现在还让人家掏钱,咱们脸都不要了。”
王远山的实诚性子也是受父母所影响。不喜欢欠别人的。
王父站到床边,看着王远山,“你说呢?”
王远山想了想道,“还是我们付钱吧。总不能让人家掏钱。”
“哎,成吧。听你的。”王父想到自己好不容易攒得那点钱就要花没了,心都开始痛了,“等你伤好,你自己攒钱娶媳妇吧。我和你妈只能帮你到这儿了。”
王远山眼睛瞬间湿润,声音哽咽,“谢谢爸。谢谢妈。”
王母抹了眼泪,拍拍他的肩膀,“你好好的比什么都好。”
王父往房外走,“我回家拿钱去。”
他刚打开门,就见对面门也打开了,两人直接打了个照面。
何方芝笑着跟王父打招呼,“王大叔,您出去啊?”
王父点头,看了眼她手里拎得饭盒,“给向阳送饭啊?”
“是啊。我回去一趟,看看蔬菜公司还有什么新鲜点的菜。”何方芝笑着回答。
王父点了点头,试探着问,“今天的报纸我们看了,那报上说的一千块钱是你们想的主意吧?”
“是。”何方芝也没否认,“现在派出所太忙了。根本抽不出警力帮咱们找人。所以我们就想发动人民群众帮咱们找人。您放心,钱我们自己出,毕竟这法子是我们自己想的。”
王父板着脸,不高兴了,“那哪行。说起来,向阳这孩子也是被我儿子给连累了。要不是他处了这么个混账玩意儿,向阳哪用遭那么大的罪。”
“这事可说不好。”何方芝想到那天早上,张向阳被卖菜揪到派出所,觉得他也不是很冤。
王父觉得她这是在宽慰他,“我知道你们老口子是怕我儿子太愧疚,产生心结。但是就事论事。咱们老王家遇事不怕事。钱没了,以后再赚就是了。可理站不住脚,那一辈子都歪了。”
何方芝没想到他会这么认死理,一时之间竟找不到话来反驳他,她顿了一会儿,急道,“可一千块钱是我自作主张的。那这样吧,我出一半,也算是我忘了跟您商量做的补偿。”
王父连连摆手,“真不用。你要是提前跑我说这事儿,我肯定也同意。我恨不得把那七个人抓过来全都打一顿。”
虽然他这么说,何方芝却是不信的。她倒是不怀疑王父疼儿子的心。可一千块钱估计是他们辛苦一辈子才攒到的一点钱。为了抓坏人就把钱全搭进去。谁舍得?换作是她,她也绝不可能舍得。
她当即摇头,“这事就这么定了。如果您真要算这么清,以后咱们两家干脆别走动了。我家不缺钱,咱们缺得是情谊,是和远山的哥们情谊。远山还叫我一声弟妹。您要是算得这么清,以后我让他帮点忙,是不是还要给他钱啊?”
王父见她不高兴了,细细一琢磨她的话,倒也在理。凡事都说得太清,就没有人情味儿了。
王父退后一步,“那成吧。你们想出一半就出一半吧。我听我儿子说,向阳还劝我儿子让他早点跟他对象分开。可没想到,事情还没办,人家就先下手为强了。我瞧着向阳这孩子不错。比我儿子会看人。你说我儿子比向阳还大了几岁,怎么差别这么大呢。”
何方芝安慰道,“我家男人这是经得事多,远山被你们保护得很好,遇到的糟心事少,这很正常,说明远山这人很淳朴啊。我要是有妹子,肯定介绍给他。”
王父被她说得合不拢嘴,笑着道,“那成,以后你要是真遇到合适的对象,别忘了帮着撮合。”
何方芝含笑答应了。
说着说着,两人走到医院门口,各自往各自的方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