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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伯镜老尼舍内,小尼自主退出关门。屋里燃着油灯,白日里点灯,四周暗处好比夜下染墨,影影绰绰。卓亦亭立住,朝炕边福了一福,方抬眼看去。见伯镜老尼掩口喘息,显得她的病症愈发严重了。
卓亦亭信步朝前,到炕沿那矮桌子上拿茶捧献,老尼也不接,尽喘不止,末了终咳出来声音,卓亦亭递上手帕,老尼依旧不接,她又出手给老尼揉捋胸口,让她略平缓些。再奉茶,老尼饮了一口,咳嗽才止下。
伯镜老尼说:“用了白白糟蹋你这手帕。不打紧的。”
卓亦亭道:“先前听闻药先生是懂得医理,何不找她来瞧瞧?先生早些带来了罗汉果,大师父不曾吃么?”
伯镜老尼道:“老病根,且病入膏肓,有何用。”又呷口茶,舒躺下,少顷说道:“坐。”卓亦亭在炕沿上侧身半坐,垂头听侯。伯镜老尼又道:“昨夜住得可安好?”
卓亦亭忙起身福了一福,回道:“谢大师父关怀收留。”
伯镜老尼道:“寻你来,有两事。其一,让你知晓安心住下。其二,昨夜我未能深眠,寻思不解,你父亲真是庄府里头告发的?”
卓亦亭回道:“药先生跟我父亲极好,又帮在外周转打听,官中放了话,准信是没错。”说着眼泪掉下,“大师父病成这样还这般关至我,叫我无以报答。”遂跪下大谢。
老尼挣扎起身不得,卓亦亭忙上前扶,又说:“眼下只我孤身一人,姐姐在宫中不知遭受连累与否,弟弟出了城不知去向。那日我本想一同寻弟弟去了,故又想父亲母亲狠心撇下我们,那得受天大的冤枉才以死明志。”
老尼冷冷地道:“那自然了,我看多了也不觉得你父亲冤枉。留在这个世上久了那都是遭罪,能早点解脱了去,何谓冤枉?旧时多少人都知道,你外祖母家沾恩高楼平地起,富贵风光无限。歃出你父亲母亲的血他们做得出来。比这更狠毒的,他们又不是没做过。我留你,不为别的,就冲你要进庄府找仇。我留你,他日你进得去,须应我个话。”
卓亦亭仔细听着,问道:“大师父要我应什么?”
老尼道:“你问问你那外祖母,丰帝十一年驾崩时,她可进了宫?”
卓亦亭不敢追问,便应了。老尼见状,心里欢喜,又道:“你姐姐来找我时,也这般知情理。我光眼没瞧错人,稍提点下就能走出个人样儿来。只个不同,你姐姐走的是前程,你走的是福报。论理儿,又都一遭事,伺候好了人,才寻得机会得到想要的。我这么说,你可是明白?”
卓亦亭不明白,却不敢失口,只顾点头。老尼说:“日后你出得这个庵,不要说你认识我,也不要提及我跟你说的这些话。当是梦中见过,梦境游过便了。我道你父亲是极有城府的,想到将你姐姐送来我处*,没想到药先生比你父亲城府十倍。这可是一石三鸟缓兵之计。其一,留得命,其二,有指点依靠,其三,进宫或入庄府指日可待。我是将死之人,不计较。说来,你能在我余生之际得我指点,无论日后府里还是后宫,自是稳妥。我也不吝惜给你说,当初我答应过老太妃不再过问怀仇他们,今日又想,仇不仇怨不怨,人这一去,来不牵去不挂,一了白了,世上多一个黄土包包而已。天可怜见你又寻来,那就安顺天意,让你帮我问问那些个话,我便死也有脸去见太妃了。另外,我有个人想托靠给你,此人叫四娘。”
卓亦亭道:“诚谢大师父。可我眼下自命不保,如何受人依靠?”
伯镜老尼道:“我说过,你极伶俐,比你姐姐更甚。若成自然,不成天眼不开,世道不公。等四娘回来,我再叫来与你见说。此番叫你来,是有别的要紧事与你计较。”
卓亦亭坐下听话。此时,舍外高阳焦烈,映衬下的桃花更加娇艳。连起三日,卓亦亭都在老尼房舍听话,三喜头两日倍感不安,第三日竟也顺了心,不再过问。即便过问,卓亦亭也守口如瓶不提。自打去老尼处,卓亦亭似变了个人味儿,思绪变化莫测,且言语不多。
第四日,三喜碰见慧缘在打扫,就悄悄询问了老尼每日找见姑娘所谓何事,这慧缘原是不知的,经三喜一言,同起了奇怪心来,不料想三喜这么一出现私语被她师父纯光撞见。等三喜离去,纯光逼问慧缘,慧缘不得不将三喜的话抖落出来。
这纯光一听老尼找见外人,且连接数日,可不想是老尼将至下限光景,要布置身后事?于是,她便筹谋起来,无事就到菩安舍套卓亦亭的话,卓亦亭哪里肯说,一顺改得越发温和应礼,滴水不漏。纯光见问不出机关,更断定老尼要将庵院托给这外来的黄毛丫头。
仙缘庵向来是伯镜老尼一言堂,早年在宫里行差事,颇是辛辣有手段。太妃过世,接了盘位,容不得人道三说四,心怀僭越邪念。即便想承袭衣钵,也须等她百年下景才择选人等,这些都是有话可循的。如有年病症重中之重,合庵人等祷念等她咽气,一同辈老尼窥觑住持位置已久,就耐不及烦跪问奄奄一息的她身后之事。伯镜老尼挣扎一口气,仅说一句:“花越发冷了。”那老尼不解,也不敢再敦问,过几日,伯镜老尼竟死而复生好了起来,之后命人将那老尼扒去了尼袍包桃树,美名曰:“花越发冷了,给花仙积寿”,再令人将此尼逐出了仙缘庵,不几日,此老尼就吊死在山下的梧桐树上。至此,无人再敢提及传承接盘一事,再后来,但凡背后议论,谁人都说对庵事无趣。可纯光不同,她是伯镜老尼随带出来的小宫人,多少与其他人有些区别,可伯镜老尼黑白也分明,自己人事事排位后,勉戒其仗势欺人,数年如常,把纯光压制着,不给出头。现看到伯镜老尼下限光景,如何不担忧?又见卓亦亭之性格些许像极伯镜老尼,之前又与卓亦亭有几处过节,故担忧又担忧。
再见伯镜老尼找见卓亦亭,纯光便暗中窥觑;不料老尼何等人,心机高深莫测,早晚有贴身小尼在门口守护,任谁人不许靠近。不得法,纯光想了一计,恫吓卓亦亭,让其知难而退。心里有谱儿,便等卓亦亭从老尼处出来,在小径道上截住她。
纯光开门见山道:“大师父可是要把庵内事务统交与你?”
卓亦亭道:“纯光师父及众位师父是老仙家近身人,老仙家怎么会将贵庵基业交与我这个尚未涉世的丫头。纯光师父是笑话我了。”
卓亦亭知晓这女尼窥觑衣钵之位,心中饶有讥谑,也是知礼如实而说。
纯光见卓亦亭不肯交底,又说:“那大师父为何日日见你?为何日日偷偷摸摸?”
卓亦亭道:“纯光师父这话差了,偷偷摸摸这话我当了便可,叫老仙家听了,可……”
纯光一时思虑不周,混了口舌,忙道:“姑娘你知我不是那些不识好歹的意思。总归想问清楚罢了。我是真担心大师父。”
卓亦亭见她这么说,就故作姿态,颇有笼络的意思,一把温柔手搭在纯光手中,拉到假山暗处,悄悄状说道:“原是不该我说,师父你也不要声张与外人,单给你说了。老仙家确实跟我提及,日后这庵里统归是你打理的。她寻我去,只叫我讲讲南边的趣事和姐姐少时的事,你是知道的,这佛门之地,打听小儿女家常,多少不好见人。”
纯光听了觉得也合理,又得真切些承接衣钵的准话,就放心了。殊不知,这是卓亦亭诓出来的谎话,一则觉得纯光接二连三询问不耐烦,二则实在没心思多加搭理,随心想想如不一下子打消她顾虑的念头,以防寻事不断。岂料,纯光高兴过了头,回到住处,越发把自己当了嫡传衣钵主持,对慧缘及众位同辈呼三喝六。这事很快传到伯镜老尼耳根里头,伯镜老尼也不声张,到了某一夜,单留卓亦亭主仆,纯光和慧缘师徒说话。
伯镜老尼坐在炕上品茗,先不言语,等几人焦了心,方说:“耳目之虚,姑娘你可要记心里了。”
卓亦亭不解,不敢问,三喜更是疑惑深瞧一眼她家姑娘。
伯镜老尼改口厉声道:“纯光,跪下。”
纯光还以为伯镜老尼叫她来有事托付,颜面还美滋滋的,此刻一听,吓了一跳跪下。
伯镜老尼道:“树无皮尚可活两日,人无皮看你能活过一日?空得一副好皮,活着有什么意思?白白糟蹋那些年在宫里头教导了你。”
纯光不敢言语,垂头听训。伯镜老尼道:“我问你,我何时说将庵事托你?你竟如此宣扬托大?”
纯光这才明白过来,自己是遭卓亦亭诓蒙陷害了。卓亦亭一听,更加焦灼,站着又不能替纯光说一句,想此后算是完了,可不是:良言一句暖冬,歹话一遭祸连怏。再想,伯镜老尼应不知道此话从卓亦亭处传出去的,但凡知道了,卓亦亭早被她逐出去不再话下。思虑两层,更加不安,再者怕纯光把她抖落出来。
纯光心里恨死了卓亦亭,表面臣服听训,又匍匐在地求饶。伯镜老尼哪里肯依饶,便道:“庵内是清修之地,容不得你贪图枉利的。早早自个儿下山去,我便看在昔日的情分饶你一二分面,不然,你是知道我的厉害。”
纯光磕头,泪流满面,错悔不当。卓亦亭见如此,也跪下求。伯镜老尼闭眼不搭。过一会子,方说:“心不硬不成事,人无情固根本。姑娘倒枉费我这些时日说的那些话了。”
卓亦亭每日秘访老尼只为一事,老尼将毕生宫内算计谋略统统传授言说,算是指点江山了。眼下,卓亦亭这一跪,引出了她那些惆怅来。
伯镜老尼对纯光道:“去吧!卓二姑娘说了情,我就巡一次例,你到行苦禅房,永不必出堂间面佛,也不必见我了。”纯光凄凄噎噎倒跪而出。余下,慧缘、卓亦亭、三喜在屋里,又听伯镜老尼道:“你们怎可知道,恨就如此留下的。根不除永不绝患。宫里头的太后就如此行事才得以登封造极。我们终归是平凡人,逃不过情愁。罢了,今日我就说那么多,姑娘你事事得记于心,祸患一念之间,差了就位分不保,重则轻掉性命。罢了,去吧!也不必来见我了,我言语倾尽,能感悟多少,在于你。”
卓亦亭见伯镜老尼驱客,眼泪不自主流下,更为自己心舌口快,一时贪图劳烦诓谎,引出此事端而懊悔不已。事以至此,不可挽回,她跟三喜实实在在向老尼响磕九个响头,出舍。
三喜出来后,心里有几分明白纯光是遭她家姑娘害了,具体怎么个误会法她不得知,单从纯光离去那恶毒眼神看出,此事怕不得善果了。
等慧缘离去,三喜才道:“姑娘以往有什么都跟三喜说,如今……”不免想起伯镜老尼那些云里雾里的话来,心中略有几分不安和怨尤。
卓亦亭无话,她心中又何尝大安?如跟三喜解释坦白,终让她担惊受怕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