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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亦亭过门西府作义女定在端午前两日。
卯兔,辛卯,甲午,丁酉日。
时五月初三,晨早,庄府正门开启,以迎宾客。各处挂红粉金,辉煌不尽。管家在三更天时,令诸家仆细数候正门首,二门首,三门首及各处仪门待命。五更将尽,正大街迎来一匹快马,直至庄府大门前停下。
从马匹上下来一名通报官兵,他执一封书信,管家得报,匆匆赶出,迎接此人,只见他们低语几句,便神色大喜同进门首,穿过二门,三门,再通过三门外墙道,奔向西府。
至西府,此时西府合府已筹备完毕,人人整装,意气风发,或喜庆富贵。管家让通报官兵在府院外稍后,自个儿快步进堂里,见庄勤坐堂上用茶,遂急急请了安。
庄勤道:“老太太睡得可安?”
管家喜笑,回道:“安。她老人家让三老爷今日好好主家,不必见她在旁拘了西府合府及众位贵客。”
庄勤点头,勉强笑道:“此时尚早,可是有贵客来了?”
管家上前一步,说:“太常寺卿寿昌大人职给通政使司通政使,来了执信。差个通牒在外头候着。”
庄勤一听,放下杯子,连连让:“快快请来。”
言语下,管家出去请进那通报官兵,官兵进堂,打千儿跪下问安,不多言他,从怀里拿出一封书信呈给庄勤。庄勤打开一看,舒畅大笑,让管家着人领一两银子给那人。
庄勤一面扬起书信,一面对此人道:“寿昌大人可还有话不曾?”
那人道:“我们大人已进宫,担错了庄大人府上贵事,让小的来送信。说如从宫里早出来,必来道贺。另外我们大人说,庄大人现职圣上已有了提拔,请庄大人……”
庄勤道:“你们大人在信中有说到,此时我已知晓,你回去告知你们大人,庄勤今日候驾,同喜同贺了,恭祝大人职在通政使。”
那人领受,欣愉出了西府,随管家离去。
那寿昌与庄勤是极好的同僚关系,今得皇上另眼提拔,领命前去宫中恩谢,因怕不能赶来参加收义礼宴,遂差人通报。另外,给庄勤转达,圣上也给庄勤提升了官职。这一言说,庄勤如何不欣喜,把卓亦亭连罪担忧之事抛开八九分。
正是欢喜之际,郡主和凤仙出来了,庄勤把寿昌官封之事告知。郡主一听,心中那块沉石才有了着落。天微亮,郡主领府内人等到中府给老太太请安,众人媳妇姑娘俱在不提。请安完毕,诸人又谈及今日喜事如何这般,宾客内人如何招待此般。唯独庄勤即将荣升官职一事,郡主按下不说,极稳得住。
正午吉时将至,庄府合府各处满园喜庆,宾客如鱼贯耳,穿插各地园林水谢,赏园的,品茗的,作对的,看奏乐,听轻歌的,数不尽的高贵情调。忽见老太太被众媳妇儿姑娘丫头拥簇前来西府,宾客人等齐齐集头拱手道贺。
老太太喜欢不能尽言,一路感激相笑,到了西府礼宾大厅,看堂中侧立那樽西洋木头大吊钟,才急问身边人道:“姑娘可准备好了?看好时辰催着点。”
庄瑚承接迎卓亦亭过门礼,此时回老太太道:“叫人过去催了,是该过来了呢。”
老太太笑开了眼眉,声声赞庄瑚办得利索。庄瑚倒是不好意思起来,她着贴身丫头剑秋领丫头去请卓亦亭,此刻兴许到了镜花谢,不知一起过来不曾,心里实在有点着急了,便低声嘱咐另一个丫头叫刀凤的,道:“再去瞧瞧。”刀凤受命,悄悄去了。
刀凤才走,老太太又说:“那礼炮多响些。”
一旁伺候的庄禄要笑掉满脸横肉,颤巍巍道:“备着了,大力药儿,巨高响呢!”
庄禄边说,边扬手向管家,示意管家放迎宾小连炮。管家得了意思,退出去,叫四儿等人到外面燃炮。顿时,噼里啪啦的炮响连绵不断,敲锣打鼓声起起落落迎合。
这样的炮响,别说镜花谢的人能听到,就连外大街的人都能身临其境一般真切,特别那袅袅云起的炮云雾,弥漫不散,笼罩整个庄府大宅子。
庄瑚差的剑秋来到镜花谢,见厢房里头的门关闭,不敢造次开启,就在门外询几声。因炮响,里面的人未听到,她故着急在门外候着。
厢房内,三喜与慧缘伺候卓亦亭穿戴。只见卓亦亭今日换上新妆,更加娇气逼人,毫无伤损蔫样,那一头行云流发,定鬓结结实实,虽无一点珠翠装饰,却淡雅如仙。慧缘为她描了新月眉,添了红颊胭脂,那水中明眸,朱唇明齿,实是撩人心波,无论如何看,极粉妆玉琢,楚楚动人,宛如从画中走下来的仙霞仕女。
三喜托着腮,弯在梳妆台前痴痴看着卓亦亭道:“姑娘今日是美极了。”
卓亦亭一听,莞尔一笑。
慧缘从匣子里挑一把钗子,比着发髻要插,一边说:“听说府里还请些皇亲贵胄来,若是被哪位皇亲看上,才不负姑娘这等美貌了。”
卓亦亭把慧缘插好的钗子拿下,嗔怪道:“胡说!”
是了,卓亦亭看镜子里的自己,何时如此美过?不曾知道自己如此美艳。心里惊叹,人鬼三分,全靠衣妆糊弄,是这道理了。她竟妄自菲薄起来。
就在卓亦亭呆呆望着自己时,门外有敲门声传来。
卓亦亭惊醒地转头对三喜道:“去看看。”
三喜去,一会儿把刀凤和剑秋两名大丫头请进来。
刀凤一进来,先一愣,着实被卓亦亭的样貌惊讶到了,因才说:“姑娘今日艳压群芳了。”
卓亦亭被夸得脸色绯红,谦谦俯下一礼。
剑秋在侧焦急道:“姑娘可好了?老太太那儿催了。”
三喜回道:“好了好了,马上就来。”
刀凤也道:“姑娘也该可怜可怜我们,在迟一点,老太太要拿我们问话了。”
卓亦亭满脸的不好意思来,所幸慧缘帮腔说:“两位姐姐,你们且先去,我们就过来。”
刀凤道:“轿子在外头候着呢,岂能让你们自己去的道理。”
卓亦亭道:“劳动二位姐姐,再劳动姐姐回去给老太太跟众位太太抱个歉意,因伤体未能痊愈,所以行动怠慢了许多。又因我是外来的,头一遭就举不起脚步,上了轿子,礼上是说不过去的。烦姐姐回去告说一声,我步步行来,方是感激老太太的恩,感激太太老爷们的恩。”
刀凤和剑秋互对一眼,不能定夺。
慧缘道:“二位姐姐就依我们姑娘,老太太太太老爷们是不会怪你们的。”
这样说,刀凤让剑秋留下在外头候着,自己匆匆回去复命。
剑秋刀凤出去后,慧缘和三喜看到卓亦亭坐在镜子前痴愣,半会子,又见她两眼泛起泪光。二人不敢言语,心里多少知道卓亦亭的心境。
慧缘转身到外头厅里,从花瓶掐下一朵红玫瑰走进来,小心翼翼插在卓亦亭头上。
慧缘道:“总归是要喜庆些。”
卓亦亭把红玫瑰拿下,让三喜把床前那瓶白菊端来,慧缘知道卓亦亭的想法,故阻止道:“姑娘……”花未落音,卓亦亭掐白菊的手停下,是呢,今日之喜,不就是祭奠父亲母亲不能合眼的亡灵?可转念理解慧缘的担忧,自己如今是什么身份?是戴罪身,是窝藏贼,自此,自己不再叫卓亦亭,该是易姓庄了。
今日大喜,何必悲亡?无大喜,怎有见往后他人大悲的光景机会?
想到此,卓亦亭勉强挤出笑容,说道:“花红不能百日盛,把大太太给的金锁给我戴上,把三太太的两支钗插上好了。幺姨娘的扇子极好,挑个素一点的。”
慧缘看到卓亦亭转化迅速,心里一喜,连同三喜快速端来物件伺候上妆。待完毕,卓亦亭从盒子里拿起一把白色的团扇,倩倩怜怜向门外走出。
厢房出来,是镜花谢里厅,出了里厅,外头是一方亭院,远观不大,却绿意盎然,花气袭人。剑秋立在院内,几个蛮力婆子守在一定红绸轿子旁,见卓亦亭袅袅娜娜出来,愣是惊看。
剑秋向卓亦亭施礼,卓亦亭微笑颔首,渐显大家闺秀的风范气度。几个婆子当先拱低轿门,有让卓亦亭上轿的意思。剑秋顺势去撩开轿门帘子。
三喜小小上前,和气声道:“我们家姑娘说,走过去就好了。”
剑秋很是为难,说:“姑娘……”
卓亦亭道:“正好我伤那么些日子,走动走动刚刚好呢。姐姐不必担心,我是不客气的。你们抬轿前头领路吧,可好?”
这方有礼有据,剑秋见执拗不过,又觉时辰急,只得应了。命婆子抬轿子前行,她屈次引请,三喜和慧缘各一边搀扶走出院子。
出了院子便是中府主院,再穿往,从中府大花园经过,卓亦亭头一遭看到中府主院,只见主院抱夏外两棵百年松柏青绿生机,好不兴盛。听母亲说过,小时候跟几位舅舅闹别扭,她一人躲在树里头哭。时至今日,哭声已去,两相茫茫,青绿一抹健在,却是天涯隔离。绕过松柏,再穿过大堂,堂外正大匾额题有三个龙飞凤舞的字“寿中居”,可不就是外祖母盘踞凤卧了。
再想多探视几眼,剑秋已领着她们横穿到后院,再西拐,路过一方亭台水榭,远观聆听,处处小桥流水,鸟语蝶飞,嫩柳芦长,一片的五光十色,红的楼阁,金碧的亭落,桥伸远处一汪心湖,田田梯梯,层层叠叠的荷叶,上漂浮白色,粉红,嫩绿的荷花。过了一条长廊桥,前方则是一起高牌坊,牌坊上写有“啼园”,又行至不远,再有两处牌坊,分别题名“泽恩长青”、“寿康万象”。继续行,穿过一个梅林,里头夹种桃树和苹果树,还有半坡的梨花树,至梅林关口,是一片曼陀罗花和山茶花,竟开得艳丽十分。
除此之外,凡有门梁处,皆挂彩绸,还有形状不一的灯笼,方的题字“义”,菱形的题字“孝”、八角形的题字“顺”、圆形题字“庄”……总归,一路目不暇接,处处是景,寂静不失繁华。临近西府,每近一门,就有丫头婆子传递话,下一方匆匆前报。
如此,卓亦亭不停歇到了西府大宅外头。
这里更是豪华贵气,金玉倒挂,瑶树林里,人声鼎沸,贺喜不断,音乐妙曼,炮响不绝。卓亦亭等人知晓,该是到了“家里”。
西府大门,左右两侧立两尊汉玉白马,白马顶项挂红,门头上一块金匾额,题字“西府”,两侧有字,左边写有“金石荣世恩泽满堂万代”,右边写有“玉琼华庭浩瀚团和千秋”。卓亦亭稍立,仔细看门两侧,此时,炮声停下,听到有人往里面通报。
那是一个丫头急跑进去向老太太报:“姑娘来了,姑娘来了!”
宾客人头颤动,翘首左顾右望,希望尽早看到这位神秘的姑娘。老太太听得报,喜站出大堂门外。
管家站在老太太跟前,回头看了下大吊钟,笑吟吟对道:“吉时到,请老太太,老爷太太,及众位宾客入座。”
堂外,卓亦亭已步入,垂眼平头,稳稳小步前行。
卓亦亭心里是颤抖的,滴血的颤抖。谁才知道她的苦楚来?自此一入,怕是永世难正名了。一步一陷,两步不相见,与卓亦亭从此断生断世。多少眼睛在观视,多少心思在揣度,别人不知其中味,她是明白的,她对视的是仇怨,揣度的也是仇怨。兴许,所有人对视揣度的是新玩物而已,自己就是一个玩物。既要装个门面,自己就配合到底,装出个理所当然,理直气壮。
近了,近了!
只听到管家又呼:“鸣炮,击鼓……”
炮响,鼓动。
卓亦亭微微颤抖,两腿在裙里拐动。三喜和慧缘知觉她们姑娘紧张,死死扣住她的手。
两边宾客的眼睛有毒,投来的俱是毒光,如要把卓亦亭浸泡出精汁来。
慧缘看到大堂门口一婆子端一口金盆子,里头晃晃着亮光,知是有诈,便面不改色,镇定自若低声对卓亦亭道:“姑娘稳些。”
慧缘声息才止,那端盆子的婆子扬手将金盆往卓亦亭面前倾倒,竟是一盆浓稠的血。若非慧缘心细眼厉,卓亦亭此刻怕是要惊跳起来。可好,这一盆血下来,她从容而过,步印血痕,走上大堂台阶。接着,又有丫头朝她脚跟撒铜钱,完毕,脚跨大堂门槛,又有丫头广撒粮米和盐。一一踩踏而过,气定神闲,到了堂中,款款大方,朝中堂跪下。
中堂之上,庄勤和郡主威严贵气坐在期间。
这一跪,是跪出了双亲了。
管家道:“起礼——”
三喜和慧缘扶起卓亦亭,再又跪,敬茶。
卓亦亭再叩拜,言道:“小女叩父亲、母亲,愿父亲母亲福寿康安。”
卓亦亭的眼泪在眶的后头,死死关着不给显现。如今真是羊入虎口,认贼祖父了!
叩拜完毕,卓亦亭再叩拜老太太,敬茶。
皆完毕,管家朗声道:“去得旧岁,入得新门,再生父母,血骨相溶。过门礼成!录名庄琂。年十七,居三。”
老太太坐在堂上,笑出了泪水,合不拢嘴,颤巍巍地扬手让起身。卓亦亭这才忍不住,泪水使劲掉下。竹儿机灵,急忙过去扶起她,柔和说道:“三姑娘请起吧。”
老太太迫不及待地去拉卓亦亭,道:“儿,过来。”
卓亦亭慢慢走上前,老太太盯着她,竟入迷似的。曾几何时,她这个外孙女,不就是她那不在人世,有过豆蔻年华的女儿?老太太喜不自胜,又颤巍巍撩起衣袖,亮出一枚手镯,褪下,给卓亦亭戴在手上。
老太太对外众人道:“打今儿起,姑娘就叫庄琂,跟北府三姑娘排名重了,这个也是三姑娘,你们可叫大三姑娘,叫琂三姑娘!且不要叫不认识才好!进了我们庄府,是三老爷府上,西府里的闺女儿。今日,家里的爷们,太太们,姑娘们都见了证,又有各王府王爷郡王福晋,贝勒贝子,太太奶奶们,诸位大人作证。我就贴了老脸,认了这孙女儿了!”
老太太扬手,管家托了酒来,竹儿斟满,递给老太太。
老太太接过酒杯,有力道:“幸得了这么标致的孙女儿,我是高兴!”
老太太仰头一喝而干。
老太太握住卓亦亭的手,说:“儿,来,认识认识你这家里的人。我给你一一介绍。这是你大伯大老爷,你大伯母,你大伯二房熹二太太,你大伯三房小姨太太;这是你二伯二老爷,你二伯母,这是你四叔,你四婶子幺姨娘……”
再继续往下说,管家慌张给老太太耳边说话:“大爷没在。”
卓亦亭端妆举止,大家之气,那秦氏送的长命富贵挂锁,明明晃晃,好不吸睛,那郡主送的凤头金钗,摇摇摆摆,娇怜贵气,那幺姨娘送的团扇,更是贴近适宜。曹氏一旁细细看卓亦亭,心里多少是拜服的,世上竟有如此美艳俊香的女子,只可惜屈作义女,要是正出嫡生,可真真是个人物儿。因看到其他人等送的那些礼卓亦亭用上,唯独少了她的,又心里很是生气,多少看不惯卓亦亭,觉着她太会巴结人。
管家提示老太太是大爷不在,其他人没听到,曹氏是听到了,只见她“哼”一声,瞟一眼秦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