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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春宫建在西六宫最右,挨着御花园曲径通幽的入口,是个二进院的宫殿。前院正殿面阔五间,黄琉璃铺出歇山式屋顶,檐脊安放五个走兽,檐下施以单翘单昂五跴斗拱及彩绘苏式彩画。左右东西配殿各两间。
进入长春宫中,掀开棉帘,一阵热气扑面而来,之前一路走来浑身冻得发僵的身体仿佛活过来一般,舒坦得不得了。而正殿方砖墁地,门窗饰蝠纹,主位上高悬沈羲遥手书的“敬修内则”四字。东西配殿分别以花梨木透雕福字锦地花卉屏风与透雕球纹锦地孔雀屏风隔开,透过透雕花鸟的间隔,可以隐约看见里面水红色的锦帐。
怡昭容屏退了其他宫女太监,径自进了她东配殿的寝室,而惠儿则引我去了后院。
后院还有正殿一间,左右配殿两间,也都是黄琉璃瓦硬山式顶,也饰有苏式彩画。
在后院的西配殿里,摆着一幅绣架,还有绣手帕等小物用的竹绷,各色丝线挽成一团搁在一边,看上去五彩斑斓。
“谢娘你就在这里绣,我去拿些茶水点心来。”惠儿安排我坐在窗下,又笑道:“你若是要人帮忙,就让门外的铃儿去取。”
我点点头,目光在各色丝线上扫过,拿起一团金色丝线细看了看,回身道:“惠儿姑娘,还请昭容娘娘来一下。”
“啊?”惠儿见我神色严肃,也不问缘由便出去了。
不一会儿怡昭容进来了。她此时已经换过一身水色底宝树缀蝶纹的对襟,配淡蓝色六幅罗裙,看上去如水边飞舞的蓝色蝴蝶一般淡雅动人。
“谢娘,怎么了?”怡昭容语气紧张。
我福一福:“昭容娘娘,这金丝线不行。”
“什么?”怡昭容脸上显出震惊来:“都不行么?”她快速走上前,指着面前几种金丝线道:“都不行?”
我点点头,指着荷包道:“娘娘看这金龙,是否透出一些银光?”
怡昭容接过仔细看了看,点了点头。
我含笑道:“是了,若是普通金线配明黄,绣工再好也显得俗气。这荷包上的金线其实是两股金丝纽一股冰蚕银丝制成的。因此隐隐有一份银光,显得龙似浮在一层光晕里。而这里的金线都是普通的,用这些补一眼就能看出来的。”
“那你说怎么办好?”怡昭容盯着我问道。
我抿了抿唇,下定决心道:“请娘娘找几个巧手宫女来揉丝线,我这边拆掉重绣。”
“啊?”怡昭容身边的惠儿发出一声惊呼:“拆掉重绣?你能保证绣得一样吗?”
怡昭容也带了置疑的眼光看我。
我深吸一口气:“只要昭容娘娘能信得过我。”
怡昭容摆摆手:“罢了,只要你能弄好怎么都行。”她眼里有些须无奈之色,但转眼变得严肃:“只是你要知道,若是被皇上发现绣工有异,我们都会被严惩的。”
我不明白地看着怡昭容:“一个荷包,皇上何必”
怡昭容苦笑道:“这是皇后娘娘亲手绣的,皇上日日戴在身上须臾都不离身,可是要紧的不得了。所以你应该清楚后果。”
我迎上怡昭容带了压迫的眼神,心里却根本没在意。“娘娘,请容谢娘一试,任何后果谢娘愿一力承担。”
怡昭容似乎也下了破釜沉舟的决心,将荷包递给我:“我能依靠的,只有你了。”
冬日的日光透过宝瓶莲花雕纹的窗子滤进来,在脚下厚厚的海蓝绘冬梅的绒毯上添上一幅并蒂莲花水墨图。我借着澄明的日光,仔细将一根金丝劈成六股取两股,再把冰蚕银丝分成三股取一股,细细揉搓成一根。怡昭容找来长春宫里擅长针线的宫女在一旁按照我的样子准备丝线,我便只需专心绣出那一模一样的金龙。
取过一根根丝线,从细小的针眼里穿过,然后,先以苏绣绣出万福万寿的底纹,再以京绣绣出活灵活现的龙鳞,之后以粤绣绣出飞扬的龙首龙爪,最后,缀上黑金石做龙眼,这样一个荷包方才绣成。
我手下飞针走线,因为是自己绣过的,所以一经一纬都熟稔于胸,再加上之前靠卖绣活为生,绣工已熟练至极,几乎就是凭着记忆深处的那份感觉,在明黄的荷包上,绣出一模一样的盘龙来。
或许,唯一不同的,是那份心境吧。
在眼睛微微酸涩之际,在饮一口茶之时,我也环顾了这精巧雅致的长春宫后殿。当年,我会在无事的午后,坐在坤宁宫后院的西侧殿中,点一把苏梅香,对着日光,带着一颗平和淡然的心慢慢而仔细地在明黄的绢上绣出云中盘龙来。
那时的日子,在沈羲遥的守护下,每日里最挂心的,无非是如何能将这金龙绣出神俊,绣出脱俗,绣出傲藐众生的气度,如此,方才配得上那一国之君,苍生之主。也因为并无其他要事,只有费尽了心思将这绣品绣到极致。而每一步,我都亲自去做,旁人沾惹不得。
绣的过程漫长,每日只是寥寥几针,每一针却都是深思熟虑之后落下。只依稀记得,西侧殿外一株桃花发了初叶,绽了新花,繁了枝头,坠了落英但是那个傍晚,我将它随手递给沈羲遥时,他眼中的光比整个坤宁宫所有的灯火还要灿烂,而他面上的欢喜仿佛绽开的烟花,那份光芒令人无法直视。就好像,这荷包是这世间最难寻的宝物一般。我永远也忘不了,他用满含深情的口气在我耳边低语:“薇儿,你送了我这样好的东西,我很欢喜。”
如今,我坐在他新宠华丽的宫室里,看着手上的丝线,看着那渐渐成型的金龙,曾经的幸福早已消失。他依旧会戴在身上,由另一双纤纤素手为他仔细系在玉石腰带上。或者,两人在一双红烛下品评这荷包的绣工,言笑晏晏。而我,今夜之后,便会回到浣衣局那狭窄的床铺上,明天等待我的,是仿佛永远也洗不尽的衣服,默默数着还要有多少日子,我才可以出宫。
我的唇上缓缓浮起一丝冰凉的笑容,好在有面纱的遮掩,不会被人发现。眼角微凉,不知何时,竟有一颗泪珠挂在那里。我轻轻抬手,随意将那滴泪拭去,就好像拂去衣上一点尘埃一般。
怡昭容在我将荷包拆完后便回去寝殿,只留了几个宫女帮忙。惠儿不无得意地对我道:“方才张公公来,说皇上晚上要在长春宫用膳。”然后皱皱眉看着我手下的荷包,砸砸嘴道:“谢娘,你可得赶紧绣,一定要在皇上来之前做好啊。”
我一言不发,将各种繁乱的心绪抛在脑后,手下却越发快起来,只一心一意,心无旁骛地将那荷包绣成一模一样。
待金龙成型一半时,怡昭容过来了。我只以为她来看看进度,不想她一进门便接过宫女手中的丝线,坐在一旁揉搓起来。
“娘娘,这等活计还是让奴婢们做吧。”惠儿忙道。
“你们做你们的,多我一人能快些。”怡昭容的笑容仿若春日梨花,柔美得令人心醉。
她既然这样说了,自然也无人反对,只是人人手下都愈发麻利起来。
惠儿端来茶水,顺便也给我手边的茶盏添满。怡昭容随意扫了一眼我手上的荷包,满眼的震惊与惊讶。
“谢娘,你绣的真好。”她赞许着:“我没想到,你只看了一下就能绣出一模一样的。”说完,又不无懊恼地补一句:“我在这绣工上实在没有天赋,也只能弄弄笔墨。”
我浅浅笑道:“这是糊口的本钱,做的不好怎么行。娘娘是官家千金,如今又是皇上宠妃,这等小事自然不需要经手了。”我顿了顿又道:“而且这种绣活十分费眼耗时,娘娘要时刻陪着皇上,自然也没有时间啊。”
怡昭容并没有因为我的话释然,她幽幽叹一口气道:“可皇后娘娘出身更高,宰相独女,重臣巨贾之妹,入宫前的日子恐怕公主都比不上,却一样事事拔尖。”
她的目光黯淡下去,声音中有自卑:“这荷包是皇后娘娘亲手绣的。我还听说,她抚得一手好琴,做得一笔好诗,跳得一身好舞。皇上对她做的荷花酪念念不忘,还有她穿衣化妆的品味,至今还被宫人模仿。”
“我想,也许正是因为皇后娘娘如今都不做这些了,所以大家才觉得珍贵,再加上她本来的身份,就更显得难得。因此评价才会这样高。”我的语气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只是在说天气很好一般。
怡昭容摇摇头:“无论怎样她确实无人能及,如今她身在病重,皇上嘴上不说,但我知道他忧心得不得了。唉”怡昭容深深叹一口气,姣好的脸上出现宠妃不该有的哀戚:“我们这些人,再得宠,在皇上心里又能有几分重量呢?恐怕,连皇后娘娘万分之一都不及吧。”
“娘娘如今这般得宠,在皇上心里的位置自然也是无人可及。而且,若是皇上心里没半点娘娘,又怎会对娘娘这般宠爱呢?”我努力将语气做的轻松:“我听惠儿姑娘说,皇上召幸娘娘最多,连柳妃和丽妃都比不上呢。”
“我这算什么啊。”怡昭容摆摆手:“当初,皇上可是每日都会在皇后娘娘那里用膳,也几乎夜夜由皇后陪伴的。”怡昭容突然自嘲地笑笑:“瞧我,竟说起混话来了。我怎么能和皇后娘娘相比?要是被皇上听见,一定会迁怒于我的。”
“只是提一提皇后娘娘,也会被迁怒吗?”我不解地问道。
怡昭容点点头:“我听人说,恐怕皇后娘娘是熬不到春天了。皇上心里最看重皇后娘娘,一提起就会想到这些,因此,咱们才不敢在他面前说。更何况,别说我一个小小昭容,就连生了公主的柳妃,出身高贵的丽妃、和妃,在皇上心里又有什么资格与皇后娘娘相提并论呢。”怡昭容掏出丝帕抹了抹眼睛,换上一个无奈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