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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的阴雨天彻底过去, 天碧如洗,长空浩浩,连风中都重又酝酿出花的香气。
郓州,乌镇, 似一位沐水而出的美人, 脱去泥渍点点的春服,又现昔日青柳绿堤, 烟波浩渺。
一入五月, 太守府就开始披红挂彩, 喜色潋潋。
现在全郓州都知道了, 太守府上的女公子沈七不日将嫁去北地,入主燕地博陵崔氏。在经历那样一场痛苦悲伤的水祸后,乌镇急需这样喜庆的讯息来振奋民心,民众也果然欢欣雀跃, 与有荣焉!
博陵崔氏做为古老传承的五大姓之一,如隔云端, 一直是经久不衰、被人津津乐道的议题。如今燕侯要娶他们郓州的女公子, 嘿还能是为啥, 肯定是咱们女公子貌若天仙, 才情横溢!乌镇人见没见过沈砚的, 都凭想象把她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琴棋书画, 女容女德, 什么好的都往她身上套, 还有人言之凿凿见过沈砚的绣活,那花绣得跟真的一样,连蝴蝶都飞下来认错了!
传言中有一手绣花神技的沈砚,此时正在给那块从二月就开始凿磨的歙砚上蜡。
整个四月里,她除了如提线木偶般被李氏指使得团团转,余下时间就一心扑在这块歙砚上。到了精雕那一步,除了重复打磨砚台的边线弧度,就是要极其耐心地雕刻砚台上的花纹和铭文。沈砚还是新手,这虽然不是她第一块砚台,但论对雕凿技艺的经验积累,她还远远不够。
所以吴娘就看着沈砚白天忙完了,夜里还要挑灯在石头上捣腾,那烛台就安在制砚桌旁,亮得吴娘都觉得伤眼睛。
她不明白七娘有那时间为何不好好歇息,明明诸事繁杂都绕上她,她已那样累了。
沈砚放下手上的蜂蜡,拿起这块已完成的成品歙砚仔细端详。
这块乌青里微发褐色的砚台,她打胚时就采用了最易上手的古朴长方型,中规中矩的墨池、墨堂,只在右上雕有一梅花枝。唯一能说得上巧的地方,可能是墨池边沿有小块指尖大的玉黄色斑点,被她雕成了落花两瓣,成为整个构图左右部分的呼应。但也仅此而已。
她没有再雕铭文,那小字太细致伤神,且这方砚横看竖看只是平平之作,倒不值得特地铭记。
她赏玩了一会儿,就叫阿桃收起来。
阿桃奇道:“娘子不再看几眼吗?”这可是雕凿了三月之久的成品,娘子竟说舍就舍了?
慢工出细活,七娘这几年雕的砚台也有十来方,每次她完成后总要压在制桌上观赏一阵。这块歙砚虽不是耗时最长的,但却是娘子日夜忙碌最赶的,花费精力也最多,现如今不但没给取名,还直接丢进屉匣里去了?
沈砚捏了捏有些发酸的肩膀,微微一笑:“哪有时间再看了,你们一个个盯着我,恨不能把我的刀具都收了……”
可不是,那崔莘娘见到沈砚玩刀玩锤后,脸色都变了。
崔莘本以为沈砚是个娴静的,虽打听不出什么才名美誉,但也没流传过什么闲话恶名,可见是个养在深闺十分低调贤惠的人儿。世家大族选妇,通常喜爱两种人选,一是才名德誉声满天下的,一是不闻名于外的,尤其后者一意自守待嫁,只将自己满腹温柔才情托于夫家,不叫外人窥去一星半点,实让很多男子满足这样的小意柔顺。
崔莘本以为沈砚也是这样低调自守的人儿,没想到……
这未来女君看来完全不是啊!
不管大刀小刀,崔莘自然知道,拿刀的女子就没一个是安分的。
……
沈砚赶在出嫁前,终于把这块未完的砚台雕凿完毕。她自觉后面最需精细的时候,她却只一味赶工失了心境,这砚也跟着失了气韵。她倒不怎么纠结,完了就是完了,下一块再重新好好磨蹭就是了。
紧迫的时间,也不容许她再分心。
五月初三,笄礼前三日,太守府里已住满了来访的亲朋宾客。贺生,及笄,出嫁,三件事全赶在一块儿,这个五月因为沈砚,乌镇百年来从未有过这样热闹。
燕侯崔岑大婚,无论愿不愿意,从各地来观礼庆贺的人,人山人海。喜色铺天盖地,乌镇沸腾了,街头巷尾都在议论这场婚事,茶楼、酒楼、饭后,民众不约而同一致把话题绕着这对新人。谁谁來贺,谁谁送了什么珍奇礼物,谁谁羡慕嫉妒恨,谁谁看见了太守府里如何操办,乐此不疲,越说越来劲。
崔岑和此次三位一同南下的将领也已重聚乌镇,只不过停在城门外,只等笄礼过后亲迎那天再进城。
沈砚每日里见了一拨一拨给她贺生、添妆的女宾,实则她真是一个也不认识。好在也无需她应酬,李氏叫了妯娌和几个辈分高的宗亲来帮衬,沈砚只需跟着喊人,最后答谢一声即可,礼物倒收得堆成了海。
晚上没人再上门的时候,就连沈瑄和阿棠都来她屋里帮着清点造册。沈砚看着那笔庞大的数字和琳琅满目的珠宝玉器,不能免俗的,总算心情好了些。
在崔家两位长辈给的见面礼基数上,几日来累积,一夜暴富,说的就是这样了。
明日就是沈砚的及笄礼,晚上她和吴娘几个不约而同都睡不着,几人就披衣围坐在茶桌旁。
吴娘最感伤,望着沈砚的眼睛里都微泛泪光:“一眨眼娘子就长大了,想当年我初见娘子,那时候你还只有五六岁,只有那么一点高……”
她不是沈砚的乳母,但是自李氏把她派到沈砚身边,她就把玉雪可爱的小沈砚当成了唯一的忠心对象。
阿桃和阿杏除了感伤自家娘子即将远嫁,也有舍不得太守府和对未来的茫然畏惧。
“娘子,你说那燕地是什么模样啊……”
沈砚怀里抱着小猫年年,经过这月余,年年吃胖了一圈又重了不少,现在抱着稍微有点沉甸分量了。但沈砚就喜欢它胖胖的,还小嘛,小家伙圆圆的脑袋,小肥爪肉乎乎的,怎么看怎么可爱。
此刻年年蜷着四肢窝在她怀里,软和一团,让沈砚跟着心情开朗不少。她轻启朱唇,微笑道:“别听外边吓唬的胡说,北地和江南也无甚大区别,你跟着我还怕吃糠咽菜?”
阿杏就咯咯笑了:“我才不怕咧,娘子什么时候委屈过自己?”
沈砚闻言朝她微微一笑,知道这是看着活泼的阿杏在委婉劝慰她。身边亲近的几个侍女,都看得出她对这门亲事并不欢喜,可谁也帮不了她。
的确,日子还要过下去,她怎能长久委屈自己?
这月余时间,已经足够她想清楚,往后要怎样与崔岑相对。
……
笄礼当天,李氏任主人,一应正宾、赞者、赞礼、摈者、执事,并乐者各就其位。另设席位,有观礼者十数众。
沈砚身着白色童服,跪坐堂上,等待仪式。
正宾由沈家一位德高望重的年长女性担任,她洗盥双手后便为沈砚祝辞,而后三加:一为沈砚梳头加笄,沈砚退下,在内室褪下童服,换上与头上发笄相配的素衣襦裙;二为沈砚发上加钗,沈砚再退,在房内换上与之相配的曲裾深衣;三为沈砚去钗加华冠,沈砚再换上相应的大袖礼服。
而沈砚也需三拜:一拜父母,叩谢父母养育之恩;二拜正宾,以示对亲长尊敬之意;三拜来宾,谢宾客观礼,谢他们对晚辈的提携爱护之意。
三加三拜后,摈者撤去笄礼陈设,再设醴酒席。沈砚吃了一杯,再由李氏为沈砚取字,训话,一应才算礼成。
这一套礼仪耗时一两个时辰,香炉和乐声袅袅,让沈砚退下后耳边还有余声回荡。
宾客散席,太守府里有置备酒席,众人自去。这些就和沈砚没什么关系了,她及笄礼成,便要关起门来,等待后日的大婚。
晚间已到亥时,沈砚屋里还点着灯。没办法,李氏传话来,叫沈砚先别睡下。
片刻后,这月余忙得消瘦了一圈的李氏匆匆赶来,把吴娘几个都赶出去,只她们母女在寝间里说悄悄话。
“阿砚,你真正长大了,后日就要嫁去崔家,有些事你不要害羞,该是时候知道了。”
李氏忙得丝毫没做什么铺垫,就把两本秘戏图递给她:“夫妻之道在阴阳调和,若是后日崔侯对你有所索需,你也无需惊慌,晚间瞧一瞧罢。”
沈砚手上拿着这两册,脸色变了一变,终是没说什么:“是,我知晓了。”
李氏走后,崔莘竟也后脚过来了。想来她一直留意着,知道李氏在笄礼过后要来做什么,这事她也有教导之责,不过要先等沈七娘子娘家先开口,她才好跟上。
屋里自然也没有旁人,崔莘也给了沈砚一册,还格外安慰道:“七娘子无需惊慌,侯爷看着冷清些,但并不是鲁莽不懂怜惜之人。若是七娘子初次受了委屈,还请忍忍。”
待人一走,沈砚挑了挑眉,顺手翻了翻这三本秘戏图,花样还真不少……她想着李氏和崔莘话里话外的意思,均是叫她不要害怕,呵,到时候谁怕还不一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