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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打早, 谢缘便让人叫来了郎中。
郎中对谢缘道:“老爷,小桑先生决计不能唱戏了,这几日最好连话都不要说。再这样下去嗓子就废了, 往后说不定要成一个哑巴。”
谢缘皱起眉头:“怎么会这样?”
郎中规规矩矩答道:“您为小公子用的药中, 有几味是极热性的川乌、草乌与斑鳌, 与护嗓子的几味药材相冲。小公子既然时常唱戏吊嗓子, 喉咙损伤炎症是经常的, 药性相冲, 连平常的补药都不能吃。小公子昨儿怕是一时忘了, 喝了胖大海同甘草,发作起来五脏积压热毒,故而昏睡不醒。这种损伤不可逆转,往后还是斟酌行事为重。”
谢缘沉默了一会儿:“以后不必配那味药了。”过了一会儿后,又问:“那他什么时候能醒?”
郎中的口吻板得一丝波澜都没有,俯身道:“且让小公子休息一段时间罢。”
谢缘让人送走郎中,回头又找人熬了药, 喂给桑意慢慢喝。桑意发着烧, 不愿起来,滚烫灼热的口齿陡然被一个吻撬开,而后掉入一颗微苦清幽的兰草丸, 像是一小捧新雪在舌尖慢慢融化。
桑意睁开眼睛, 就听见谢缘说:“以后别唱戏了。”
他愣了愣, 而后接过药碗, 一口一口地喝了起来。一碗药喝完, 连舌根都麻了,这才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谢缘很满意,他很爱看桑意这样听话的样子,虽然性子是清冷了些,但从来不给他惹事,也不会让他为难。有些东西,桑意原本唾手可得,但他从不开口要求,谢缘也就自然而然地忽视了。这其中有八成是故意的,有时候他也很想看看能把他欺负到什么地步,看看这个人面容之下的情绪,看他慌张、羞赧、难过或是愤怒的样子,只可惜桑意永远是那副模样,温润内敛,小心翼翼地喜欢着某个人。
这种样子很好,让他觉得他永远都是他的,桑意根本离不开他-——桑意怎么会离开他?不会,因为他喜欢他,所以答案是一目了然的。
谢缘看着桑意吃完药,而后将人留在了房间里,盖好被子。他今天早晨本来又一桩生意要谈,不过因为桑意的病,顺延到下午。正准备启程回来时,又有人来报,说他的长姐回江陵来了。
谢家这一代兄弟阋墙,勾心斗角,早在五六年前分崩离析,病死的病死,远走的远走,唯一还有的血脉只剩下谢缘和他的姐姐。谢家女子同样有继承权,只不过谢知烟意不在此,不愿顺着媒妁之言嫁人也不愿终身禁足闺阁中,早在好多年前便翘家跑路了。
谢缘记得这位姐姐,跟他平辈的人中,也只有这个姐姐还曾对他笑一笑,暗中关照他。出于礼貌,他去见了她一面。两人长相都随谢月,谢知烟和他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格外锋利冷漠的长相,气质却与他完全不一样。
他的长姐落落大方,眉眼间有种浑然天成的亲切与自信,见到他时抿嘴一笑:“呀,你长得这般高啦。”
寒暄过后,谢缘问道:“姐姐这次回江陵来,所为何事?”
“准备成亲啦!”谢知烟眉眼弯弯,“出去玩了这么多年,总算还是遇上一个喜欢的人,如何也要把他拐回家。再过阵子,我想找个住处定居下来,赚钱做做小生意什么的。我不熟悉江陵的地段,劳你帮我挑几处宅院,我们看着买下,另外,在请长工招徕人马时多指点一下咯。”
这要求没什么不合理的地方。谢缘答应下来后,又去见了他的姐夫,十分周正潇洒的一名男子,三人一起用了晚饭,谢缘起身告辞:“我还有些事,先告辞了。”
谢知烟出来送他,似笑非笑:“你从见我时就老是不太安宁的样子,怎么,金屋藏娇,急着回去见人?”
谢缘道:“只是还有一些琐事要处理罢了。”
谢知烟凝视着他:“我这一路南下过来,似乎听见一个说法,说你在和东瀛人做生意?家族的事我已置身事外多年,没有说话的余地,不过我劝你一句,你若是想养兵,也不要与东洲人接触过密。到底他们是进犯沿海的盗贼倭寇,非我族类,两头都讨不了好。”
“长姐说笑,我只是区区一个梨园老板,哪里能干军阀的事。”谢缘笑了笑,“还请长姐往后多照顾我们的生意。”
“那就好。”谢知烟斟酌片刻后,又道:“我还听闻你替陛下物色天下绝色,身边也多了一个可心人,你不小了,也是时候找个人成家——无论男女,我都祝你早日结成良缘,既然难得动心一回,那么不要放过。”
动心?
听到这两个字后,谢缘迟疑了片刻,看得谢知烟大笑起来:“我知道你,你这个家伙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动不动心的承认与否也没关系,别让人跑了就好。”
这回谢缘没再回答,微微颔首后,由下人撑着伞出去了。直到这时候,他才想起被他冷落在一旁的桑青——那只小白兔昨天显然被他吓坏了。想到这里,他皱起了眉头。
手臂内侧三颗朱砂痣,明艳长相,性子娇惯,这模样与他梦魇中的人是重合的,但好像总差了那么一点意思。
也许家里的管家说得对,他不是在找人,他是在寻仙,这个梦魇是支撑他从长达十几年的折磨与黑暗中走出来的寄托,小时候,他受尽养母折辱、兄弟欺凌,他曾被最信赖的人用镜子反射烛火,日日照射他的眼睛,几乎让他瞎了一双眼睛,禁止他入眠。从此他只愿在黑暗中独活;唯有坚信那个梦是真实的,他才有信心活下去。
那个梦境中,他与什么人并肩坐在石桌前,桌上错落摆着棋子,阳光正好,空气中光影流动,桑白皮与木槿叶的香气轻轻飘散,树荫带着林间的清香向他们二人笼罩下来,他一只手伸过去,握住那人的一缕头发。也是在那一刻,他的心飞快地跳动了起来——
这样新奇、茫然且令他无措的感情几乎将他吞没,将他牢牢魇住动弹不得,他晓得,在梦境中的那个自己,便是在那一刻彻彻底底地爱上了身边的人。
每当醒来,恍如隔世。然则梦有多好,现实便能有多冷,执念到了尽头,大抵也只是个幻梦而已。
他回去时雨下大了,气候陡然凉了不少。谢缘跨入院中,瞧见两间厢房中俱是黑漆漆的,以为桑意还在睡,进自己卧房看了,见到床榻上并没有人影。被褥收拾得整整齐齐,旁边的药碗洗过了,早已放凉。
另一个厢房也没有人,谢缘两边都看了一回,找人问道:“他人呢?”
下人道:“小桑先生好像说这边睡得不舒服,便叫了车回南楼。”
桑意平日里便住在南楼,他生病了,也有理由认床,谢缘倒是没说什么,只是对他这般不告而别的态度隐隐有点不满意。那下人试探着问道:“要把桑青公子叫来么?”
谢缘诧异道:“叫他干什么?备车,我过去园子里一趟。”
他这一天四处辗转,天黑尽了还在路上,到达南楼时谁也不知道。
愿意住在南楼的人不多,大多都是刚入行的新人,身无依靠,也没有自己购置住房的本事。桑意却是唯一一个混出头了还住在这的人。他刚来这个世界的时候原本做好了搬家的打算,不过没想到这一世他房中的陈设布置非常合他的心意,小小一个房间,有趣的小玩意摆件数不胜数,整体敞亮通透,冬暖夏凉,床铺贴墙放着,窝起来也十分舒服。
桑意趴在床上看小人书,叹道:“这时若是有一碟蟹黄豆在手边,那就再完美不过了。”
系统一声不吭给他传送了一碟豆子。
他又感叹道:“若是再有一碟糖醋鸡,那便是锦上添花。”
系统又给他传送了一碟鸡块。
桑意瞅了瞅床头的两个小盘,连连摇头:“我手里拿着书呢,书是人间瑰宝,没有道理经我的手沾染油腻,所以哥你看看能再给我个手套不?”
系统:【没有。谢缘半炷香后就会到达你的房间,我觉得你最好早点把吃的收拾干净了躺下装睡。】
桑意:“啊?你说的半炷香是指庙里那种又粗又贵的香,还是我房里这个同蚊子腿儿差不多粗细的熏香?”
【你房里的香,嘻嘻。】
桑意:“……”
他匆忙吃了几颗豆子,而后将食物飞快地藏去了床下,翻身上床,做出一副气若游丝,正在沉睡的模样。果然,他刚一躺下,谢缘就推门进来了。
桑意再次给这一世的谢缘打上了一个“没有礼貌”的标签。
而后就被谢缘戳“醒”了。
谢缘停在他窗边,摸了摸他的脸,看见他慢慢睁开眼,醒转过来,眼中犹自带着朦胧与困惑。谢缘以往不是没来过这里找他,大部分时间都是白天,两个人正经交接戏园子里的事,他记得的也只是桑意伏在桌上慢慢写字的身影。晚上来,第一次得见他更偏向日常生活的模样,没有在他那里的紧张和刻意逢迎,睡得很安详。
这点安详谢缘从没见过,便让他陡生出一点孩子气的恶意,将桑意弄醒了。
“嗯?”桑意哑着嗓子,显然还没回过神来,“您怎么来了?”
谢缘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烧退了?我来看看你。”
桑意看起来还在晕乎,好像睁开眼睛看他是很困难的一件事般,须臾间就要再次睡过去:“谢谢……爷关心。”
谢缘推他往里挤一挤:“这么晚了,我就在你这里凑合一下。”
桑意乖乖地让了铺位。本来就不大的床榻挤了两个大男人,登时就显得逼仄起来,桑意翻了个身,侧躺对着窗户一面,后来又被谢缘抓过来面朝他自己,而后十分强硬地压在自己怀中。
谢缘低头看着自己怀里的人,一会儿后,就发现桑意突然又醒了,眼睛瞪过来,似乎是此刻才确认自己身处所非梦境。
“是我,别看了,睡罢。”谢缘莫名觉得心情有点好,于是揉了揉他的脑袋。
桑意还是瞪着他,眼睛眨巴眨巴的,长长的睫毛忽闪,快要擦过他的鼻梁。
“爷若是睡不着……我起来为您找另外的厢房。”
谢缘道:“不用,你睡你的,明天我也顺便看一看园子里的情况。”
“爷是说明日还留在园子里吗?”桑意轻声问。
谢缘“嗯”了一声,没忍住凑过去,吻了吻他的眼角。
“那我有一件事……明天想跟爷说一说。”桑意道。
谢缘笑了:“明天的事那就明天说,左右不会忘记。别同我在这车轱辘了,睡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