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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意刚住进谢家时只有八岁, 他记事晚,旁人问什么都说不清,只晓得自己叫这样一个名字, 其他的都是半懂半不懂。等到谢缘把他带回房, 给谢缘房里扫撒的管事婢女问他话时, 问一句答一句, 更多的时候都记不起来, 唯独记得那比自己高上许多的半大哥哥牵着他的手, 那双手很温暖, 让他僵硬的手指得到了微微的舒缓,也从身后那些带着蔑视与敌意的眼光中逃离。在那个冬天的雪地中,旁人都对他加以冷眼与嘲讽,用学团丢他,唯独他把他抱起来,拍干净身上的雪,带回了自己那里。
像是做梦一样, 桑意睡醒后谢缘已经不在了, 他便更觉得是做梦。
他老老实实地回答着老婢女的问题。
家住哪里?不记得。他吃百家饭长大,住过妓院后面低矮的青石小屋,雨天水会从头顶楼下来, 从床边的砖头里往里渗, 就好像楼上那些挡不住的男欢女爱的声音, 那段时间是一个长得不大好看的小倌儿养着他。后来小倌儿接不到客, 得病死了, 他又被人领走去了别的地方,这次换了一个卖烧饼的大娘,亲儿子已经成年,出去考科举,三年不回一次家。
大娘指着妓院里的那些人骂街:“清倌人养着的时候没见你们担心过这娃娃的死活,人一走倒是想起来小娃娃长得漂亮了?好好一个清白孩子,凭什么给你们糟蹋?你们算是坏完了。”还有一些不堪入耳的词,小桑意跟在旁边听着,悄悄在心里记着,但是从不说出口。大娘做了一年多的烧饼给他吃,后来肩膀被路边的滚石砸伤了一边,抬不起手来,桑意就跟着学怎么做烧饼。小小一个孩子,站在板凳上面和面,抱着钳子把摊开的面饼贴在火桶壁上时,每每都让人觉得他整个人都要栽进去。第二年,大娘的儿子没考中,回来继承了烧饼摊,后来又成亲了。嫁过来的姑娘像一只骄傲的孔雀鸟,成天花枝招展,也不喜欢家中有小孩子,她总是跟大娘吵架,桑意就挑了个艳阳天自己跑了。跑之前他做了三个烧饼,一个自己揣着走了,一个留给大娘,最后一个是给大娘儿子的,一点渣渣都不留给那个新媳妇。
这是他呆得最长久的两个地方,后来也睡过桥墩子,路过的野猫愿意被他搂着,还用舌头舔他的脸,给他叼来鱼吃,他从此喜欢上了猫猫狗狗这些小动物;偷偷睡过别人家的庭院亭台,有时候被赶出来,有时候不会,里面的人还给他东西吃,但他从来不拿,坚定地履行“我只是找个地方睡觉”的原则。他当学徒做工,当跑堂的,最舒服也最开心的一次差事是一处人家成亲,要童子过去压婚床,桑意就被挑中了,在软绵绵的床上睡了一夜,一动也不敢动。枕下和被子底下有桂圆和花生,香气扑鼻,但是他饿着肚子一直没动,认认真真地压着床,好像他一翻身,这张床就能变成怪物跳起来一般。
他认真地说:“我压了一晚上没有动,你们一定可以花好月圆长长久久的。”众人听了都很高兴,哄堂大笑起来,新娘子摸了摸他的头,给了他一块米花糖。也就是那一回,席上作宾客的谢月注意到了他,第一眼先是察觉这孩子长得真是乖巧漂亮,第二眼仿佛故人重逢。
谢月对他说:“跟我回去罢,我见过你的娘亲。但这件事不要对任何人提起,知道吗?”
桑意向来是知道也不说的性子,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被带了回去。
问话还在继续,身子怎么样了?给我看看。桑意发着烧,努力从榻上爬起来,跪坐于地,老嬷嬷利落地扒了他的衣裳,像打量一件物品一样将他看了个遍,而后赞许道:“不错,长得好,也还干净,可以侍奉少城主。”他们正愁着谢缘到了要请先生来家里上课的年岁,需要一个伴读,谢缘正闹脾气说不要,这会子就主动带了个人回来,虽说年纪小了些,但胜在身家清白。
想到这里,嬷嬷也有些迟疑,她问桑意:“少城主说让你干什么了没?”
小桑意摇摇头。雪地里的事不过是少城主的一次心血来潮,压根儿就没想过把人带回来了要怎么办。桑意自己也猜出了自己前路未卜,于是也不说话,只是睁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看着老嬷嬷,直看得老人家受不住。
老人家叹气:“男娃娃好,男娃娃有男娃娃的好处,不比姑娘家,一不留神怀了谢家的种又是一大摊子事。现在那些姑娘都鬼精鬼精的,上一辈二爷的通房丫头给二爷下了药,这才怀了孕,没点像样的出身,可不是又闹得满城风雨。”
桑意听不懂这些事,就专心盯着桌面。老嬷嬷让他把衣服穿上,仔仔细细地告诉他许多注意事项:少城主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逐条吩咐过来,桑意一一记住,大约晓得,自己往后就是要跟在那个将他捡回来的大哥哥身边了。桑意跪坐着,一直等得腿发麻,发麻之后又发热,腿是热的,脚更冷了。他没吃饭,在雪地里冻得厉害,烧得眼泪汪汪的,嬷嬷以为他不愿意,就劝他:“哭什么,少城主待你这样好,不会让你过苦日子的。跟在少城主身边,那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福气,男孩子家家的,只要你往后办事得力,不愁没有好前途。”
桑意一直在点头,凝神听着的模样,乖巧得让人舍不得大声跟他说话。嬷嬷很满意,叮嘱几句后就走了。桑意再度一个人被剩在房里,不知道时间,这房里没有窗户,他看不见天色,故而也不知道早晚。他醒来时床头放的那几叠精致的菜肴已经凉了,桑意肚子叫了叫,坐在原地没动,又抬头打量了一下这个房间。
宽阔敞亮,不浮华,屏风和镂空雕花的假门将这里分割成许多重天地,另一侧是占满了整面墙的书架,陈设摆件样样看起来都比他高,他有点渴,又饿,唯独一点是不再像之前那样冷。他四下瞅了瞅,作出了一个最为稳妥的决定:接着睡觉。
他们让他在这里睡了一次,那么说明这个行为是被认可的,是安全的。桑意不敢乱跑,觉来越觉得自己的想法有道理,于是又钻进被窝睡了。迷蒙间,他隐约知道外边的蜡烛熄灭了,室内顿时陷入一团漆黑。他往被子里头又缩了缩,将头也埋进去,浑身发着高热,竟然还真的睡着了。
谢缘是太阳落山后回来的,今天谢月事忙,查过他的功课后就准备走了。谢缘向他略微提了提自己捡了个比自己更小的小朋友回房的事,因为违反了他十三岁才能往屋里带人的家规,算是报备,也是认错。谢缘早熟,自然知道把那个小家伙带回去后会有什么结果——不外乎是要他当自己的书童,要算作他的房中人了。
一句话,要么他当时冷眼相看,继续和带自己的嬷嬷管家死犟着不要书童伴读,要么就将这个小东西救回来,拉一把,从此让他进入自己的人生。谢家人做事,每句话都要慎重考量,尤其在几个叔伯明争暗斗、姨娘之间也风起云涌的局势下,他接触过什么人,和什么人说过话,都要算作“少城主的身边人”。即便他不想,别人也会将桑意视作他钦点的党羽
没想到谢月并没有责罚他,反而愣了愣:“你是说那个姓桑的小家伙?”
谢缘也才十二,要仰头看他,严肃认真地道:“是的,我过去时,六弟他们正在欺负他,我已经处理好这件事了。”
“兄弟间的这些事你有数,好好处理,免得日后阋墙之祸,不得不防。但是那个孩子……”谢月沉吟片刻,忽而点了头,“我愿想过怎么安排他,想了许多法子都不甚稳妥,认他为义子,会引起旁人注意,可若是让他当下人,也太委屈他,我此前竟然没想过让他当你的身边人……你做得不错,今后他就是你的书童,但你需将他视作亲弟弟,莫让人欺负了去,尤其别再让你那群不成器的弟弟搞欺男霸女的那一套,你们越来越大,我也越来越没时间管。”
谢缘没什么表情,重复了一遍谢月的话,问道:“父亲,他是我的弟弟吗?”
谢缘的母亲生他时难产,早逝。谢月没有续弦正室,但在外风流事不少,弄出过好些个莫名其妙的孩子,好几个姨娘就是这么进的谢府。听他说起“义子”二字,谢缘想当然地认为又是这个为老不尊的爹在外惹了风尘,桑意是又一桩小小的风流债。
谢月有些尴尬,沉声道:“你看他跟我像吗?这次还真不是,他的确是我以为老战友的遗孤,往后你好好待他就是。”
然而,是谁的遗孤,什么身份,才能让父亲如此忌惮——不宜捧得太高,又不能让他受委屈?谢缘懂得留白的道理,大人有大人的秘密,便不再过问。
他的日程安排得很紧,谢家少主须得文韬武略哪样都不放下,学琴棋书画四书五经,也要学骑射经略,待人接物。从谢月房里出来后,他揉了揉眉心,听旁人问道:“少城主,去二爷三爷太太们那边问安吗?”
“今天不去了,替我传话,就说我今日身体不适,改日再去向叔伯姨娘们赔礼。”谢缘道。
那随从低声应了是,又小声说:“老爷也叫您这些天少去,三爷他们最近在抽大烟,一房的姨太太都跟着抽,人不人鬼不鬼的,去了免得坏身子。可六少爷他们天天去劝呢,您不去好像也不大好。”
谢缘道:“他们哪里是劝着他们,不过是贪着三爷那边没这边这么多规矩罢了。由他们去,明年送到江浙寒鸦营,能活着回来算我谢家好儿郎,回不来就当养了一群废物。”
随从喏喏退下了。
他伸手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闭眼休憩了片刻,好赶走脑海中的疲惫与压抑。太阳刚落山,庭院中陷入深青的黑暗中,他提了灯往回走,做了个手势让跟在自己身后的侍卫与仆人都离得远远的,不要来打扰他。园林阔大,十步一个亭台,百步一处池塘泉水,夏日里会有风荷摇曳,如今是残冬,只剩下惨淡发青的冰壳,碎雪踩在脚下咯吱咯吱地响。这是他少有的一个清闲的傍晚,谢缘没什么特别想做的事,于是晃荡着手中那盏梨花纸糊的椭圆灯笼,回自己的房间。
屋里一片漆黑,这有些反常。谢家的仆从晓得他不喜欢被人贴身服侍,一向都是点好灯,将浴桶挑着时间送来,谢缘只需要坐享其成便是。他将灯笼里的蜡烛挑出来,斜着手腕将屋里的几盏大灯都点亮,这才发觉自己房中好像还有其他人。
那是一种直觉,不关乎其他。白天事情太多,他一时也没想起来谁可能在那里,默不作声地提了剑四下逡巡了一回,最后将目光锁定在床榻上,昏黄的灯光中,缎面底下显出一个凸起的圆弧,小小的一团,随着底下人的呼吸缓缓起伏。那呼吸中带着不设防的意味,明目张胆又理所当然,谢缘愣了一下,忽而想起今天他带回房的那个小家伙——他还没走吗?
他俯身按着被子的一角,轻轻掀起被子,果然发现了睡得满脸红晕的桑意。兴许是被生人接近的气息惊动了,桑意动了动,下意识地想往深里躲,可没料到他已经睡在了最里面,脑后就是坚硬的水曲柳木造的床板,谢缘没来得及拉他,就听见“嘭”的一声巨响,桑意的后脑勺结结实实地磕在了那上面。
谢缘恐怕这一下子给他磕出什么毛病来,他伸手将他拽了出来,桑意茫然地看着他,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似乎有些紧张。两边对望,两边无言,谢缘其实没怎么把这个比自己小上四岁的孩子放在眼里,只是此情此景有些尴尬,他没有收过伴读,桑意会是第一个,太热络不是他的性子,可若是像他平常那样说话,恐怕会吓到这个小弟弟。他回想着白天那匆匆一瞥,思索着怎么开口比较好,他这个年纪,虽说看起来是少年老成的模样,但架子仍旧是端着的,他记着经略里的话,对身边人太好会令其僭越,也会让旁人多言。
就在他沉默的时候,桑意却首先开口了。
他小声说:“你好。”
沉寂的局面被打破,谢缘也淡淡地道了声:“你好。”桑意摸了摸自己被撞疼的头,似乎有些不明白为什么白天遇到的这个哥哥忽而变得冷淡了。他抬头望了望他,昏暗的灯影里,他只瞧见谢缘一双沉静如水的眼睛,那睫毛长,几乎要攒下一小片阴影,他这个年纪正在逐渐长开,依稀有了日后眉目硬挺的影子。
他可真好看,桑意想。这么想着,他就鬼使神差地摸了上去——他从没见过这么长的睫毛,也是第一次仔细打量这么好看的人。他不大在意自己的形象,不晓得自己也算得上长得好看的那一类人,只知道自己以往遇见的人大多都歪瓜裂枣且凶神恶煞,没能给他留下任何美好的记忆。这次不同,兴许是白天里谢缘温和的举动给他的勇气,他伸手碰了碰他的脸,想起嬷嬷教给他的话,小心谨慎地问道:“你要睡觉吗?我……伺候你沐浴。”
其实还太早,不到谢缘睡觉的时间。谢缘盯着这个小家伙,摇摇头,努力将积压了一天的疲惫压下去,轻声道:“我不需要人贴身伺候。”
桑意“哦”了一声,手收回去,视线也收回去,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缩成一团,躲在被子里。片刻后,他又谨慎地问道:“那你想吃点什么东西吗?桌子旁边有饭菜,可是凉了。你如果肚子饿了,我可以给你做烧饼吃,我会做烧饼的。”
谢缘又摇了摇头。桑意好像还是有点怕他,他的视线在桌旁那几盘冷掉的精致菜肴上打了个转儿,还是没忍住,小心翼翼地将自己这一整天的念想说出口:“那,这些东西,我可以吃吗?如,如果不可以的话,我能不能借一下你们家的灶,我想吃一个烧饼。”
谢缘一愣。桑意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肚皮,伸出一只手摸了摸,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看过来:“哥哥,你看,这里是扁的。”
“这些东西是给你准备的,怎么不敢吃?”谢缘皱起眉,这时候才注意到床头那个被安放了一整天的食盒。“你回来就开始发烧,这碗药也是你的,怎么你在我这呆了一天了,旁人都没告诉你要安心喝药吃饭吗?”
桑意一声不吭,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谢缘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他的额角,年少人身体好,桑意睡过一觉后精神头好了许多,连带着烧也下去了不少,只是更饿了。他伸手把他抱下床,看着桑意自己穿衣,一丝不苟又费劲儿地把手往那件明显小了一号、还疑似开了线的棉袄里塞,谢缘道:“脱下来,以后这样的衣服不要穿了。”
桑意点了点头,他知道自己这样出去后大约会败坏谢家的门面,于是也当成一条注意事项记在心里。谢缘翻箱倒柜找出了自己几年前穿的厚夹袄,又拿来白天的那条毛绒绒的大氅,把桑意整个人裹起来,好似一只软绵绵的小团子。谢缘打量着这只团子,伸手牵过他的手:“走,我带你去吃东西。”
桑意下了床,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还不忘回头看床头那几盘菜——那本该是他来谢家后吃到的第一顿正餐,可惜已经凉了,油脂凝结浮起,化成喷香的白花花的一片。谢缘看了他一眼,又道:“凉了的东西不吃,往后不新鲜的、太素淡的,只要你不喜欢,都可以不吃。你是跟我一起吃饭的人,我的在家中的待遇也是你应得的待遇,懂了吗?”
桑意没懂,他还有点发烧,整个人晕乎乎的,只晓得被谢缘牵着往外边走。谢缘琢磨着这个小东西还太小,现在跟他说这么多也没用,先把他好好带大才是正事。出门后,谢缘嘱咐了外边的人再给桑意把药熬一遍煮热,而后带着他往外头走。拐过他的庭院,穿过几道游廊,他们来到了谢家园林的后门,外面迎着一条清冷的山道。
桑意个头不高,迈着小短腿跟在他后面,总是跟不上。谢缘出了房门后提灯,没有牵他,走出一大截后才看见桑意急哄哄地赶过来,追着他的方向,好像也有点慌的样子。桑意显然是怕再看不见他了,周围又黑,于是伸手抓住他的衣角,努力地紧赶慢赶。谢缘走了一会儿后停下来等他,叹了口气,在他面前蹲下了:“上来。”
桑意就爬上他的背。谢缘刚拽紧他细瘦的小短腿,就听见桑意喃喃重复了一遍:“哥哥背我。”好像在确认这件事似的。接着,他将整张脸都埋在了谢缘肩头。童音稚嫩,比他同父异母的那几个不成器的弟弟乖上不知道多少倍。冬日里穿得厚,背人的人会尤其不舒服一些,谢缘掂了掂他,没说什么,继续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外走,从山道上下去,走到了街市的角落,那儿有一家面摊。
他把桑意放在凳子上。桑意双脚悬空,两只手端端正正地按在膝盖上,正襟危坐,乌溜溜的眼睛跟着他转。谢缘点面时问他什么,他都小心翼翼地点头,连“好”字都不肯说。
“少城主,这次和从前一样,刀削臊子面浇辣子是罢?那位小公子呢?”
谢缘看了桑意一眼,道:“他跟我一样。他生病了,臊子不用牛肉的,就用母鸡肉的罢。”
“知道嘞,发物都不跟您往这儿搁,再少些油腻。那我再给小公子熬点姜汤,我瞧着小公子面色这么白,估计是冻着了。”
面端上来了,一人一碗。桑意盯着面前的面碗瞧,迟迟不动手,谢缘就递了筷子和调羹过去,叮嘱道:“要是不吃辣,就把最上面那层辣椒挑给我。”
等他落筷子后,桑意才开始吃。这小孩能吃辣,学着他的样子把臊子和浇头都搅开拌匀,倒进一点醋,加上一点葱花,然后挑起一根肥美顺滑的面条咬进嘴里。那是他这辈子以来吃过最好吃的东西,桑意吃得头都不抬,面条吃完后也不看谢缘怎么喝汤了,他端着汤慢慢地喝了个底朝天,烫得出了一身热汗。谢缘吃得比他快,慢慢地用勺子舀着汤喝,不言不语地看着他。桑意长得漂亮,虽然瘦得皮包骨,但有身体底子撑着,脸上反而还有一点圆润的肉,白净好捏,眼睛尤其亮,连带着那张红润的嘴唇也鲜妍可爱了起来。谢缘没见过这种端碗连汤带面条一起喝进肚子里的吃相,偏偏桑意吃得不慌不忙,他对待食物有一种慎重的意思在里面,虽然饿急了眼,但看起来并不粗莽无礼,反倒是能让人在可爱中看出些许贵气。
谢缘看他把汤也喝得干干净净了,于是又让摊主煮了一碗小的给他送过去,怕他积食,也顾念着他病中脾胃想必不好,分量减了一大半过去。这回桑意活学活用,还是照着他先前的样子,撒葱花倒醋,拌匀。他饿了太久,这一碗吃完后还有点意犹未尽,谢缘就把那碗浓姜汤推了过去,看着他喝干净,又出了一身汗。
谢缘也不管他热不热,冬夜风吹得人骨头疼,他把自己的披风脱下来给桑意加上,又裹了一层,而后将他抱着往回走。桑意瞅着他,眼里有点迷茫,谢缘低头看他:“吃了这么多,背着你在路上走,肚子不难受?”
桑意缩了缩,眼睛眨巴了一下,出来后第一次开口了:“我,不能,吃这么多吗?”脸也慢慢地红了,不知所措的模样。
谢缘道:“可以。”他算是琢磨了出来,跟这个小东西说话不能拐弯抹角,连一点揶揄的玩笑也不能开,不然桑意会当真。他重新说了一遍,把反问句改成了陈述句:“你吃饱了,我若是背着你,你的肚子压着会不舒服。”
桑意小声说:“哦。”谢缘的披风外头是缎子面,在他身上滑溜溜的,桑意感到自己时刻便会掉下去,谢缘也在不停地调整姿势,他于是伸出胳膊搂住了谢缘的肩膀。这下两个人都稳当了,谢缘把他又领回了家中,先扔去屏风后让这个小东西洗了澡,而后叮嘱他喝药,自己坐去了一边温书看书。桑意洗完了出来,乖乖把药喝了,而后犹豫着踱去了谢缘面前。头发湿润着披散下来,睫毛也是湿润的,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拎出的某种小动物。
也像个小姑娘。
谢缘以往暗自期许过自己能有个文静娴雅的妹妹,并且一度很嫌弃自己家里那四个混世魔王般的弟弟。如今来了个这样乖的小伴读,他忽然发觉自己以往的愿景或许能够成真,只不过方式有些许不同罢了——在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时候,桑意已经闯入了他的生活,逼着他用温柔的眼光去看他,就像路途中捡到一只奶乖的小动物,你是舍不得责打它、抛弃它的。
好不容易得来一个空闲的夜晚,谢缘却花了大半时间在桑意身上,手把手地带他认路、认东西,给他收拾出了他自己的一套新东西:衣裳,玩具,洗漱用品和书本。至于书童的身份,谢缘略去了他已知的那些部分,告诉桑意:“寻常大户人家的孩子念书时都会有伴读陪着,好不寂寞。优秀的伴读会是主家人的门面,我今年十二了,再有三年就要去考春闱,别人都有伴读,所以我也应该有,这就是你的职责。”
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不用怀揣着他好奇或是感恩的心思在他身上费心,谢缘原本是这样打算的。然而他忽略了桑意断章取义的程度,他只见到这个小弟弟安静地坐在自己面前,认真地承诺:“我会陪着你,不让你寂寞的。”
谢缘:“……”
他有点恼火地低声道:“我不需要人陪,也谈不上寂寞。你只需要担着这个身份就可以了,知道吗?”
桑意愣愣地瞧着他。四岁的差距此刻成了一道鸿沟,一个自以为是独立的大人,而另一个尚且只理解孤独的含义。
桑意小声问:“那你……还要我吗?”
谢缘也发觉自己话可能说重了,他放轻声音道:“我把你当弟弟看,是不会不要你的,去睡吧。我看会儿书。”
桑意果然听话地去睡了,照旧靠在墙角,似乎这样窝着,后背抵上坚实的墙壁让他很有安全感似的。谢缘不习惯与人同床,但也没想好怎么办,于是看了半夜的书。天快亮时,他手撑着脑袋睡着了,醒来时发现自己身上搭了条毯子,而桑意已经起了床,摇摇晃晃地给他端了水盆和手巾过来,伺候他洗漱。床铺也已经收整好了。
这些事不知道是谁教的他,桑意表现得很上道,也很懂事。谢缘洗漱过后,随手一摸,发觉桑意的烧已经退了。
“晚间再吃最后一次药,若是还有什么没办好的,想要的,告诉我。”谢缘道。
桑意期期艾艾地问他:“哥哥,今天还能吃昨天的那个面条吗?”
“可以,不过晚间我要去父亲那儿背书,回来可能迟了。你记得路的话可以自己过去。”谢缘瞅了他一眼,问道,“你记得路吗?”
桑意一脸无辜地摇了摇头。
“……”谢缘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那你等我。”
谢缘出门后,前一天的嬷嬷又过来了,显然已经从别处得到了命令,要教会桑意在谢家的基本礼仪,以及——生存方式。哪些地方是禁地,不能踏足,哪些地方只有和谢缘一起时才能进去,又是哪些地方住着什么人呢。一眼望不到边的谢家园林,山水重重,嬷嬷发觉这个小孩比她预计得要聪明得多——单论谢家这一大帮子人就算得上难记,更别说曲径通幽柳暗花明的园林道路,桑意走了一遍就会了,还能清晰地报出某某居于何处,里面居住的人是什么身份,是何性情,对谢缘怎么样。
嬷嬷奇道:“你这个小娃娃记性倒是很好,昨晚少城主回来了,你好好伺候了吗?”
桑意就一五一十地说了,嬷嬷听到他说谢缘带他出去吃东西的时候,有些无奈似的笑了:“少城主不爱吃府里弄的东西,偏生爱往外头跑。”随后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问道:“哪家店啊?”
桑意奶声奶气地道:“是从后面大门出去下山的那条路,走外头的那条岔路口,右拐一个巷子进去,过一个酒楼和一个裁缝铺,在桥边有石狮子的那一家面摊。”
嬷嬷夸赞道:“很好,你往后跟着少城主学功课也一定很好,时候不早了,今天就到这里,你也回去罢。”
桑意没动,原地等了一会儿,小声问道:“奶奶,城主哥哥什么时候能回来啊?”
“哎哟,这样可叫不得,往后你就是小公子了,可别再叫我奶奶。少城主他往后是要接管江陵的,多少人盯着他呐,忙,你等着,估摸着上月亮的时候备好水和糕点候着,若是少城主回来得晚,你就叫人再送一遍水。”
桑意谢过了老嬷嬷,一个人走回了谢缘的庭院。他上了楼,远远地坐在谢缘书桌边上,办了个小板凳过来,把昨夜谢缘给他找出来的连环画册拿了出来开始看。一本看完,天刚好黑尽,他把画册原样放回去,小板凳也搬回去,跑到楼下去等着。中途烧水的家丁过来送丁香和白术皮,就看见他小小一个人立在雪里,也不知道打伞,眼巴巴地问他们:“城主哥哥什么时候能回来啊?”
这些人还不认识他,一眼望过来只觉得他可爱,都哄他:“马上回来啦!”可是这天谢缘随谢月外出应酬,歇在了外边,第二天凌晨才回来。少年人踏雪而归时,就看见这个小家伙蹲在廊檐下,裹得像一颗球一般,已经睡着了。
他轻手轻脚地走过去,俯身看他。然而桑意每次都能在睡梦中感受到他来了,在他叫醒他之前睁开了眼,迷茫地眨巴了一下:“哥哥,你回来啦……”再往外看一眼,才发觉天已经亮了。他浑身酸痛,站也站不起来,只能蹲坐在那儿听谢缘面无表情地问道:“你在这儿等了一夜?”
桑意很谨慎地说道:“你说……带我再去吃刀削面。”越往后声音越小,谢缘才想起还真有这么一茬,是他先忘掉了承诺。
他看着桑意有点委屈的样子,沉默了一会儿:“你先上去洗个热水澡,再喝一碗姜汤,我过会儿带你去。”
桑意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话也不说,蹭蹭地跑上了楼。谢缘立在他身后,看着他瘦小的背影,眼神中难得出现了几分迷惘。
少年人对少年人的喜欢大致如此。这天之后谢缘也就知道,这个新来的小弟弟格外黏他,着紧他,谢府上下也慢慢知道了少城主身边来了个小伴读,往后只要谢缘出门,都会有人来告诉桑意一声,不叫他等。谢缘做惯了兄长样子,恰到好处地以保护者的姿态呵护他,也没觉出什么不对来。
一个月后,谢缘正式开始将功夫花在春闱的备考上。谢家人请来了德高望重的私塾先生,谢家一众小辈都得过去听课,谢缘坐第一排,桑意坐他身边,往后依次是谢缘的几个弟弟。他是谢家长子,也是第一个有伴读的人,第一堂课下了之后,桑意奔出去给他沏茶,谢缘低头看书,便望见自己的三弟凑了过来,神秘兮兮地笑着问:“哥,那是不是你以后的伴读啊?听说伴读的书童也是要暖床的,那不就和小媳妇一样?”
谢缘声音淡淡的:“再瞎说我就打断你的腿。”
他三弟反而更加嬉皮笑脸起来:“哥,你告诉我,那个姓桑的到底是男孩还是女孩?他——那么安静,不说话,娘们唧唧的,是个女孩子罢?哥,往后你会不会娶他?他也叫你哥哥,是不是情哥哥呀?”
这一群孩子年龄相近,喜欢上什么小姑娘也是要传开了说的,此时有了桑意这个谈资,更不可能放过谢缘这个当兄长的。谢缘纵然比他们大上三四岁,到底也还是个十二岁的孩子,经不起这种话题的调笑。他伸手将毛笔重重地往案上一放,这群熊孩子也就都吓跑了。
他说:“不可能的,他是我的小弟弟,我比他大四岁呢。”
他三弟立刻反驳:“可爹爹比我娘大十几岁呢!我——”直到旁人捂住了他的嘴,他才真正消停了。
桑意回来的正是时候,也没察觉到学堂中气氛沉闷。他高高兴兴地沏了谢缘爱喝的雨前春,放在一边,小声提醒了一句:“哥哥,烫。”
这句话一出来,后边的人又笑开了。三弟叫了一声:“喂,那个谁——”
桑意回过头去,便听见了那人的要求:“你好,我叫谢勤,排行老三,你也应该叫我一声哥哥。”
桑意看了看谢缘,又看了看谢勤,听话地喊了一声“哥哥”。可不知道为什么,他话一出口,后边的人笑得更厉害了,而谢缘的脸色冷若冰霜。
放课后,谢缘走在路上,忽而对他说:“以后不许叫我哥哥了。”
桑意愣了愣,下意识地问道:“那,要叫什么?”
谢缘却不再搭理他了。
桑意感觉到了,谢缘在生他的气,但是他并不知道他哪里惹了他不高兴。回去后,两人之间的气氛更加沉闷,谢缘早早睡下了,桑意里外打点着,倒水、收拾茶盏,摆放书本,一并轻手轻脚的。谢缘躺在床上没睡着,听他来来回回走动了半晌后,冷着声音道:“别吵。”
果然就没有声音了。
谢缘左右睡不着,过了很久,也没见桑意有过来睡下的意思。他夜视能力极佳,翻个身往外头看去,便看见桑意弯腰立在书案前,弓得像只小虾米,正在轻手轻脚地擦着一个白瓷笔洗,动作放得极慢,几乎到了有些可笑的地步。
谢缘看了一会儿,翻了个身翻回去,出声道:“别弄了,过来睡。”
他又等了一会儿,才等到这个小家伙爬了上来,离他远远的,睡在床沿上。谢缘睡不着,可桑意却很快睡沉了,梦里往里不断地爬着,最后爬进了他怀里,舒舒服服地缩了起来。
谢缘低头看着钻进自己怀里的小家伙,犹豫了很久,将手轻轻放在了他的脊背上。这一刹那,他想起了他三弟的话:“爹爹也比娘亲大上十几岁呢!”
八岁和十二岁,大的那个正处于瞧不起小的那个的阶段,玩也玩不到一处去。再过几年,十二岁和十六岁,说不定能有些话聊聊。
再往后,十六岁和二十岁,是不是能说更多的事呢?二十岁和二十四岁,似乎成人之后,这样的差距也就不再明显了。谢家的孩子都早熟,尤其像他一般,现在已经是半个小大人,可真正的长大对他们而言都还是未知数。
桑意好像喜欢他,但那是真正小孩子的喜欢,依赖式的,因为他把他捡了回来,所以不可避免地招惹了到了他。
这个小家伙会陪着自己到成人之后吗?
谢缘静静地想着,不知不觉进入了深眠。第二天早上起来,他发现自己把桑意箍得紧紧的,而桑意正在紧张又无措地看着他。
他想了想,开口道:“以后不用叫我哥哥。我想了一下,若是你也管三少爷五少爷六少爷他们一并叫哥哥,别人也分不清你是谁的书童,在叫谁。”
桑意愣愣的。
他命令道:“我的名字叫谢缘,你往后就叫我缘哥哥,这是我特别允许的。”
桑意小声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