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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泪长流,苦涩幽深。
白牡丹走到床前,凄苦地看着形容消瘦的宋远航,泪水无声地留下。曾几何时他意气风发踌躇满志,曾几何时她将他当成了自己唯一的亲人,让漂泊无助的心有了一些依靠。
而如今一切都已改变。
有时候生死可以改变一个人对人生的态度。白牡丹历经生死磨难,也曾在阴阳两界踟蹰徘徊,支撑他活下来的并非是留恋红尘,而是彻骨的仇恨。
仇恨是她生存的理由。所以,她抛却了身外之物,带着仇恨展开了自己的复仇计划。白牡丹毅然决然地出走清风庵,散尽家财继续复仇的力量;她略施小计便让黄简人与耿精忠对抗,并提供给警察队大批的德国造的武器,使之在二龙山之战中扮演了至关重要的角色;她三言两语便让马逸改变了初衷,也阴差阳错地让他的主力部队免于覆灭!
女人的心机源自仇恨;男人的仇恨产生心机。
“阴阳界是什么样子?枉我走了一遭!”白牡丹似乎是自言自语,又似乎是问宋远航。
宋远航猛然摔倒在地,头部撞在床脚,额角的鲜血立时流了下来。白牡丹惊呼一声慌忙抱住宋远航痛哭失声!
凄惨无比撕心裂肺,仿佛一世的委屈都在这一刻爆发出来。她是一个女人,一个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的女人,一个幼年丧父青年丧亲结婚当日丧父的苦命女人!
“弟弟……”
白牡丹哭得梨花带雨,而宋远航却茫然不知所顾。满眼都是黑色的爬行虫和青灰色的光,老房子还在向“阴阳桥”移动,桥下是无妄的深渊,而那桥太窄,他担心房子过不去。
他想阻止房子移动,想要伸手,手却抬不起来;想要呼喊,却发不出声音。眼前忽然出现一个身穿红色旗袍的女人,手里拿着山河定星针,定星针闪动着羊脂玉特有的柔光!
“玉落晨溪枕阴阳,日月乾坤帝王乡,山河永固……”宋远航的胸口憋闷得喘不上气来,呼吸变得极为急促,双手忽然掐着自己的脖子,一头撞在白牡丹的怀中,嘴里还在胡言乱语。
白牡丹抱住宋远航的瘦削的肩膀:“山河永固星斗转,千年一叹归寒塘!远航弟弟,这是宿命,是龙山王陵的宿命,是七大姓氏家族的宿命——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命中注定……”
“是命中注定!”
“命中注定的是宋氏家族终身为匪守护龙山王陵,是耿氏家族应该以祖宗遗训为重护佑千年秘藏,而现在呢?宋氏家族亡灭十之八九,耿氏家族反叛祖宗遗训,七大姓氏彻底分崩离析——不仅如此,我们在自相残杀——御辱于外方不愧对祖宗!”宋远航忽然声嘶力竭地怒吼着推开白牡丹。
白牡丹摔倒在地,又惶恐地抱住宋远航:“你受伤了,我给你包扎一下。你说的全对,我知道大当家的这辈子忍辱负重,为的就是保护祖宗遗产,但那些混蛋数典忘祖,应该得到天地的惩罚!”
白牡丹的心稍微有些放松一些,方才还担心远航真的急火攻心走火入魔了,从他所复述的诗和说的一番话来看,他的心智是清醒的,只是一时想不开而已。
宋远航歪着头,额角的鲜血流成一条血线,恐怖之极。白牡丹慌忙从怀中掏出白色的绢帕给宋远航擦血包扎。宋远航却伤痛欲绝地抱住白牡丹失声痛哭起来。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宋远航如一个孩童一般,泪水终于倾泻下来:“姐……”
正在此时,一股冷风凭空吹过来,书房的门不知何时被推开,门口站着两个女人。
蓝可儿愕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吓得脸色煞白——远航哥正抱着一个身穿红色旗袍的女人恸哭,而那女人的背影是那么的熟悉,熟悉得可儿竟然一时间忘记了她的名字!
她没有名字,或者说“白牡丹”的名字后面是一个陌生的灵魂。每个名字的背后都有一个灵魂,名字只是一个代号,一个行走于红尘之间的印记而已。
一抹冷漠的目光直射宋远航,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没有半点表情。此时的苏小曼冷得如同一尊石头雕塑,没有任何感情的雕塑。
“她是谁?”宋远航忽然抬头看着苏小曼:“她是谁……”
蓝可儿窘迫地看一眼苏小曼,却被那种冷漠的神色所震慑!
苏小曼的目光从宋远航的脸上转过去,望向窗外漆黑的夜。泪漠然流下,冷冷的苦涩的泪啊,从南京流到了南昌,从南昌流到了陵城。从昨天流到今天,从今天流到了无限深远的未知。
“蓝小姐,他不认识我……”苏小曼冷然地看一眼蓝可儿:“方才我就说过我也不认识他,你不要妄加猜测。”
蓝可儿惊讶地摇摇头,满脸痛苦之色。她知道,这位就是远航哥很久之前所说的那位“苏小姐”,是他在北平的恋人,是他至亲的人!这种感觉她从来没有过,以前不曾有过以后也绝对不会有。
他们相约在徐州会面,而远航哥随着命运多舛的国宝文物滞留在陵城,直到现在。而现在他们竟然彼此却不相认!
“苏小姐,他叫宋远航……”
“宋远航已经死了,南京保卫战的第二天便死在下关码头!”苏小曼忽然想起下关码头与爱人分别的一幕,不禁心如刀绞。泪水飘散,化作滴滴悔恨的冰,冻结了曾经爱恋。
“远航哥没有死!”
蓝可儿忽然哭喊着冲到宋远航身边,此刻白牡丹已经恢复了常态,苍白的脸色露出无限的感伤,而眼神恢复了那种难得的温柔,见蓝可儿失态一般的抱住宋远航的肩膀,心下不禁悲苦不已:又是一个苦命的女人。
“远航哥,你的小曼来了,你为什么不认识她?”蓝可儿的感情有些失控,说话极快而又冲动:“她就是你日思夜想的爱人……你跟我说过要去徐州跟她会面,她现在就在你的眼前!”
宋远航摇摇头,仅仅地握住蓝可儿的小手,眼中忽然浮现一抹惊慌:“你的手……凉……可儿……我答应你……去北平过你想要的生活!”
蓝可儿涕泪横飞。
苏小曼如释重负地笑了笑,笑容里面夹杂着浓重的凄苦和决然,漠然转身举步,又迟疑一下,回头深深地看一眼宋远航:“人生匆匆,聚散随缘……好自为之吧!”
苏小曼留给众人一个背影——一个孤寂凄苦的背影。
宋远航“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一下倒在蓝可儿的怀中。蓝可儿吓得魂飞魄散:“远航哥,你怎么了……远航哥!”
白牡丹也惊得面如土色,慌忙过来帮忙。两个女人将宋远航扶上床,只见宋远航面如缟色,双目紧闭,呼吸却平稳下来,如同睡着了一般。
苏小曼却没有回头。
“我去找吴先生!”
白牡丹转身刚想出去,却被蓝可儿止住,一边流着泪给宋远航盖上被子,一边啜泣:“白老板不必了,远航哥是急火攻心所致,方才吐出心脉的浴血后才好了些,只要喝一些糖水睡一觉就无大碍。”
白牡丹微微一怔,方想起蓝小姐不仅身手好,也粗通些中医,便暗自点点头,小心地倒了一杯茶水:“蓝小姐,喝点水润润嗓子,让远航睡吧。”
“叫我可儿,我有话想问你!”蓝可儿握着宋远航的手,回头看一眼白牡丹:“宋伯父之死你可有预见?为什么会在那个节骨眼上发生惊天爆炸——你为什么没有死?!”
白牡丹对蓝可儿极为了解,她的话并无恶意。也许这是所有人心中的疑问,只是由蓝可儿说出来罢了。
“白牡丹已经死了,我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罢了。诚如蓝小姐的疑惑,我现在也想知道为什么没有死——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没有人知道天人永隔的滋味,也不会有人知晓宿命姻缘。万念俱灰的时候我曾经想死过,活着是为了给大当家的报仇,仅此而已。”
“黄云飞也没有死。”
“我知道!”
白牡丹刚想说话,老夫子和吴印子从外面匆匆进来,吴印子当即给宋远航查看脉象,微微点头:“大少爷没事了,奇怪!”
“没事就好!”老夫子终于松了一口气:“一切事物都待少当家的明白了再说,山寨当下百废待兴,日本人将二次围剿山寨,当务之急是想办法与之周旋才是。”
白牡丹眉头微蹙:“您怎么这么肯定?日本人已经抢走了南运文物,难道觊觎王陵宝藏不成?若是二度围剿的话我跟他们拼了!”
蓝可儿不禁哑然,白牡丹是何其优雅的人?竟然能说出这种话来,足见其心中的仇恨该有多深。
“远航巧施李代桃僵的计策,日本人呢夺走的不过是赝品而已!”老夫子慨叹道:“也是因此他才急火攻心啊!”
蓝可儿竟然一愣:“李代桃僵?”
老夫子和吴印子相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
苏小曼为夺回南运国宝指挥宪兵连在落马坡与鬼子血战,结果全军覆灭,赵国诚以身殉国,宪兵连和警察队数十人壮烈牺牲,这对宋远航的打击实在太大。
俗话说百密一疏,宋远航并没有想到苏小曼竟然劫击日军突击队,待他率领游击队赶到落马坡的时候,一切都已为时过晚。宋远航无法面对苏小曼,更无法面对以血肉之躯抵挡敌人子弹而壮烈牺牲的数十壮士们。而这些似乎是冥冥中注定,任何人都无法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