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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 鹿禹稱如约给师辰做催眠。
休息室里, 他从背后抱住一直看着窗外发呆的陆之暮:“在想什么?”
陆之暮摇了摇头:“发呆呢。”
“陆之暮。”
“嗯?”
“你要是后悔了, 我可以不做。”
“哎你别呀, ”陆之暮猛地转身,却被他抱得更紧。她手抵着他胸膛,抬头瞪他, “你这个人……职业意识也太淡薄了吧!”
“还一副都怪我的样子……”
鹿禹稱垂眸就看到她鼓着嘴的模样,抬手摸了摸她的脸颊:“不然,还是你来——”
“别别别!”陆之暮马上伸手到他眼前, 打断他的话。“可千万别, 我讨厌着他呢。可不能保证记录过程中殴打客人、突然插嘴引起吵架等等不良行为。”
“而且我不想从他口中听到那些。”陆之暮垂下眸,话音降低。
“那你等我。”鹿禹稱松开她,“晚上买榴莲给你吃。”
陆之暮眼睛马上亮了起来:“真的?”
“假的。”
“切——就知道……我本来还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呢!”
“是什么?”
“你猜呀, 你那么厉害,我看好你的!现在还是快去做你的催眠去吧, 啊!”
鹿禹稱:“……”
催眠室里。
鹿禹稱看着对面沙发里面颊凹陷,脸色苍白得可怕的男人, 目光平淡。摄影机旁边的余响调整好设备, 坐到暗处里。
“现在, 闭上你的眼睛,放松身体……”
“往前走,你会看到一扇门, 推开, 你会看到你和扶夕一起住过的地方, 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摄影机在悄无声息工作着,鹿禹稱眉眼专注,双手交握于唇前,不放过师辰面上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
直到他格外沙哑的声音有了回应:“扶夕……”
——
师辰家刚搬到这个小区的时候,他在家里练琴,对面却总是在吵。
男人的吼叫声,砸东西的声音,动不动搬来搬去盖着白布的家具。
直到某个表演赛前夕,他实在受不了了,终于扔下纸笔,带着怒意敲开了对方的门。
男人凶狠带着薄汗的脸庞映入眼帘,他话到嘴边没有说出口,猛然看到客厅地毯上坐着的少女,垂着头,长发遮了半个面颊,隐约可见微肿的脸颊,白衬衣背上全是汗水,洇出暗红。
少女抬头,目光陡然看了过来。
比水还凉,这样狼狈的外表下,却一副事不关己冷眼旁观的模样。
师辰心里猛地一惊。
自那以后,他那充满了跃动的音符和鲜花掌声的世界里多出了一个角落,角落里抱着腿坐着一个姑娘,那双沉静的目光总是向他望过来,让他心里一凉,尔后冰到极致,开始发烫。
心里分神,手里的键猛地按错。发出了格格不入的噪声。
师辰烦躁地耙了耙头发。
隔壁又传来无休无止的吵闹声。
几乎是立刻,他拿起琴盖上的手机,跑去对面敲门。
就这样连续过了一个暑假。
转到新初中开学的第一天,师辰在班主任的带领下走进新教室,他的目光巡逻了一圈,一下子看到了靠窗而坐的少女,长发被夏风吹得飞扬,她眯眼看着窗外,连头都没回。
毫不关心进来的是谁。
这人可真不一样。师辰想。
“大家好,”他开口,满意地看到少女终于收回来看向他的目光,忍不住嘴角微扬,“我叫师辰。”
几乎每一天早上,师辰都能在小区外的公交车站看到绷着脸等车的少女。
她低头在手上的小本子上写写画画,好像有一个自己的世界,外面的人进不去,而里面的她……师辰看着少女又有些微肿的脸颊,她走不出来。
后来,他想办法拒绝了父母的接送,办了卡,自己也每天去搭公交。
坐在少女的身后,看着她的长发看一路。
隔壁几乎每周一次吵闹,只要一听到,师辰就拎着手机出去敲门。
每一次都是如此。
有次放学的某一天,少女直接在中途下了车,师辰心里好奇,下车跟了上去。
穿过弯弯绕绕的旧巷,少女站在一家门口贴着招牌的破旧理发店门前,犹豫了下,拉紧书包带子走了进去。
原来是要剪头发。师辰想,却还是没有离开,就戳在门口不远处等着。
等了大概有半个小时才见人出来。
师辰扯下耳际,目瞪口呆地看着剪得一头没比他长多少的短发的少女径直走到他面前:“你为什么要跟着我?”
“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师辰大红着脸,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算了,”少女却突然笑了起来,眉眼弯弯,她抬手指了指前面一家挂着招牌的小摊,“看在你长得不错的份上,我请你吃东西。”
师辰的脸更加红。
他想,这女孩可真不一般。不是因为他自作主张救她而请他,不是因为他们同班同行这么久请他,而是说,他长得好看。
少女极其熟练地点了两碗海鲜面,吸着鼻子深嗅了一口,满足得表情都陶醉起来。她掰开一双一次性筷子,用眼睛努了努,大方道:“你吃啊,这家做的可正宗了。”
“哦。”师辰垂下看傻了的眉眼,去掰一次性筷子。
一掰,劈了,再掰,又劈。
少女看不过去,从他手里拿过第四双要惨遭杀害的筷子,嗔怪一句:“笨死了。”
筷子被掰得整整齐齐,又递了回来。
师辰拿到筷子愣了好久,忽然抬头看着少女:“你这样,很酷。”
少女自己耙了耙微短的发,软软的蓬松着,她笑:“酷不酷不说,至少下次挨打的时候,不用被揪着头发啦。”
“你快吃啊,”少女筷子背在木桌上磕了磕,看向他,“我叫扶夕,你呢?”
她连他名字都不记得。
师辰有些郁闷地低下头:“师辰。”
“唔,很好听。”扶夕指了指暮色将近的夜空,“夕阳和星辰,说起来也算是同类。哈哈哈,好吃吧?”
她可真酷。短短几句话,就能让他的心情骤而转阴,又霎时放晴。
师辰嘴里咬着泛着土味的贝肉:“唔,好吃。”
海鲜过敏让师辰难受了一个星期,可他却开心不已。
因为扶夕开始记得他,主动跟他打招呼了。
公交车上两个人也可以坐一排。
扶夕偶尔瞪着眼睛跟他抱怨:“你能不能周末上午别弹琴啊,我懒觉都睡不成。”
或者,“要不你下次就弹小星星,我睡觉听这首还可以。”
师辰脸一红,转过头去假装生气,不和少女讲话。
第二个星期开始,一向肖邦贝多芬弹得飞起的少年,愣是每个周六日可以弹一上午的小星星,还搞了个慢速版本。
期末考试成绩出来,师辰看着排在自己前面的少女,脸色微沉。
她考了第一,明明平时玩世不恭没有学习的样子。
师辰脸有些红,第一次觉得不自信起来,他连成绩都比不过很酷的扶夕。
这年寒假,师辰减少了弹琴的时间,捧起课本,专心在家背政史地理化生。
隔壁很长时间都没传来打骂声,安静了好一阵。
他又开心又……隐隐的遗憾。这自私而变态到不可言说的情绪。
快过年的时候,隔壁再一次闹了起来,比他以往听到的每一次都凶。男人似乎带着无边的愤怒,将屋里的东西砸了又砸。
师辰拎起手机和钥匙,推门出去。
敲了好久才开。
目光一下子就找到了地毯上的少女。她的短发凌乱着,粘在脸上,手边是碎了一地的玻璃碴,桌上那几个放标本的器皿被打碎了两个。
男人凶狠地瞪着他:“又是你?你到底要干什么?”
这次,师辰没有再回他。他感觉寒意从脚底升起来,每一寸骨骼都在颤抖。
几乎是头脑还一片空白的时候,他猛地冲过去,牵起少女的手,撞开男人,一路向楼下跑。
跑出去却不知向何处。
师辰牵着扶夕同样冰冷的手,大雪落下,他们却突然没有了容身之地。
刚想回头,扶夕却反握住他的手,牵着他一路往前。
小区里有个供老年小孩健身玩耍的地方,里面有个小小的滑梯,顶部是一个小小的城堡一样的设计。
扶夕拉着她躲在里面。
师辰脱下自己身上的线衣披在了扶夕只穿了居家服的肩头。
万家灯火里,他们彼此依偎。
“师辰。”扶夕突然唤他。
师辰猛地回头,眼睛却被少女冰凉的手指捂住。
她声音更凉,轻轻柔柔的:“你给我唱首歌吧。”
“今天是我生日,就算是……礼物。”
师辰指尖一颤,有雪花顺着小窗飘进来,在他脸颊融化,像是被薄薄的刀片划了一下。
他开了口,却觉得嗓音发紧,跟她唱了一遍生日歌,一遍小星星。
少女的手还停在他的眼皮,缓缓带着颤意。
她不动,师辰也不动。
隔了会儿,他开口:“扶夕,我带你走吧。等以后,我带你走,一定一定,会让你每一个生日都过得快乐。”
扑簌簌的雪花声里,少女却突然笑出了声。
她没回答。
师辰说完,心却猛地提了起来,像是空中的雪花,被风一吹,不知会飞往何处,在何处消融。不安定。
身侧少女动了动,他感觉少女的手紧了紧,蓦地,唇上突然贴上来凉凉的薄唇。
凉意和柔软转瞬即逝,像是雪花落下又消融,不知道曾经存在过没有。
扶夕突然松了手,师辰眨了眨眼,许久才看清少女近在咫尺带着笑意的眉眼。她的眼睛在黑暗里比星辰还要闪亮。
“唔,”少女沉吟了一瞬,解释,“回礼。”
她笑了一下,刚准备退回去,撑在一侧的手却忽然被师辰按住。
他的头忽然凑近,在她唇上浅浅一吻,在冰凉的夜里,耳根泛红。
“……定金。”少年脸颊也红,声音轻轻。
等我们长大,我带你走。一定一定。
以我们的初吻为定。
初三毕业之际,师辰凭借钢琴曲崭露头角,被省重高录取,以扶夕的成绩,两个人理所当然的又去了一所学校。
暑假里,师辰父母给他报了班,在专业老师那里继续学习。
他很难见到扶夕。也不敢找她。
只得更卖力的练琴。
他想,只要自己够努力,早点有一些名气,就可以靠演奏赚钱,有了钱,他就可以带着扶夕离开,不用她再受苦。
某天,正在练琴的他,修长的指在琴键上弹奏着,找寻灵感,忽然瞥见一侧的窗户上趴着一个小脑袋。他侧眸看去,就看到扶夕背着书包,眉眼含笑地趴在落地窗的玻璃上看着他。
师辰猛地起身,跟补习班老师请了假,往出走的过程中,心脏几乎要激动得跳出来。
扶夕笑着看他走到眼前:“休息啦?”
“没有,我请的假。”
“哦。”扶夕笑了下,利落地取下书包,摸出一跟棒冰,递给他,“怕你热,等下休息时候吃啊。”
哪会热,琴房有空调。可他还是一脸欢喜地接过来:“你自己呢?”
“我吃过啦,吃了两根呢!”扶夕笑着看他,眼神却不自觉往他手里的冰棒瞥,她推他,“哎呀你快回去上课吧。”
扶夕转身往回跑,“记得早点吃啊,要不都化啦!”
师辰低下头,拆开那个棒冰,刚准备丢纸袋,蓦地从里面滑出一张叠好的纸张。
他赶忙伸手去捡,展开来,少女娟秀的字体映入眼帘。
“笨蛋。”师辰修长的指尖默默抚过上面的字迹,眼角都带了笑意,“哪有人把诗藏在冰棒里。字都洇花了。”
咬一口冰棒,甜蜜又微酸,像极了她的味道。
师辰慢慢知道了,扶夕很聪明,即使不喜欢读书,还是可以考得很好;
扶夕很有才华,很爱写诗,并且写得很好;
扶夕没有妈妈,她的妈妈在她十岁那年离家出走,找回来没多久,就自杀了;
扶夕的爸爸曾是一个很厉害的作家,但是有很严重的精神疾病,尤其是在她妈妈自杀后,动不动就打骂扶夕。
升入高中后,扶夕头发留长了一些,依旧很瘦,比以前温柔了许多。
她偶尔找他,话题里多了一个叫陆之暮的女孩。
某天,扶夕翘课来看他弹琴,又被他逮了个正着。
其实不过是他估摸着她今天数学课,故意在那里等着抓人罢了。
这次,她带了那个女孩子来,却又很快像是被老师抓住的小学生一样躲开了。
明明每次都这样,来看他,被发现却跑得飞快。
师辰气得跳脚。
再后来,他终于见到了那个叫做陆之暮的女孩。
温温柔柔的小姑娘,总是一脸担忧的看着扶夕,跟着她傻笑,是像他一样迁就着扶夕的人。
一看就是幸福健全家庭里长大的小公主,一点也不像他的扶夕,那样隐忍,那样凌厉。
高中开始,师辰机遇骤来,参加了几个大比赛,凭实力都拿了冠军。
师辰父母和媒体配合着营销炒作,真的把他这个天才钢琴家的名号给做了出来。
由不得苦笑,低头看着自己手指上的薄茧。天不天才他不知道,只是从有记忆起就与琴为伍的努力,似乎无人在意无人提及。
后来,师辰拗不过父母,申了意大利的音乐学院,为这一直努力着。
扶夕的成绩开始忽上忽下。
她的眼下常常带着青紫,像是彻夜不睡或者睡不好的样子。
师辰只能板起脸训她:“不许逃课了。”
“不许熬夜写诗。”
“看小说也不行。”
猜不透她在做什么,可她的成绩忽高忽下,虽然对普通人而言也是望尘莫及的高度,却令他担忧不已。师辰发现只要没有考到第一名,隔壁的打闹声就又会想起。
每次看成绩也就怀了沉重的心情。
因为高中住了校,不用回家的日子,扶夕也就不用挨打,这多少让他松了口气。
偶尔夏夜午后,好不容易把她从那个小姑娘手里抢过来。
两个人沿着操场一圈圈漫步。
扶夕絮絮叨叨说个没停,一会儿:“哎你知道么。今天我和之暮为了看你迟到了,化学老师吼了一声,她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了。哎呀看来这脸皮太薄可不行,我罪过大发了——”
“昨晚我们俩一起拿学习机看恐怖片,她吓得呀哈哈哈。我觉得自己好坏,不能我一个人不怕鬼,就拿鬼吓她啊……”
灯火落尽的角落,师辰把她压在足球网的杆上吻得热烈而急促。
日子过得缓慢却也迅疾。
师辰想着,再要快些才好,再快些,他们就可以离开了。
就他们俩。
高二下学期的时候,年级新转来一个学生,叫唐诗。
她是师辰转学前那个初中的同班同学,两个人碰上,觉得缘分可真奇妙,没聊两句,他忽然看到前面樱花树下站了不知道站了多久的扶夕。
他心里激动,出声喊她,扶夕却冷着脸,转身就走。
师辰追了过去,手被她甩开一次又一次。
扶夕犀利,言语里带刺。
她说:“师辰,你是不是厌倦我了?我早该知道的,男人不都是这样吗。”
师辰皱着眉:“你误会了。”
扶夕唇角一勾,笑得讽刺:“你厌倦了,提前告诉我一下行不行。这样做,可真恶心。”
师辰登时说不出话来,也冷了脸。
那之后,扶夕总躲着他,只跟陆之暮亲密无间。
他放下身段,却哄她逗她,扶夕却理也不理。
当时他已小有名气,又有着少年人不可被轻视的尊严,一次两次,渐渐地也绷住了脸,不再主动贴上去。
暑假的时候,师辰接到了那个音乐学院的通知书,父母高兴得不得了,给他又是买礼物又是庆祝。
晚上的时候,隔壁又传来大声的咒骂和打砸声。
师辰辗转半天,终究没忍住,蹑手蹑脚溜了出来,路过厨房的时候,进去了一瞬,出来的时候手上多了一个小盒子。
对面门大开着,里面只有倒在地毯上的男人和碎了一地的酒瓶,师辰心一沉,向楼下狂奔而去。
果然在滑梯的小城堡里看到了她的身影。
扶夕抱着自己的腿蜷缩着,看到他,身体猛地震了一下,才安定下来。
师辰顿了一下,心疼和自责自心底无边无际蔓延开来。
他在扶夕身侧坐下来。
少女躲了躲,没有理他。
师辰抬手拂起她的发,看到她脸颊的伤,声音都发紧:“他又打你了?”
扶夕偏开头,声音冷冷:“关你什么事。”
师辰一顿,登时也板起了脸:“你是我女朋友,我凭什么不能管?”
扶夕偏头在黑暗里看他,嘴角嘲讽地牵起:“我什么时候是你女朋友了?”
师辰一顿,脸登时也黑了。
扶夕想了一下:“哦,亲了几下就算是女朋友了?那你岂不是得有好几个女朋友?”
“扶!夕!”师辰低吼,气得一时难以措辞,“我就亲过你一个。”
“没事,以后就有第二个三个了。”
“你!”师辰气得胸腔都发疼,他忍了忍,把手里的盒子往扶夕手里一塞,“你吃吧。”
扶夕挑眉看他。
隔了会儿,她缓缓打开了盒子:“蛋糕……今天你生日?”
师辰用鼻息哼了一声,不理她。
扶夕却嘴角轻扬,用小叉子削了一块塞进嘴里,眼睛微眯:“生日蛋糕啊,可真甜。”
师辰沉声喊她:“扶夕。”
“干嘛?”扶夕唇角沾着奶油,总算不似刚刚冰冷,她侧眸看他,“我跟你讲,我吃都吃了,没得赔的!”
“嗯。”师辰声音放低,缓缓凑近,“你吃了我的蛋糕,就是我的女朋友了。”
吻上她唇角的奶油,微甜带酸,扶夕眼眸倏然睁大。
师辰却勾着嘴角笑了起来:“没得后悔的。”
“我现在吐出来行不行?我试试啊,应该吐得出……”她作势要伸手指进嘴里。
“扶!夕!”师辰结结实实被她气到。她却弯着眼睛笑了:“哎呀,我开玩笑的!笨!笨死了!”
抬手要去少年脑门上戳一下,却被他握住,捂在自己胸口:“扶夕,再等半年,我就带你离开。”
高三伊始,大家一下子进入了紧锣密鼓的状态。
可扶夕相比从前变了许多,她更瘦了,像是永远无法安定一样,脾气总会突然变坏。
她总是瞪着大眼睛望着他,声嘶力竭的吼他。
眼里是小兽一样的惊慌和怀疑。时时刻刻质疑着他。哪怕他同唐诗只是同台表演,扶夕都可以大吵大闹好久。
师辰觉得累。
她不像是从前一样潇洒又酷,不再是那个总是弯着眼睛的小女孩,她日渐憔悴,声嘶力竭。好几次,她望向自己的眼神,甚至同那个每次他敲门来开门的男人眼里透露的神情类似。
师辰甚至觉得崩溃。
他想,自己要加快脚步,快点带扶夕离开那个折磨着她的地方。
她不用倚靠和羡慕陆之暮,她不用担惊受怕,他会给她一个家。
后来他拿到那笔钱,将自己之前积蓄的钱取出来带着,带着扶夕真的逃开了。
他们在T市边缘一个在建的城中村落脚,租了一个小阁楼,里面是房东退下来的旧家具,四处打扫了一下,两个人住得艰苦但也随意。
刚开始的时候日子真的过得平凡而安宁。
扶夕偶尔会失眠,拉着他的衣袖声音颤抖:“师辰,你怪不怪我?是我把你拖累成了这样。”
师辰只能是抱着她的背一遍遍安抚:“不会,我最喜欢你。”
再后来某次,家里被盗,存的钱所剩无几。
师辰不敢去银行取。
扶夕的脾气更加难以捉摸,她甚至跟自己置气,一会儿气到摔东西,什么难听话都说,一会儿又开始抱着他哭,说自己坏,都是她不好。师辰心里更难过。
他没有如约照顾好她。
紧了几天,他咬牙找了个小乐团钢琴演奏的活儿,他没想到在那里能碰到唐诗。
领了工钱下来的时候,唐诗竟然一路追到了他们住的地方,师辰终于回过头去。
“你跟来做什么?”
“师辰,你们这样就跑了,让父母怎么办?你那样优秀,不该是做现在这样的事。”
“我想做什么是我的事。”师辰冷着脸,半晌,又开口,“拜托你,别告诉别人。”
唐诗突然就哭着冲上来抱了他:“师辰!你现在这是在做什么呀?你那么优秀,是要在舞台上发光的人,我也喜欢你啊……你为什么看不到……你为什么要为了那么一个人糟蹋自己啊……”
“唐诗!”师辰推开她,声音也冷了下来,“我在做什么我自己清楚。管好你自己。”
抬头看去,阁楼那个晕黄的小灯熄了下去,像是暗夜里灭下去的星,徒留一室清冷。
师辰洗漱完,蹑手蹑脚爬上床,去抱她清瘦的身影。
手猛地被推开:“我很困很累,你别打扰我。”
师辰就愣在那里,看着自己落空的怀抱很久。
第二天依旧出去打工,再回来的时候,他特意买了扶夕爱吃的蛋糕。
依旧没有人为他留灯。
师辰在门口搓了一把脸,挤出个笑容来。
拉开门,轻呼她:“夕夕?”
无人应答,隔着月光,地上仿佛散乱地铺洒着什么,师辰心里一沉,猛地按开灯。
衣服散乱地铺摊在地上,床上也一片凌乱,没有扶夕的身影。
手里的蛋糕盒落地,跌成了一团凌乱的模样。
他每一步都走得如同灌了铅。
他的衣服里混着她的,扶夕什么都没有带走。
那件曾披在她肩头的灰色线衣也散落在地上,上面散着一叠纸,还有他的银.行卡身份证,房租合同。
师辰颤抖着蹲下身去捡起来,最上面一个信封,露出一角,写着一串字母。
他手都在颤抖,那是他的录取通知书。
只是里面多了一份,师辰展开来,是唐诗的名字。
他的扶夕,看到了;悄无声息的离开了。
终究她是离开了。
师辰跌坐在凌乱的衣服里,疲惫得把脸埋在臂弯了,很久,酸涩的眼眶里一阵温热滚落。
隔着衣服烫坏了他的皮肤。
后来,隔了几天,师辰带着些许期许回了学校。
扶夕和陆之暮那里都空着。他谁也联系不到。
对面的门再也敲不开,也再也没有传出什么声音。
再后来,他心也冷了,被送去了意大利。
不止一次写信回来这里,却永远等不到回信。
两年后,他回来了,一身荣耀,满身疲惫。他在国内声名大噪,寻找着他的姑娘。
有之前还在的人告诉他,对面的男人是个疯子,被抓起来关起来了,警察当初在他家里找出个被折磨得精神失常的姑娘,后来也给送走了。
对面的门再也不会开。
师辰病了。
开始还症状轻些,后来开始日复一日消沉,睡不着觉,伴随着严重的躁郁症。
再往后甚至出现了自杀倾向。
尝过了那种极致的解脱的感受,他开始不停地尝试。
——
“当我数到三,你会醒来,并且记得这一切。”
催眠结束后,余响给红着眼眶的师辰递了一杯温热的水,他瘦得衣服里都空荡荡的,身体似乎随风就倒。
两个人到隔壁的休息室里,并排站了会儿。
看着窗外川流不息,余响蓦地伸了个懒腰,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唉,你说这爱情啊,还真是件碰运气的东西,让人欲生欲死的。有些人的爱情是救赎,有些的,就是作茧自缚。”
他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鹿禹稱,摇头:“我呀,是无福消受咯。也许还是幸运呢。”
“余响。”鹿禹稱突然喊他。
余响懒腰手赶忙放下来,落到胸前做了一个防御的动作:“干嘛干嘛!你要干什么!”
鹿禹稱却依旧看着窗外,自言自语似的说:“你说,让陆之暮爱上我,这概率大不大?”
“哈?”
没等他回答,鹿禹稱却插着兜,走了出去。
“剩下的,你们去和师辰家人交涉吧。”
——
陆之暮在休息室等了好久才等到门被推开,几乎是瞬间,她站了起来,看到鹿禹稱进来的声音。
“累不累?”鹿禹稱问她。
“……你这是在问在休息室休息了一上午的我吗?”陆之暮嘴角抽搐,这不知道刚刚忙了半天的是谁呢。
鹿禹稱却没反驳,点点头,走过来牵起她的手:“那走吧。”
“啊?干什么去?”
“买榴莲。”鹿禹稱回头看她,笑得风动水动。
陆之暮眼睛猛地睁大。
晚上的时候,陆之暮啃着榴莲,终究还是按捺不住,凑到鹿禹稱身边,他腿上放着电脑,戴着耳机,陆之暮说话他就听着,偶尔应一声。
陆之暮不满意,伸一只脚过去抵着他的腿,鹿禹稱打字的手一顿。
鹿禹稱转头看了过来。
陆之暮拿勺子挖着,瞪着眼看他:“我在问你话呢,你还在忙吗?”
鹿禹稱突然抬起垂着的耳机,流利的说了一句话,然后道别。
陆之暮:“……”
她猛地一顿,吞下嘴里的榴莲:“你、你刚刚在视频?”
鹿禹稱点头:“和美国的同学们”。
同、学、们……
啊啊啊谁说鹿大佬是孤僻的小破孩啊啊啊他还有同学,还是们……陆之暮登时炸了,脸红着:“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啊啊啊!完了完了我罪过大发了。他们应该听不到我说话吧?”
鹿禹稱鼻息间充斥着榴莲的味道,他面上没有一丝体现,抬手捉住她的脚腕,塞回薄毯里:“听得到。”
陆之暮端着碗里的榴莲,心塞:“你就不能骗骗我安慰我一下吗?”
鹿禹稱:“听不到。”
陆之暮:“……”
“哎呀算了算了,反正他们看到不脸,谁能知道我是谁。对了,我刚刚跟你说,其实我觉得师辰的执念是因为扶夕的突然离开太猝不及防。因为承受不住骤然的失去,所以念念不忘,变成了执念。”
鹿禹稱将电脑合上,放到桌上,倚着沙发背,下巴突然凑近,抵在她曲起的膝盖上,一只手搭着,看着她。
陆之暮脸上不自然,她眼眸闪动了一下:“哎呀,学术谈论,不含个人情感的那种。”
鹿禹稱依旧这样的姿势同她平视:“你想听真话还是安慰的话?”
陆之暮脸一绷:“当然是真话。”
鹿禹稱点头,下巴隔着薄被和睡衣蹭着她的膝盖。
他脑海里过了一圈,神也色严肃无比:“如果我没有一时不察看走眼,如果我多年的实践知识理论没有出错的话,他提到的事,还有他眼神里的爱意,通通都是真的。”
“陆之暮,师辰对扶夕的爱,应该是真的。不只是执念。”
手下的身体蓦地一僵。
陆之暮避开他的目光,垂下头,戳着碗里的榴莲。
“你说,爱情究竟是什么呢?这么作弄人。”
鹿禹稱手一顿,却什么也没说。
“鹿禹稱,我是不是太没良心太冷漠了,他们也没走多久,我就平静成这样子。”
“我都觉得我自己奇怪,明明一开始还悲痛欲绝的,可后来经历的那种事一个星期,恐惧取代了所有情绪,我忽然除了害怕和更加害怕以外什么都没有。”
“有时候想想,自己这样到底算不算活着,和所有人都不一样,无法做正常人做的事,晚上一到,自己都不知道今天晚上又要怎么过,一整晚睡不着,到底该怎么过。”
“还好我遇上你了啊。”
“你知道我是怎么知道你的吗?”她笑着凑近了些,鹿禹稱把她揽进了怀里。
“那个时候,我被送进了那个疗养院,碰到了你之前治过的那个男孩,阿南,他给我讲了个故事。那晚是我那么久睡得最长的一晚。”
“我当时就想,可别给我碰到你了,不然,我一定想尽办法赖上,死都不放开。”
——
第二天,师辰在医院草坪下晒着太阳。
身前多出一道阴影,他眯眼看,逆着光逐渐看清陆之暮的脸。
空洞的眼眸猛地睁大。
“你不是相见扶夕吗?我带你见她。”
两个人花了两个小时赶到T市那个城中村。
一路上人们对师辰投来好奇的目光,可他视若无睹,直到到了城中村,眼眶中才终于有了松动。
车子向前开着,陆之暮却忽然又开了口。
“扶夕离开的那天晚上,我父母去接得她。路上出了车祸,三个人没一个活下来的。”
像是在诉说一个与自己毫无关系的过往。
师辰猛地转头看她。
“失去的不止你一个。”
“我可比你失去得彻底多了。”
车子停在一处集中墓地,陆之暮下车,眯了眯眼,看到师辰手和腿都在打颤。
“就在这,我依着她的意思葬的。”
少女的墓碑,字是等她18岁才刺上去的。
扫了墓,陆之暮在外头等着男人,等了许久,才见他瘦削的身影走出来,眼眶格外红。
“你还好吧?”
师辰点头。
陆之暮就也不再多说,停在男人对面:“那下一处,你自己去吧。”
师辰抬起凹陷的眼眸看她。
“西街15号楼下37号邮箱,”陆之暮把钥匙举到他眼前,“有些东西,她留给你的。”
不再去看身后那个身影。
陆之暮转身,也不同他告别,一步一步走着,寒气在她脸颊略过,带着微微疼痛。
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她接起来,那头传来鹿禹稱温柔磁性的声音:“结束了?”
陆之暮仰头看天空,灰蒙蒙的带着冷意,应该是要下雪了,她笑了一下,眼眶酸涩:“鹿禹稱,你来接我吧。我请你吃好东西哦。”
“来我家里。”
她补完,散落出来的头发被冷风拂起。
鹿禹稱赶来的时候,陆之暮坐在楼下的台阶上,像是个没人要的孩子。
她看到他的身影,立刻起身蹦跳着就过来。
鹿禹稱皱眉看她,脱下大衣给她裹上:“怎么在外面。”
陆之暮眼珠咕噜噜转着,瞥他:“哎呀,钥匙我没带,进不去。”
“怎么不找物业?”
“这大晚上的,多麻烦人啊。”陆之暮抬手揉了揉被冻得泛红的鼻头,“而且……而且,我好像还没准备好。”说着就拉着鹿禹稱走,“我们还是改天再来吧。”
“陆之暮。”鹿禹稱拉着她站住不动,陆之暮只好回过头来面对他。
僵持了半晌,终是不忍她冻得通红的脸颊和眼眶。抬手摸了摸她的发顶:“笨蛋。”
两个人还是住到了酒店。
陆之暮在沙发上裹在被子里像个蚕蛹,拿着他的手机兴奋不已:“哎哎,听说我们T市也要建游乐场了啊。早该建了嘛。”
“天气预报说明天下雪啊,初雪啊,肯定美。”
“诶你这个软件怎么没有中文的嘛,我又看不懂——啊,”陆之暮乱按的手颤了颤,恭敬地举到他眼前,“来电话了。”
鹿禹稱在给她剥开心果,腾不开手,用眼神示意她:“接通。”
“哦。”陆之暮乖巧照做。
电话那头立刻响起女人撒着娇带着奇怪口音的中文。
“禹稱,你什么时候回来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