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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尘手术当日。我起了大早,出门时天还没有亮全,召了一辆出租,我飞速抵达医院。许尘早就醒了,他靠坐床头,见我进屋便笑,他是一派轻松。反是我,浑身紧绷紧张不已。
真是奇怪,关于许尘的记忆,除了日记告知的,我并无多余的想起。但每次见到许尘,我心中就浮出奇怪的毫无缘由的缓慢的悲伤。仿佛这悲伤原本就有,只是暂封于脑皮层深处,一旦见到许尘哀切的笑容,就如同触摁了身体里的某个按钮而全然被释放。
如同一待春来就苏醒的冬眠之蛇,我的反应,近乎本能。
昨天护士长就预先通知过,许尘的手术安排在今日第三台,大概上午十点半就得进麻醉室。我坐立不安,来回走动看表,生怕错过时间。这时,许尘从枕头底下抽出一本杂志,他翻开杂志并招呼我过去,我走过去,他指着书上黑白相间的方格表:“快来帮我想想,这道题好难……”原来,他在玩“填字游戏”。此时,他脸上浮出孩童般的稚气。许尘指的那道题目是:一种具有多分化潜能和自我复制功能的早期未分化细胞,医学界称之为“万用细胞”。答案是三个字,有一个字已经出来了——干OO。“干细胞?”我刚说出答案,许尘就夸张地竖起大拇指:“好厉害!”“正好知道而已。”紧着,他又比了另外一道:“达尔文《进化论》的核心思想是什么?”
填字游戏需耗费一点点脑力,又至于太疲累。先挑简单的填,如果遇到实在艰难的题目就先跳过去。不知不觉,两人合力做了好几本杂志里的填字游戏。我发现,我的紧张感稍稍缓解了些。
正咬笔尖思考某题的答案,突然,听到许尘说:“你和以前不一样了。”
我的目光随着笔尖走过题目,黑色的墨水在纸上留下一道曲折不平的线,我故作淡然:“那以前的我是什么样?”
许尘微顿,许久才回答:“清醒。”
“嗯?”我扬眉看他。
“太清醒。”他多加了个字。
“太清醒的人意思是,做人少了几分幻想,缺了几分浪漫,甚至丢了几分热血?”我给许尘说的“太清醒”下着定义。太清醒,这听起来可不像是夸奖。
许尘笑了笑:“我偶尔,很羡慕的你的清醒。”
许尘弯腰从床下搬出好几本杂志塞在我手里:“我进手术室那会儿你就做这些题,我醒来后要看的。”
许尘进手术室后,我坐手术室外等他。翻开手中的杂志,果然每本都刊有填字游戏,这是他刻意寻来的吧。
不过,这种时候,我怎么还有心思玩游戏……
经过漫长的等待之后,我终于迎接令人振奋的好消息。许尘的手术很成功。医生说:“好好调养,很快就能恢复健康。”我深吐纳,一直压踞在胸口的磐石终于可以卸下,我连声向医生道谢。
之后一连好几日,我忙着请假,我将一日时间分割为二,上午上班,下午则去医院看望许尘。许尘精神很好,身体恢复得也很快。我原以为,之后不会有紧急事态发生了。早上,我在店里工作时,突然医院接到打来电话,让我赶紧去一趟。我乍然从椅子上弹起,心瞬时凶猛地跳了起来。许尘现在是术后观察期,换言之并没有正式领到“安全牌”……
停止停止!我不敢往深处想,也阻止自己在这里胡思乱想下去。我丢下电子笔,抓起披在椅背上的外衣,直往大门冲而去。最为紧急迫切的时候,偏偏与正要入店的人撞了个满怀,我体会到今日背运的衰败的气息。我头都未抬,连忙鞠躬道歉,但手臂狠狠一疼,是对方用力拽住了我。
“你慌慌张张去哪儿?”
我这才回神,聚焦看眼前人。律照川保持着一贯的面冷无情,此刻他大力钳着我,令我挣脱不开。
他怎么来了?
我突然想到,这是这么多天来,他第一次主动和我说话。
我解释:“刚刚医院打了电话,让我去一趟……”
我还没有说完,律照川掐断我的话,冷腔冷调:“你凭什么去?”
我身子一僵。
他又问:“你是许尘的谁?”
我支吾:“我……”
“他又是你的谁?”
律照川连连的逼问不由地令我后退了几步。
许尘是我的谁?
是我的同事,被我忘掉的少时友人,还是,我的妹夫……
律照川的问题,我竟然一个都回答不上来。
律照川不耐地斜了我一眼,趁着我还在思量他的话的时候,他掏出手机拨打了一个电话,电话接通后,他柔声说:“许尘住院了。市中心医院。病房号一会儿我发给你。”
“你给谁打电话?”
“与许尘手挽手并肩走进结婚典礼堂的那个人。”律照川冷淡回复我,“她才是有资格去紧张许尘的人。”
这些天,我准时前往医院报道,却从未想过“有没有资格、是否妥当”这些个问题。此刻,律照川将我忽略的问题明晃晃得拖出来丢在我面前时候,我茫然了。
我喃喃而问:“生死关头,身份抑或资格,这些很重要吗?”
“生死关头,身份抑或资格,这些当然不重要!”律照川利落回答,“但是——现在不是生死关头。许尘不会有事。他的手术很成功,他很快就会恢复健康,恢复到他的日常生活。在世俗的规矩里,身份资格,就很重要!”
我慢了半拍,先是发怔,继而颓败。真是震耳发聩的训诫。停顿了一会儿,我掰开他钳制我的手,点头认同:“你说得对。”
他不仅说得对,做得也对。
默默走回了工位,我抓起电子笔,继续工作。画着,画着,突然有水滴在了板子上,我立刻用袖子擦去触屏上的水印,刚刚擦去,又滴下来。
怎么回事?我惊疑地抬手,试探性地摸脸,湿的!我赶忙抽纸巾擦去泪痕,又怕被别人知道,贼眉鼠眼地观察周围人,确定他们都在忙自己的事情,确实没空留意我。我刚想放心,一抬眼,凛然见律照川插着手站在二楼的走廊上,目不转睛地冷漠看着我。
他站那里多久了?
我的溃散全被他抓住了吗?
我一个激灵,失手打翻了手边的茶杯。水边里的水顿时袭击了我的画稿,我手忙脚乱地收拾。而那个罪魁则斜了我一眼,缓慢走掉。
看着那个不再有人的位置,我仍觉魂魄未定。
他总是这般神出鬼没,令我措手不及。
下午,我留在了店里,哪也不去。例会结束,张济帆将我单独留下了。其他店员从我身旁鱼贯而出时,我顿时意识到自己这段时间有多离谱。虽然我的工作并非一定得来花店才能完成,但我最近请假的频率简直可以用嚣张来形容。
当会议室只剩下我和他俩人时。“许尘没事,只是一些文件什么的需要签字,已经有人去处理了。你不用担心。”张济帆率先挑明缘由。
我有些发懵:“张总你明明和我一样,一直都在店里,你怎么会知道许尘的事情……”
张济帆咳了两声,神秘地说了一句:“有某人在,我们获得的必然是最新鲜的资讯。”
原来是律照川。
如今想来,我对他有着莫名的惧意,也正是因为这点。他简直无所不知,无处不在。
“张总不好奇我和许尘之间是怎么回事吗?”我抛出试探。
张济帆顿然坐直激动到:“好奇啊,快告诉我是怎么一回事吧!我们店邀请到了许尘来做花艺讲师时,我还以为是撞大运了呢。许尘是谁啊,他是花艺大师,领时薪的人。居然愿意待我们店里开课,而且,律照川了对此事居然没有半丝半毫的惊讶。而且,认识他这么久,他和许尘认识的事我也是最近才知道。还有,你和许尘之前也认识对不对?我就知道,以他的资质和能力去哪里不行,非要待在我们这个小店,那是因为我们店里有你!我猜得对不对?”
他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
“大部分,正确。”我只能笼统地回答。
张济帆一看我的表情什么都明了了:“哎,律大少不准我打听……对了,你中午没有吃饭吧。”
“我不饿。”
此刻,我依然觉得是涨着的,无法再塞填其他任何食物。有些人是靠甜食来驱赶不开心,我不是。若我心中真有无法排解之事,我便一点东西都吃不下。
“无论如何,还是得吃呀。”张济帆从桌子下面拿出一个纸盒递给我,我疑惑接到手中,他又强调,“一定一定一定一定一定要吃啊!”
“哦。谢谢张总。”
我托着食盒回到工位上。打开餐盒,发现里面装的是鱼排,还热乎着。我下意识往楼上刚才律照川站着的位置上看。
没人在。
这时,我还发现,餐盒内还有藏一只切开的新鲜的柠檬。我将整个柠檬的汁水全部挤到在鱼排之上,然后托起它大大地咬一口。
噫!
好酸。
但好过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