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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又恢复了往常的和颜悦色,素手一抬,道:“魏尚宫免礼,今后务必勤勤恳恳辅佐中宫。从现在起,你就是皇后的喉舌,皇后有什么懿旨,你都要及时念给众人听。”
宫洛再次磕了个头,俯身道:“是,微臣谨遵太后懿旨!”
女官不似寻常宫女,到了二十五岁就放出宫去婚配。在北燕朝,女官是有俸禄、有编制的女性官爵,其中又以皇后身边的尚宫职位最高,不仅可以辅佐中宫,更能统领宫内所有女官,连对上的自称也可以由“奴婢”改为“微臣”,哪怕朝臣见了,也要敬礼三分。
宫洛的这个自称,更为锦宫城今后的斗争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皇帝,哀家这个安排如何啊?”
乔序看着太后的眼睛,微微笑道:“母后思虑周祥,儿臣还要向您多多学习才是。”
“哀家知道你也是有顾虑的,”太后的神情渐渐变得格外温柔,“你放心,端裕夫人依旧保留协理六宫之权,直至待产前夕。”
郑棠扶着恩善的手颤颤巍巍站了起来,眉目一低,眼中险些涌出热泪:“臣妾谢太后隆恩,太后如此厚爱,臣妾定不负太后所望,悉心辅佐中宫。”
“你是个明白人,”太后面色未改,语气却刚硬了许多,“哀家自然相信你有个分寸。”
郑棠一边应承着,一边矮身落座。祁抒意看看郑棠又看着我,笑道:“今天真是双喜临门啊。”她随即端起一杯亲自斟满的美酒盈然起身,举杯朝我道:“臣妾昭仪祁氏先以此酒祝殿下万寿无疆,福如东海。”
她仰头一饮而尽。此时宫洛已然回到我身边,将我面前的酒杯斟满了。我虽不喜应酬,却无法推辞,只好端起酒杯陪饮了一半。
她微微一笑,接着又兀自斟满一杯,转身朝郑棠道:“臣妾再以此酒恭喜端裕娘娘,愿娘娘与腹中皇嗣平平安安。”
郑棠象征性地举起酒杯,微笑回道:“祁妹妹客气了,本宫还要多多向你请教呢。”
祁抒意分毫不为所动,依旧笑着将杯中美酒饮尽。
见此时殿中气氛有些沉闷,孙文英适时吩咐了一句:“陛下口谕,上歌舞——”
重华殿内即刻歌舞升平——舞姬曼舒红袖,歌女一展妙喉,丝竹之声不绝于耳。其间有不少妃嫔与外朝命妇相继朝我敬酒,我自是不胜酒力,都只微微抿一小口。她们第二个要恭喜的自然是郑棠,由于她孕中不能饮酒,乔序便替她一一接了过来。
宫洛也成了今晚的焦点之一,许多妃嫔当即赏了她簪子、步摇等首饰或者其他精巧玩意。宫洛不卑不亢接受着,除此之外,她便只守在我身边寸步不离。
酒过三巡,我已然微微熏醉,便倚在凤座上闭目养神。宫洛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俯下身来在我耳畔轻声道:“殿下,您要是累了不妨回宫歇息吧。”
我的身子一个激灵,随即回过头来朝她颔首,再待下去,只怕我也要困死了。身旁的太后似乎也有些疲倦,已先开口道:“天色已晚,哀家要先回颐宁宫歇息了,大家接着玩吧。”
云萝扶着太后起身,我和乔序赶忙领着殿中众人跪下行礼。
“恭送太后!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太后一走,众人也都意兴阑珊。我自然迫切希望早些回宫休息,便在纸上写了一道懿旨让宫洛念出来。
“殿下懿旨,今日本宫格外开怀,尔等娱情实乃欣慰,即刻回归宿处吧。”
众人纷纷起身:“谨遵殿下懿旨。”
乔序也起身走到郑棠身边,亲自扶住她,柔声道:“棠儿,朕回你的翊坤宫。”
郑棠有些惶恐地看了我一眼,推辞道:“陛下,这……这不合礼仪……今晚您该陪伴殿下的。”
许多妃嫔见此情景,都结伴陆陆续续地走出了重华殿。我知道郑棠在欲拒还迎,却并不想计较,加之困意如潮水般席卷而来,便飞快提笔道:“皇嗣为重,端裕夫人就不必再推辞了,遵旨才能不负恩泽。”
听见宫洛如是说,郑棠才朝我矮身一礼,温声道:“臣妾谨遵殿下懿旨,谨遵陛下旨意。”
乔序并没有看我,而是直接搂着郑棠的肩膀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我的目光追随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却在他们经过宛清身边时顿住了。
宛清居然还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身后站着一个比她还小几岁的宫女。她的位置离大殿门口如此近,近得甚至能清楚地看见乔序脸上幸福的笑意。
我赶紧跳下凤座几步跑到她身边,在快要靠近她时又放缓了脚步,仿佛不忍心打扰她的沉思,却又很想把她从痛苦又幸福的回忆中唤醒。
“妹妹,”她哑然失笑,不知是否挨了冻,她的唇色苍白宛如秋日里一片枯叶,“你说今天的情景被宫正司那位知道,会如何啊?”
宫正司那位?
我一惊,莫非她说的是玲珑?转而一想不免暗自哂笑,不是玲珑又会是谁呢?
我摇了摇头。
“我走了。”
她身后的宫女朝我恭谨地行了个大礼,接着上前两步小心翼翼地扶起她。我看着她这样一步一步走出去,心底愈发不是滋味。她已经瘦得我快认不出来了,那样孱弱的背影怎么会是我认识的那个宛清?
她突然回眸一笑,任月光为她的侧脸镀上一层淡淡的乳白色。
“妹妹,谢谢你今日处处护我周全。”
我情不自禁地勾起唇角,看着她再度转身离去。
自那以后,凤仪宫又忙了起来。
每天晨昏定省过后,宫洛就手把手地教我核对账目,芙蕖则在一旁帮忙笔录各种文书,其余人等也都在宫洛的安排下各司其职,一切有条不紊。
“赏端裕夫人蜀锦三十匹,赏穆才人蜀锦十匹。”
我一边记录,一边在心里嘀咕。
等等,乔序赏了宛清十匹蜀锦?
可是身为正六品才人,按照礼数不能使用超过五匹的蜀锦。
宫洛见我执笔顿住,忙问道:“殿下怎么了?”
我回过神来,在另一张宣纸上一笔一划写着:“最近陛下给翠华宫的赏赐很多么?”宫洛见了,道:“回殿下的话,基本上赏给翊坤宫的,翠华宫都有,只是数量多少罢了。”
我点了点头,又写道:“那陛下可有去过翠华宫?”
“回殿下的话,没有……”
我听了不仅诧异,更感到隐隐愤慨。芙蕖会意地将妃嫔彤史递来,我打开随手翻阅着,只见上面写着:
“四月初八,帝宿翊坤宫,端裕夫人伴驾。”
“四月初九,帝宿翊坤宫,端裕夫人伴驾。”
“四月初十,帝宿乾清宫,端裕夫人伴驾。”
……
我再往前翻阅,只见三月份还有承乾宫、关雎宫等宫殿的承恩记录,也有乔序前往翠华宫陪伴宛清的记录,可如今都四月十五了,乔序除了乾清宫,就只去过郑棠的翊坤宫。
我叹了口气,心底更加疼惜宛清的境遇。虽然赏赐依然如流水般涌入翠华宫,可是人不在身边,这些冰冷的物什又怎能给她失子失宠的心慰藉呢?
这样想着,我即刻放下手中的彤史,提笔写道:“摆驾翠华宫。”
一顶凤撵绕过蜿蜒曲折的小路,停在了太液池北畔的翠华宫门前。我在宫洛与芙蕖的搀扶下,一步一步走进了翠华宫内。
宫人们见我进来,赶忙齐刷刷跪了一地:“殿下万福金安!”
我朝宫洛示意,她会心一笑,接着朝众人抬了抬手,道:“殿下懿旨,免礼吧。”
众人依言起身,其中一个年龄稍大点的宫女上前一步,接着又跪下道:“启禀殿下,奴婢终于把您盼来了!我家小主这些天总是精神恍惚,却不让奴婢告知旁人。奴婢不敢违背小主的意思,又担心小主的身子熬不住……”她越说声音越颤抖,“奴婢请求殿下快进去看看我家小主吧。”
我一听,心底即刻紧张起来,赶紧三步并作两步朝她所在的偏殿走去。
“小主,这些料子您都看了一整天了,要不歇会儿吧。”
“寒蕊,你说这件给本主的孩子做衣服如何?”
“小主……您累了,待会儿再看吧。”
“不,本主没累,本主还没选好呢。”
我停在了屏风边上,以宽大的丝绢扇面遮住身子,只见宛清伸手扶着自己平坦的小腹,眼底涌动着无限温情:“若是选不好,它要怪本主了。”
寒蕊的鼻尖一抽,像是低声啜泣:“好好,那小主选这一匹吧,色泽明艳,触感丝滑,对婴儿皮肤最好了。”
“这一匹么?”
宛清突然伸出右手大力一拽,左手顺势就拿起剪刀“唰”的一声将它划成了两半。
“小主!”
我吓了一跳,寒蕊也吓了一跳。但见宛清没有伤害自己之后,她这才如释重负,赶上前去一把抢过剪刀放在自己怀里,伏在她膝头道:“裁剪布料的事情还是奴婢来吧,您小心伤着自己。”
我黯然失神,难道宛清在人前的坚强都是装出来的么?是什么让她这么快撇开了丧子之痛为我力证清白?又是什么让她此刻失魂落魄险些伤害自己?
我飞快地跑了进去,寒蕊见我进来,即刻起身退到一旁:“殿下万福金安!”
“素素,你来了,”宛清朝我挤出一个微笑,那样凄美又惨淡,“你看,这匹缎子好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