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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踱步到椒房殿,门外等候的侍卫中我认识几人,其中一个鹰钩鼻子的男子,他是我父亲从前的御前守卫之一,就算是侍寝时,他也不会离开太远,总是守在我父亲身前,若说胡大监是父亲最信任的宦官,那他就是我父亲最重视的侍卫。
看来,我父亲就在里面。
我走进去,门口的宫人并未拦我,皇后娘娘应是和他们都说好了,她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算准我会来椒房殿。
父亲坐在椒房殿的客位上,多番磨难过去,万幸他身上的帝王傲骨还没有被磨去,我观他眉宇间依然是淡然不惊。
见我来到,他问,“你是何人?”
我正想说,我是即墨骄,话没出口,自己倒是想笑,我如今这个身份,是草原上的苏墨哈雅,在他眼中再也不是他的女儿即墨骄,其实,就算我告诉他我是谁,他也不一定能记起我的脸,我母亲,对于他,并不是那么重要。
“我是皇后娘娘的侍女,娘娘说,她不便见您,叫我来和您谈。”
我和他要谈些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
问他是不是给我哥哥下毒了吗?
“娘娘给了我这封信。”我把信拿出。
他瞪圆了眼,没有了方才的从容,“给我!”
我把信背在身后,“这可不能随便给人。”
他有些气恼,竟然要伸手来抢夺,我怔了片刻。
渐渐开始相信即墨缈的话。
我说,“你只要回答我几个问题,娘娘说,就会帮你在陛下面前求情,娘娘和陛下夫妻情深,他不会不给娘娘几分薄面。”
“你要问我什么?”他有些狐疑。
“第一件,你可还记得前朝五皇子即墨护?”
他禁言不语。
“不记得了吗?那我们这可就不好说了。”
“记得。”
“他为什么会被派去和当今陛下一决死战?”
“他是南魏将军,当为君王解忧,是我的儿子,也需为我尽孝。”
尽忠尽孝,两座大山。
“你既然决定在东胡人打到良渚时,就将南魏拱手相让,为什么还要让他去送死?”
“我说过了。”他皱眉,语气不善。
他要用我哥哥的死树立他君王的威严,向南魏子民展示,他并不是没有抗争就把良渚让出,他是努力过后失败了才被迫如此。
背叛了即墨一族的,原来是他。
多么虚伪的人,在江山和骨肉亲情中,毫不犹豫选择了他的江山和子民。
“他中了什么毒?”我试探他。
他犹豫道,“剜心痛。”
“什么?”
“是一种蛊毒。”
我不动声色地握皱了纸张,鼻尖发酸,即墨缈没有骗我,她说的才是真相。
要说凶手,他也难逃其咎,因为他根本就没有想过饶我哥哥一命。
“很好,你说得很好。”
他有些奇怪地看着我,“你问我这些做什么?”
“只是些陈年旧事,有十来年了吧。”我摇摇头说。
“你还记得合宜殿那位元氏良人吗?”
“……为何问她?”
“从前见过她一面,想问问她如今在何处。”
“已经故去,牌位在我府中立着。”
“这样……很好……”
我母亲,是喜欢他的,我和哥哥从来知道,她不许我们诋毁他半句,就算知道了陛下对陈美人做的事,她也没有在我们面前说过陛下的不是,在她眼里,他终究是她的夫,是她的天。
“你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吗?”
“我不知。你现在能把信给我吗?”
我把信拿出来晃了两下,“给了你,你又能如何,这信的存在,陛下已经知晓。”
他慌手慌脚,“还请姑娘求皇后娘娘救本王一命。”
他如今只是个王爷了。
我坐在一个位置上,喝了口茶稳住气。
“不知王爷可愿意和婢子玩个游戏?”
“本王要见娘娘。”他叫嚷。
“嘘——”我不悦,“娘娘不是叫我过来了吗?”
“你到底想和本王耍什么手段?”
“娘娘说,要救你也不是不能,但是,她让我把这纸张三步内撕碎,信札中有两个‘生’字,在我三步之后数到十,你把任何一个‘生’字找出来,娘娘都会保你不死。”
“你,放肆!”
我转过身开始数数,第一步,我将信件对折撕开,第二步,我又撕开一次,等到第三步,我已经彻底撕碎了信,转身挥手飘洒出碎纸屑。
纷纷扬扬而至的纸屑,漫天飞舞。
他也顾不得什么气节不气节,清高不清高,先是蹦起来去够纸皮,等到纸屑落地,他又趴在地上寻找。
我坐在椅子上,靠在一边数数,“一,二,三,四,五,六……”
他趴在那里寻找‘生’字,样子真像一条狗,我的父亲,前朝南魏陛下,匍匐在地的样子,狼狈不已。
“九,十。”我结束了数数。
他笑得猖狂,把那张有‘生’字的纸片递给我,“我找到了。”
我看了一眼,疲惫道,“真的啊,您找到生了。”
“是,我找到了。”
“我给你一条生路,你为什么不给即墨护一条生路?”
“你到底在说什么,你是谁!”
我捂住嘴笑了,“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既然答应你了,你且离开吧。”
“烦请告诉皇后娘娘一声,莫要食言。”
他走时候,回身匆匆看我一眼,我笑得停不下来,捂住嘴巴依然在笑,笑着笑着,忽然从眼底流出眼泪,止不住的眼泪,一串接一串。
真是,可笑又可悲。
我们即墨家的命。
我从椅子上滑落到地下,殿里的宫人见状都被我吓跑,要去找娘娘,没有一个人走过来,因为,我是个疯子。
我蹲在地上看眼泪落在地上,一个一个的小水滴落在毯上,很快渗入其中不见踪影。
很奇怪,我十五六岁那时候,每一次哭都要惊天动地,非要把人给引过来,其实那时候,我还真没有十分伤心,只是想要叫人过来安慰,再小了,七八岁,五六岁,摔一下,我要哭得整个合宜殿都能听见,要我母亲来抱我,要我哥哥来哄我。
我如今二十出头,却再也不能哭得放肆,只能无声落泪。
因为,我知道,那些对我不在意的人,即使我在他们面前落泪,他们也只会心烦。
可我现在憋着一口气,几乎快要把我憋死。
我好想杀了那个仍在人世的父亲,我想要他去和我哥哥跪着道歉,我想要他去见我母亲,告诉我母亲一声,这辈子,是他对她不住,辜负了她一番真心。
可我做不到,我是他的孩子,他是我仅剩下的血亲,我不能杀了他。
我喉咙难受,想要呕吐出来,想到我是他的孩子,我就恶心,想到我从前曾经期盼他给我的一丝父爱,我就恨不得杀了我自己。
我把手指伸入舌根,想要把那些恶心的东西都吐出来,最后我难受了一阵,什么也没有发现。
我想,我可能只是恶心我自己罢了。
宇文仲弘最后来了,只要我还在宫中,总是逃不脱他的眼线。
我蹲在地上没有抬头,不想让他看见我红彤彤的眼睛。
我只是无声地抽噎着。
他把龙袍脱下罩在我头上,轻轻拍着我的头,“这样你就能安心哭了,谁都不会看见。”
我笼罩在隐隐约约的昏暗下,脸颊碰到了沾着他体温的衣服。
为什么,十多年前我在冰冷的海子里,只能触碰到冰块,为什么,他不早一点把温暖的衣服送给我?
“我们骄骄,很委屈对吧?”他温声说。
只这一句,我再也不能忍住哭声,搂住他的腰便放声哭,我这辈子,活过来,也是什么都没有了。
他被我扑了一下,一只膝盖撑住地,把我紧紧搂在怀里,下巴压着我的头,“不用怕,什么都会过去,我不会让你一无所有。”
他太了解我贪婪的本性,看穿了我想要留住的东西太多,也知道我害怕失去。
他很多话都是正确的,比如他说,其实他比我更加了解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