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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宫的日子终于到了。贺茂忠行对我叮嘱了半天,颇不放心。临上牛车前,保宪凑了过来对我低声说道:“如果宫里有谁敢欺负你,告诉哥哥哦。”我心头一热,有保宪这样的哥哥还真不错呢,如果沙罗还在人世,一定也会很幸福吧。想到这里,我又不禁有些黯然。上了牛车,隔过帘子,我望见了不远处的晴明,他正注视着这个方向,只是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车子缓缓地动了,我心里忽然感到有些惆怅。与贺茂大人、保宪,还有晴明他们一起住了一阵子,也觉得有些依依不舍了。不过他们也会经常入宫来,应该还是能看到的吧。
皇宫里,有什么在等着我呢?不知怎么,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了三千年前尼罗河畔的王宫,还有那个阳光般绚烂的人。一时之间,小正、总司、撒那特思,一个一个清晰地闪过我的脑际,我的心微微一痛,忙调整了心绪,不再接着想下去。现在要做的就是阻止佑姬杀害文车妃的孩子,完成任务回去,尽快集齐眼泪,尽快去找那可以挽救飞鸟的花朵——曼珠沙华。
在我的遐想中,牛车已经过了建礼门,进入了平安宫内里——天皇的后宫。经过连日来的恶补,我对这里已经有了几分了解。宫城内有“七殿五舍”,分别是清凉殿、承香殿、登华殿、贞观殿、常宁殿、丽景殿、宣耀殿和位于其东西两侧的昭阳舍、淑景舍、飞香舍、凝华舍、袭芳舍,共十二殿舍。天皇的嫔妃,以及侍候她们的女房便分住于这些宫室之中。
因为弘徽殿和飞香舍离天皇居住的清凉殿最近,因此居于其中的分别就是村上天皇最为宠爱的佑姬和文车妃。
见到佑姬的那一刹那,我有些惊讶,因为根本不能把她温柔的样子和那个可怕的女人联系起来。只见她黑发如云,肤色似雪,眉目秀美,薄萌葱色的唐衣与水晶花的表着令她看起来清爽悦目。
“你就是贺茂大人府里的千金沙罗吗?果然是位像春柳一样清新可爱的女子呢。”她微微一笑。我赶紧照秋姬所教的朝她行了个礼道:“娘娘谬赞了。”
“你不用担心,就在我身边待着吧,贺茂大人与我们藤原家一向亲和。”她温和地看着我道,“不过你的父亲中纳言大人……唉,真是可怜的女孩,从那么遥远的唐土来到这里,不知受了多少苦呢。万物难为有,无常似尾花。你也不要为此过于伤心了。”
“多谢娘娘,空蝉如此世,幻灭若朝霞。沙罗明白这个道理。”我飞快地接了下半句,典子的地狱式学习终于在这时有了一点成果。
佑姬颇为赞赏地点了点头,道:“今天你初来乍到,就让小宰相带你先熟悉一下这里吧。”
我应了一声,心里松了一口气。既然能留在佑姬的身边,那么阻止她应该也不会是什么困难的事情吧。
不过那个文车妃,我倒还有几分好奇呢,不知是不是和我在现代见到的一样呢。
女房所住的地方清雅简洁,而且还是一人一房,我的隔壁就是小宰相。小宰相是橘中将的女儿,刚过了结裳的年纪。我们很快就混熟了,在房内聊了起来。
“对了,听说飞香舍里住的是文车妃吧?不知道是怎么样的人呢?”我装作不经意地问道。
小宰相点了点头,又望了一下四周,道:“文车妃和娘娘的关系好像不错呢,听说她们从小就是朋友。不过文车妃怀了主上的龙胎以后,比以前骄蛮很多,也根本不把娘娘放在眼里。也就是娘娘好脾气,还惯着她,再怎么说,娘娘也是中宫啊。”
“从小就是朋友?”
“嗯,文车妃的父亲大纳言和娘娘的父亲藤原左大臣是很好的朋友,不过大纳言前年已经过世了。”
“哦,是这样啊。”我笑了笑,原来文车妃和佑姬是从小玩到大的好朋友,女人的嫉妒心真的很可怕,谁也想不到佑姬将来会做出那么残忍的事情。
又聊了一会,她起身准备离开,我送她出了我的房门,正打算回去。忽然只觉头顶一热,我伸手一摸,拿下来一看,差点没气晕,竟然是一团刚出炉的鸟粪,紧接着,一只麻雀稳稳当当地停在了我的肩上。
好啊,八成就是这个肇事者,我正打算教训它一下。忽然发现它的爪子处系着一张小小的纸条,忙抽了下来,摊开一看,上面写着一行清秀的字迹:一切可安好?晴明。不会吧,我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居然是晴明的信,那么这只麻雀一定是晴明的式神了。还是不能相信晴明居然会有那么一点担心我,虽然只是短短一句话,却让我又有了一丝小小的感动。纵然是清冷如晴明,内心也有温柔的一面呢。
我赶紧带着麻雀回房,研了墨,准备在纸条的背后写了回执,刚要落笔,忽然想起这该死的麻雀拉了黄金在我头上,这里洗次头是多不容易啊,不由得心中又有些愤懑,想了想,提笔刷刷写道:“童子丸,我好得很。沙罗。”
一想到晴明收到这回执时的表情,我就忍不住想笑。
不知是不是晴明生气了,他的式神麻雀再没有来过。
这几天来,我也没有见到村上天皇,听小宰相说他现在夜夜陪伴在文车妃的身旁,一心盼着孩子出世。
看起来,皇上对这个孩子很期待呢。想到这里,我的心中忽然产生了一丝疑惑,既然皇上这么在意这个孩子,佑姬怎么会有机会囚禁文车妃,还有机会杀了她的孩子呢?而且发生这样的事,佑姬还是照坐中宫之位,皇上就算不知情,也该彻查这件事呀,真的是很让人费解。
这天晌午,天气特别闷热,我刚从佑姬那里回房,就赶紧脱衣,脱到只剩一件内衬的单衣,拿把小破扇子很没淑女风度地摇着。熏香就是这点好,就算再热,还是一点汗味都闻不到。
正在我慢慢觉得惬意起来时,忽然听到小宰相有些慌乱的声音在我的房门口响起:“沙罗,快准备一下,右大臣大人正往这边过来了。”
“什么!”我从榻榻米上跳了起来,脑中立刻浮现出那个紫色的身影,“怎么会?这里是女房的住所呀。”虽然我知道在平安时期,女房和贵族男子在宫里私会并不被禁止,反而还被认为是件风雅的事,可是现在毕竟是大白天啊,而且他为什么要过来?
“听说右大臣因为方角不利需要往这里暂避。”她答道。
我晕,哪有避方位避到女官房来的道理?而且怎么这么好彩,偏要在我这间房里避,难道他知道我的身份?不可能,右大臣又怎么会知道一个小小的女房进宫。无奈,我只好起身拉下垂帘和几帐,赶紧穿衣服,刚胡乱穿好,就听见小宰相的声音:“右大臣大人,请往这边请。”
随着移门被拉开,一股轻风略凉的涩香顿时钻进了屋子,果然是那天那个人。隔着垂帘,隐约看见他姿态优雅地在我对面坐了下来。
“实在是抱歉,今日打扰了。”他的声音还是一样华丽性感,说实话,我还真有点好奇他的庐山真面目。
“嗯,不……”怕他认出我的声音,我支吾着答了一句。
他顿了顿,忽然开口道:“这个香味……”
糟了,我一直都在用贺茂保宪的那款特制梅香,这个人的鼻子那么灵,一定闻出什么来了。
“如果我没猜错,这个香味是保宪大人的熏香,莫非……”他的声音似乎带了一丝兴奋。
哇,鼻子这么灵,这个右大臣前世一定是只狗狗。
他忽然起身,伸手拉住垂帘,低低说了一声:“冒犯了。”话音刚落,垂帘已经被他掀了起来。
我一抬头,正好对上他的视线。
如果说晴明是清雅的白莲,那么眼前的这个男人,就像是那优雅华丽的八重樱,姿态风流,气质高贵,只见他薄薄的唇边浮起了一个浅浅的笑容,就好像微风拂过,八重樱的花瓣瞬间抖落出一片令人目眩的花吹雪。
“你看够了吧。”我不客气地开口道,现在发现自己对美男的免疫力是越来越强了。
“果然是你。”他笑意更浓,盯着我,忽然缓缓吟道,“谁家女儿如新绿,使我春心乱如麻。先前的相遇,我一直对你念念不忘,四下打听,却一直没有你的消息,想不到,今日居然在这里让我遇到你,这也是上天注定的缘分吧。”
不是吧,都没见过我,就春心乱如麻了,这男人也太多情了吧。
“我看只不过是个巧合而已,并不是什么上天注定的缘分,右大臣大人好像想太多了。”我笑了笑道。
他不以为然地笑了笑,道:“那么今天,你该告诉我你的名字了吧?”
“沙罗。”就算我不告诉他,他也会打听到。
“沙罗?沙罗双树的沙罗?很美的名字呢。”他笑道。
我瞥了他一眼,我不会有这么好的桃花运吧,万一他要真对我有兴趣怎么办?我可不想在这里多一些麻烦。
“不,是饿沙罗鬼的沙罗。”我飞快答道,对不起,沙罗,原谅我一次,我不想再和这个男人耗下去了。
他的脸色微微一变,眼神更加深邃,唇边的笑容却愈发浓艳。
“既然大人要在这里避方位,那么沙罗就不奉陪了。”我干脆起了身,往门外走去,他只是坐在那里,没有再说话。
我心里暗暗一喜,看来他是不喜欢我这个毫不优雅的解释。
一夜好眠,当我从紫阳花的沁人花香中醒来的时候,望着从格子窗里漏进来的阳光,心情大好。起身,披上衣服,刚拉开移门,就有一个穿着苏芳色单衣的女童呈上了一样东西。
萌黄色的高丽纸被优雅地系在一支浅绿的柳枝上,我愣了愣,刚想问几句,那女童已经离开。我打开信纸,只见上面写了一首和歌,字迹韶秀,墨色浓淡相宜,暗香浮动。
春日野间雪,消时寸草生。
君如春草绿,一见便钟情。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平安时代贵族之间风雅传情的情信?是谁写给我的?我呆了一会儿,目光下移到落款,只见到一个简单的名字:源高明。
源高明?是谁?我盯着那张纸,忽然想起了保宪说过的话,源高明,不就是右大臣吗?
怎么,他还对我有兴趣吗?唉……
我自然是没有去回那封情信,也不知道该怎么回。不过这位源高明大人似乎颇有耐心,一天一封信,无不是风花雪月。很快,这件事就在女房们所住的广缘廊传开了,一个小小的女房,被从二位的右大臣所追求,在她们看来是修来的福气。更何况,这位右大臣还如此年轻风雅。我也不知道这位右大臣到底看上我哪儿了……
在陪佑姬去庭院里观赏初开的荷花时,连佑姬也忍不住问起了这件事。
“娘娘,您不要取笑我了,沙罗可不敢高攀右大臣大人。”我立刻解释道。
佑姬笑了笑:“其实右大臣大人他……”她的话说到一半忽然停住了,只是望着前方。
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廊下正迎面款款而来七八个身穿十二单衣的女子。其中一位女子风姿绝艳,在人群中格外显眼。那人穿着浓淡相宜的龙胆色唐衣,衬着紫苑丸萩的五衣,系着白色唐草立涌的裳,头发如同夏月里茂盛的垂柳那样长长地披下来,姿态柔媚。看清她的脸那一刹那,我不由得吃了一惊,不就是我在现代看见的那张脸吗?只不过,现在的她要比现代见到的更美上百倍……
“文车妃……”我脱口道。
现在的文车妃是一脸的春风得意,看见佑姬,她也没有行礼,而是亲热地拉起了佑姬的手道:“原来是姐姐,您也来赏花吗?实在是失礼了,不是我不想行礼,只是……”她看了一眼自己隆起的肚子。
小宰相的脸上露出愤愤不平之色,佑姬亲切地笑了起来,“妹妹这个样子还行什么礼,妹妹今时不同往日,怀的可是未来的东宫。”
文车妃一听这话,喜笑颜开,露出了几分小女儿的憨态道:“还是姐姐最好,自从怀了这个孩子,姐姐还经常差人送东西过来,我的飞香舍都放不下了呢。”
“谁叫我们从小就是好朋友呢。”佑姬点了点她的额头,道,“快早些回飞香舍吧,不要让我们担心了。”
“那么,告辞了。”文车妃和侍女们缓缓离去。
“娘娘,您实在是太温柔了。主上已经很久没有来弘徽殿了呢,就算有了身孕,她也不该总是霸占着主上呀。以前主上可是对娘娘您……”小宰相望着她们的背影道。
“小宰相,”佑姬适时地制止了她,淡淡道,“世上人心事,犹如各色花。色花容易变,心变多如麻。记住,这个世上,最善变的就是人心。”
她的面色平静如水,眼眸里看不见一丝情绪,可是我知道,越是这样把心事深埋的人,一旦爆发,后果难以预料。
来了这么多天,我竟然还没有见过村上天皇,有时我也觉得文车妃有点儿太傻了,在这个宫廷之中,这样长期霸着皇上,就算是再好的姐妹也会翻脸。
这天清晨刚起来,就看见小宰相一脸惊慌地跑进了我的房里。
“沙,沙罗,你知不知道,宫里闹鬼了。”她神色慌张,显然吓得不轻。
“闹鬼?”
“是啊,宣耀殿的女房昨天晚上死了,而且——”小宰相凑了过来,低声道,“听说她死的时候没有脸。”
一股寒气从我的头顶升起,“没有脸?你是听说的吧?”
“我听那些发现尸体的女房们说的,听说死者的脸皮好像是脱落那样可怖呢,真是吓人。”她不敢再说下去。
听她这么说,的确不像是意外。
这个消息很快就传了开来,顿时人心惶惶。天色一暗,众人就躲进了房里。我的心里也是七上八下,想知道究竟是什么鬼怪如此恐怖。
想到这里,我披上了单衣,提了一盏牡丹灯笼,往昨天出事的宣耀殿走去。宣耀殿比较偏僻,一般住的都是些不受宠的妃子们。
刚走到渡廊处,只听旁边房里传来一声女子的闷哼,接着我就看见一个白色的人影飘了出去,消失在了我的眼前。我也顾不得追,忙闯进了屋里,提起灯笼一看,一个年轻女子侧倒在地上。
我平稳了一下自己的心跳,伸出微微颤抖的手,转过那女子的脸,一看之下,大惊失色,手里的灯笼差点摔在了地上。果然,果然那是一张没有面皮的脸!血肉模糊的脸上只能隐隐看见还在轻颤的眼珠和牙齿,我立刻转过脸去,忍不住干呕起来。
正呕了两下,忽然一只凉凉的手搭在了我的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