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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 穆营之中传开消息:君夫人到了军营,国君下令犒赏全军, 并将与君夫人一道阅视兵容,以激励将士继续奋勇作战。
众将士虽身在关外, 但前些时候国中发生的一系列变乱却无人不晓, 知正是在君夫人和宰夫买的共同主持之下, 国中大局才得以稳定, 当日宰夫誊送各地的那篇君夫人用以抚民辟谣的述言, 也早随公文抄送至了关外的军营,将士阅知,无不动容, 本就对这位君夫人心怀敬意, 没想到国都方平不久, 她竟就不辞迢迢, 奔赴关外亲自来到军营看望众人,全军便似炸开了锅, 群情激扬, 等到国君和君夫人现身之时, 将士精神抖擞,身着战甲, 手执兵戈,整齐列队, 十数万人齐齐所发的欢呼之声, 犹如雷鸣, 声波震动山谷,连数十里外的晋营也被惊动,军士不安,纷纷议论。
妫颐很快就从探子口中得知穆营发出如此动静的缘由,一语不发,沉默了许久。
如今他的心里,不是没有后悔,为当日自己仓促间做出的那个撤兵返晋先行自救的决定。
其实就算是在当时,他也明白,除了立刻返回晋国自救这一条路,他也可以先行与王师一道先打完对楚的那一仗。
当时他并非没有犹豫过,但最后,他还是选择了先行自救。
他承担不起因为延迟回国而可能导致的令自己被彻底排除出晋国权力中心的后果,哪怕这种风险很小,他也不能去冒。
他所经历过的关乎世子之位的波折,令他认定,无论什么,都比不上权力实实在在被握在自己掌心中来的叫人踏实,只要他能牢牢掌握住晋,其余的一切,都能慢慢图谋,即便得罪周室,也是在所不惜。
唯一的遗憾,或许便是那个她了。
当时做出那个决定之后,他便知道,从那一刻开始,或许他将再也没有机会能够真正获得她的心了,这令他想起来便感到痛苦,但他没有选择,他承担不起那样的后果。
如今他终于将整个晋国牢牢地掌握在了手中,而她,应当是出于报恩目的,也嫁入了穆国,成为庚敖的君夫人。
乍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他也曾痛苦,甚至后悔不已,但他很快还是振作了起来。
他必须要占控曲地,如此,不但可以为晋打通南下之道,更重要的是,从此就能将穆国死死禁锢于西华关内,打掉庚敖想要东出将势力探入中原的勃勃野心。
晋穆从前曾为友邻,但从今往后,他与庚敖已经势不两立。
就在数月之前,他经过精心筹备,倾举国之力出兵,双方战于曲不久,他便听闻穆国先是国都地震,再遭楚人侵袭,继而周季作乱。短短数月之中,变故竟接踵而来。
他原本以为这是上天对他和晋国的偏袒,国内变乱,不信庚敖分寸不乱——正也是借着这个契机,他曾一鼓作气,在那段时间内夺下了柏谷,初尝复仇胜利的快意之感,但他却万万没有想到,穆国那些内乱很快便波澜不兴了,数日之前,一场大战过后,柏谷又被庚敖夺回,不但如此,今日竟连她来赶赴到了战场,方才那阵惊动了晋营的来自对面的震天之声,便是她与庚敖同阅军容之时将士所发。
妫颐立于高岗之巅,遥望数十里外穆人军营的方向,一动不动。
他自然看不到那边,更看不到她。
但他知道,穆营就在那里,她也在那里。
……
探子回报,晋营正厉兵秣马,看起来似乎将会有一场大的动作。
凭着多年以来在战场上磨炼出来的近乎直觉的灵敏嗅觉,庚敖亦感觉到了最后一场大战到来前的如同山雨欲来的凝重气息。
他亲自先送阿玄回西华关,嘱守将护好君夫人的安全,又吩咐春好生照顾阿玄,让阿玄在此处安心等着自己,随后匆匆离去。
数日之后,果然,晋重整旗鼓,以倾巢之力,向着柏谷再次发动攻击。
这一场鏖战,从清早到日暮,因夜暂歇,次日继续。
妫颐在发动最后攻击之前,虽也以高官厚禄激励将士,言明斩获一穆人头颅者,便可记为军功,斩杀越多,军功越大,但临战之时,对阵浑然将生死置之度外的穆国将士,鏖战一天一夜之后,面对犹如铁阵一般的穆国士卒,晋人意志终于还是垮塌了下去,乃至溃不成军,军士回头往晋国所在的北方溃逃而去,沿途丢满辎重和盔甲。
在庚敖继位国君之前,晋穆虽命为友邻,但晋倚仗势大,加上觊觎曲地,最近数十年间,一直没有停下将势力范围渐渐向穆逼近的脚步,如今曲地之北,毗邻穆国东北方向的大片土地,都被归入晋国所有。
庚敖带领士兵北上追击,乘着胜势,一口气追击出去数百里外,不过短短小半个月,以摧枯拉朽之势,一口气夺下了六座城池,其中就包括从前在汭水之野时,妫颐曾许诺过的定、刑二邑。
晋人之势,百年以来,首次彻底地被驱离了穆国东境,从此以后,星辉交替,强弱对置,晋一蹶而不振,妫颐曾经的踌躇满志,经此一战,注定折戟沉沙,空留余恨。
这日,庚敖攻下最后一个城池,妫颐遣使到来,表示愿意将这毗邻穆国的六座城池奉上,请停战。
军中的许多将士,斗志依旧昂扬,纷纷陈情,求请国君允许大军继续北上,直到攻下晋国国都,灭晋以穆取代。
庚敖已得到消息,妫颐先前见前方战事一败涂地,他再难掌控,逃回国都后,虽遣使求和,但同时并未停止动作,集合了剩余兵力,又向全地晋人宣扬穆人残暴,以激发民情,同时在国都附近布列严阵,以抵御极有可能就要攻来的穆国大军。
“将军如何看?”庚敖问祝叔弥。
祝叔弥立刻道:“晋侯虽遣使谈和,然国都却坚壁清野,显见战心不死,谈和不过只是拖延时日。以臣之见,当趁军心鼓舞之际,一鼓作气,攻下晋都,如此方能彻底打掉晋之士气,叫晋人从此闻穆之名便为之胆寒!”
“攻下之后呢?如何处置?”庚敖未动声色。
祝叔弥略一迟疑,又道:“并晋入穆,从此天下再无晋之名,此为一法。然即便屠尽妫氏公族,晋立国迄今,却已有数百年之久,地域广大,民基数众多,扶者亦众,人皆以晋人自居,倘若强行并入,恐埋祸患,于我穆国亦非好事。君上如今已掌控晋国南下要道,犹如扼喉,即便容晋国留存,他想再起势,也是难如登天,而我穆国正中兴方始,宜立威天下,宣我国威,故以臣之见,待破了晋都,灭掉晋人志气之后,若晋人臣服于我穆国,便可休兵。”
“君上如日之东升,雄图霸业,宜徐图之,待蓄势已满,一切便水到渠成。”
最后,祝叔弥又补了一句。
庚敖面露诧色,盯了祝叔弥一眼,笑了:“看不出来,祝将军平日沉默寡言,此事却考虑甚远。”
祝叔弥忙道:“君上谬赞!此并非末将之言。乃前些时日末将送君夫人至军营时,路上与夫人叙话,偶听夫人所言。”
庚敖再次笑了:“君夫人之想,与孤果然不谋而合……”
他停住,面上笑意消失:“将晋使驱走!发令下去,今日犒赏军士,明日一早,出兵直捣晋都!”
他微微扭了扭唇角,露出一丝带了点恶意的冷笑:“妫颐屡次得罪于孤,孤岂能轻易放过了他。待攻破晋都,孤要妫颐再让六座城池,纳贡于穆,永世臣服,若有反悔,孤纵然不亲自领兵入晋,亦不会叫他坐稳国君之位!”
祝叔弥领命而去,庚敖长长伸了个懒腰,忽然想了起来,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离上次他亲自将她送回关内避战,眨眼又过去了将近一个月,他忙于战事,便疏于打理自己,脸上好似又冒出了寸许的胡须。
对她思念的紧,恨不得明日便休战赶回去见她了。只是须得记得,回去之前,定要先把脸容修好,免得又遭她嫌弃。
再见她时,她的肚子会不会已经大了些?
庚敖想的出神之际,忽此时,听外面隐隐传来一阵嘈杂声,似是有人吵嚷,便着随扈出去探听,没片刻,随扈入内,说一个名叫成甘的人方才跑到城门之外,起先在那里徘徊,落入守军眼中,见他行动鬼祟,便将他捉住绑了,他又挣扎抗拒,说自己是穆国君夫人的亲娘舅,来此是要面见穆侯,有重要事情相告,守军便将他带入。
庚敖略感意外,沉吟了下,叫带他来,自己入座,没片刻,看见成甘果然被两个彪兵持着入内,看他神态,似是对所受的待遇很是不满,朝前左右张望,一眼看到庚敖,面露喜色,待要上前,却被人抓住左右臂膀,气道:“我乃成甘!君夫人的亲娘舅!穆侯前回到洛邑,便是我接待的!”
庚敖微笑,叫人放开他,成甘气恼地掸了掸衣袖,这才重露笑脸,到庚敖面前行礼。
庚敖请他入座,耐着性子听他对自己吹嘘了片刻,道:“此地为凶地,小宗伯怎突然现身于此?既来见孤,想必有事,直言无妨。”
成甘方才吹捧庚敖之时,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此刻听庚敖如此发问,一时又顿住了。
原来周王病至不能自理,洛邑的朝事,如今慢慢皆由王子跃代领。跃对成甘一向不喜,十分冷落。息后也知这个弟弟从前便是靠着逢迎周王才身居高位,只是从前她自己一直病着,无心与朝堂之事,如今身体渐好,跃又慢慢亲掌国事,每逢成甘来寻自己哭诉,自然站在儿子一方,起先还劝他多以大局为重,后来次数多了,便避而不见,成甘在周地位一落千丈,前些时日便离开洛邑去投奔妫颐。
妫颐倒是没嫌他,非但如此,对他还很是客气,封他做了个不大不小的官。此次晋穆大战,他原本满心盼着晋国大胜,如此,自己往后不但能继续在晋国为官,有朝一日借着齐翚之力,说不定还能继续做着复国之梦,没想到妫颐一败涂地,他思前想后,冒着兵凶跑到这里,实际是想改投庚敖。
他吞吞吐吐说明了来意,最后道:“息后乃我亲姊,君夫人亦叫我一声阿舅,我一向便将穆侯视为己亲,此次大战,我一早就料到晋人必败无疑,本早就想改投穆侯,奈何被妫颐强留,前几日终于叫我逃了出来,九死一生,方至穆侯跟前。经此一次,穆侯威满天下,又有何人敢与穆侯比肩?
他说完了话,见对面的庚敖看着自己,神色平淡,不辨喜怒,心里一时没底,正忐忑着,忽听他问:“听闻你有重要之事要告我,何事?”
成甘忙起身,小步到了他近旁,附耳低声道:“我来,正是有事要告。实不相瞒,妫颐疑心前次王师伐楚失利,乃是穆侯你与郑人合谋所致。他对君夫人依旧怀有妄念,原本谋算我以探亲之名来见君夫人,将此事告知君夫人,以离间穆侯与君夫人,他好从中渔利。我一向将穆侯视为己亲,怎肯受他摆布?故辗转逃离,九死一生,今日终于得见穆侯,遂将此事相告。穆侯放心,我只盼穆侯与君夫人百年好合,决计不会在君夫人面前吐露半字!”
庚敖慢慢转头,盯着成甘,一语不发。
成甘原本有些得意,心想他定会感激自己,不想他这反应,却是出乎意料,被他看得渐渐心里发毛,脸上笑容退去,迟疑了下,试探道:“穆侯何故如此看我?”
“这便是你所谓之重要事?”
庚敖问了一句。
“是!穆侯你要当心小人,免得中了离间!”成甘一脸义愤。
庚敖忽然放声大笑,笑的前仰后合,在成甘错愕的目光注视下,道:“多谢小宗伯九死一生冒险前来相告!孤甚是感激,然小宗伯如蛟鹏出世,孤之庙堂,水浅天低,恐容藏不下,小宗伯还请另寻高就之所!”
哈哈大笑声中,他按剑而起,撇下成甘大步而去。
……
阿玄在西华关等了庚敖两个月了。
又是一年春至,西华关附近的野地里,冰雪渐渐消融,昨夜一场小雨过后,今早起来,远远看去,远处地平之上,已然开始冒出一片淡淡的新绿草嫩之色。
最近这个月,她脱衣已经渐渐显腹了。腹中孩儿非常乖巧,除了每天早上起来偶有呕感,她也更爱睡觉之外,剩余时间,阿玄便和平常没什么两样。
她人虽在关内,但从庚敖离开后,几乎每天,都能从守将那里得到关于前方的消息。
晋人不敌穆之勇士,溃不成军……
国君领军,一口气攻下了六邑……
国君驱走晋侯派来的求和使者,攻破晋都,晋侯妫颐和全部公族大夫被俘,迫于形势,向庚敖呈上降书,承诺割地纳贡,永不反悔……
最令阿玄感到欢喜的,便是庚敖如今已经领军行在了回关的路上。
按照行程,或许最快三天之后,她便能见到夫君的面了。
虽然还有数日他才能回,但阿玄对他的思念,已是一天天堆积,甚至有些迫不及待了。
这日黄昏,她用过晏食,照习惯,在春和几个随扈的陪伴之下外出散步,不知不觉,行至西华关前。
夕阳慢慢沉下山头,金色的光芒,完全地笼罩了她面前的这座关隘。立于关下,仰头而望,暮色中爬满青苔和薜荔的这座古老关隘显得愈发雄壮沉浑,如同一道拔地而起的巨大屏障安插在了山峰之间,为穆人牢牢把守着东边的大门。
守将远远看到君夫人的身影,急忙跑来向她问好。
阿玄望了眼关隘之顶,微笑道:“我可上去?”
“自然!君夫人当心便是!”守将忙道。
阿玄点头,春忙扶住她。
阿玄足踏脚下那仿佛镂印着刀剑和岁月痕迹的巨大青色石阶,一级一级慢慢攀登而上,最后登顶来到关楼,立于城墙的垛口,朝着远处前方眺望。
这是她第一次登上西华关的关楼。
夕阳刚刚沉下山头,关山之外,远山苍莽,长川蜿蜒其中,犹如玉带盘旋,头顶暮色,正迅速压拢而下,天空呈现一片最后的苍茫青紫,视线尽头的远方,归鸟争相振翅入林,猎猎风起,云端之下,若有声声龙吟鹤唳……
入目之景,其磅礴、其壮丽,令人浑然生出一种天地悠悠,万物刍狗之感。
阿玄心潮激荡之时,小腹忽然微微一动,仿似身体中正孕育的那孩子也感应到了她此刻的心情,在用他的方式应和着母亲。
阿玄抬手,轻轻按在小腹上。
春见状,略微紧张,忙道:“君夫人可是乏了?天亦要黑了,还是早些回去歇了。君上三日后便可回了。”
阿玄一笑,点了点头,再次眺望了一眼从关口延伸而出的那条驰道。
它笔直朝前,宛如劈开莽林的一支利剑,伸向那不可知的遥远远方。
三天之后,庚敖便会回了。
阿玄最后看了一眼消失在远方的驰道,慢慢转身,正要下去,忽然,她的视线定住了。
就在驰道尽头那片交织着暮色的树影之中,忽然出来了一个黑点。
起先它真的只是一个黑点,但很快,渐渐变大,跃入眼帘,竟是一匹快马,那匹马如风驰电掣,沿着驰道往关门方向急速而来,越来越大,亦越来越清晰。
每日都有讯报以快马送至关隘,守将起先以为是送信之人,阿玄却定住了身形,睁大眼睛,望着驰道之上那一抹穿破浓重暮色正朝城门疾驰而来的身影。
突然,她睁大眼睛,目中显出不敢置信之色,而马背之上的那人仿佛也看到了她在远在关楼之上的那道身影,坐于马上抬头,朝她一笑。
纵然因为距离太远,暮色太浓,彼此并不能捕捉到对方的目光,但就在那一刻,阿玄仿佛感应到了那马上之人的笑容,眼中迅速绽出了欣喜的光芒。
她的心跳突然加快,面庞亦涌上了热潮,转身便往下而去。
那匹快马如同闪电,转眼便到了关门之前,守将正要俯身向下喊话问明身份,却见那人勒住了马,一把摘下头鍪。
“开门!”
战马发出的嘶鸣中,这一声犹如振聋发聩,守将一愣,终于认出马上之人便是国君庚敖,大喜,一边大呼君上,一边高声命人大开关门。
关卒开启两扇关门。在大门开启之时所发出的沉重吱呀声中,一骑快马,转眼便冲入关门。
阿玄才下了没几步,便看到一个身影出现在了关楼的那道石阶之下。
庚敖正迈步登上石阶。
阿玄停住了脚步。
庚敖一口气登上了数丈高的石阶,停在她的下一级台阶之上,朝她伸出双手。
“孤回了。”
他微微仰脸,凝视着上方的她,轻声道。
两个月不见,他竟又成了胡子拉渣的模样,整个人从头到脚,风尘仆仆,却笑容满面,双目更是炯炯。
他便如此朝自己伸出了双手。
阿玄将手放到了他的掌心,下一刻,人亦依偎入了他的怀里,庚敖一把抱住,将她紧紧地搂入怀中。
“孤想你想的受不住了。你可有想孤?”
他亲吻她散发着馨香的鬓发,亲吻她柔软细嫩的耳垂,最后将唇压在她的耳畔,喃喃地问。
阿玄脸庞通红,含含糊糊地呢喃了一声:“我……也想你……”
在为了避嫌不得已躲到角落里的守将和士卒们那瞪的眼珠子几乎都要掉出来的注目之中,国君将他的君夫人一把抱了起来,快步下了关楼,脚步轻快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