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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着面的男人眉头一蹙,似乎不太喜欢自己被一眼认出这个局面。不过他也没有什么过激举动,只是抬手,轻轻指指院墙之外,然后身形一闪,便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春谨然会意,立刻纵身跟上。
青门东侧不远处有一条小溪,溪水蜿蜒流淌最终隐入一片山林,而裴宵衣便停在了这山林底下。再往前,是夜色下仿佛藏着无数鬼魅的茂密树影,而身背后的青门府地,已遥遥相望,可窥全貌。如果有谁想在这夜里谈些秘密,此地,刚刚好。
紧随而至的春谨然落在距离裴宵衣两丈开外的地方,就像微风中落地的一片树叶,轻巧得几乎没有半点声响。
裴宵衣转身,面对他站定,缓缓摘下蒙着面的黑布,月光将他好看的眉眼笼上一层清辉。
春谨然对见到的有些意外:“居然没有恼羞成怒,不是你裴少侠的风格啊。”
裴宵衣轻轻勾起嘴角,低沉的声音在这四下无人处听起来,竟有些暧昧:“怎样算恼羞成怒?”
春谨然想了想,居然很认真地掰手指数起来:“横眉立目啊,冷言嘲讽啊,愤怒咆哮啊,拿鞭子抽我啊……”
“杀你,算吗?”
春谨然的“如数家珍”被打断。
明明很凶残的四个字,却让裴宵衣说得像在谈论天气。他的表情也没有任何变化,一如他摘下蒙面时,云淡风轻。
可春谨然知道,这是一切尽在掌握中的极度自信:“你把我带到这里,就是为了杀掉我吗?”
“不然还能有什么别的理由吗,”裴宵衣好笑地耸耸肩,“你不会以为我将你引到此地,是为了赏月吧。”
春谨然将眉头皱成惹人怜爱的倒八字:“其实……我觉得这个活动蛮好的。”
裴宵衣眼底的笑意退去,杀意慢慢升起,九节鞭不知何时已绕在手掌。
春谨然跟过来时就料到了这种可能,他仍选择跟过来,是因为对自己的“逃脱轻功”有足够自信,可饶是如此,面对一个武功远高于自己并准备对自己下杀手的人,说不紧张,那是谎话。
“都说聪明的人活不长,其实不是,聪明的人懂得什么时候炫耀,什么时候收敛,”或许是出于对即将被自己杀掉的人的怜悯,裴宵衣难得发慈悲,多说了两句,“真正活不长的,是那些自作聪明的人。”
春谨然耳朵听着男人说话,眼睛却紧紧盯着男人的手,只见对方话音落下,手掌猛地握紧,下个瞬间便要攻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春谨然大喊一声:“等等!”
裴宵衣的动作顿住。
春谨然深吸口气,又慢慢呼出:“既然我死期将至,能……”
啪!
“我话还没说完啊!”
“我说要听你讲了吗?”
“那你刚才为什么停住鞭子?”
“你忽然喊一嗓子,我以为你要发暗器。”
“什么样的人会用嘴发暗器啊!”
“很多。”
“什么样的人能一边说话一边用嘴发暗器啊!”
“抱歉,我错了,我不该停住的。”
“……这不是问题的关键!”
你一言我一语间,裴宵衣的鞭子已将春谨然包裹得密不透风,鞭鞭都是杀招!
春谨然艰难闪躲,仍不免被鞭稍划破衣服,有两处甚至破了皮肉!
终于在又一击后,春谨然逮着空隙问了那个一直想问的:“你为何要给江氏提供碧溪草?或者说是你们?天然居?”
裴宵衣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又一鞭袭来,比之前带的杀气更甚!
啪——
“嗷啊!你别光抽,说话呀!”
“你没必要知道。”
“……我没必要知道我干嘛等到现在还被你抽得灰头土脸啊!”
“我以为你喜欢。”
“滚!”
见问不出所以然,春谨然不再恋战,毕竟为了个与自己无关的青门,搭上命实在不值,于是瞅准裴宵衣收回鞭子的一刹那,猛然提气,纵身跃起!
一切都与春少侠计划的没有二致,他身轻如燕,快过闪电,转瞬之间便可与青风同行,与云彩作伴……如果没有缠绕在脚踝上的那圈寒铁鞭的话。
到底那家伙是啥时候出手的啊啊啊啊啊!
咣当——
脸着地并不是一个特别美好的体验,所以哪怕乐观如春少侠,也没办法再假装潇洒。
“裴宵衣你个禽兽!!!”
裴少侠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甩一鞭子就被定了个这么恶劣的性质,但无所谓,反正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而且很快,那个正流着鼻血的“你知”就会消失了。
眼看着锋利的鞭节一点点缠绕住自己脖子,春谨然再没了嬉笑的心情。
冰凉的触感传递着死亡气息,它们是如此的近,近到让人战栗。而那个执鞭之人,也好像与自己认识的裴宵衣不同,又或者,他可能从来都没有真正认识过裴宵衣,也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这个江湖。春谨然后悔了,第一次,觉得自己愚不可及。这里不是他看戏听曲的园子,而是猛兽出没的山林,他以为自己能够全身而退,实则却是被啃得连骨头都不剩。
“我再动一下,你的脖子会断。”裴宵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静静地说着。
春谨然想摇头,但最终没有,因为他真的不敢动,哪怕只有一下:“我不动,真的,我可听话了。”
裴宵衣满意地点点头:“你不是想知道天然居为何要给江氏碧溪草……”
春谨然:“不不不我不想知道!我也没说是天然居要给江氏碧溪草!你不能冤枉我!!!”
裴宵衣:“因为……”
春谨然:“我都说了我不想知道啊啊啊啊啊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
裴宵衣被逗得非常开心,很用力才忍住没笑出声,显然对于自己的小把戏很满意。
春谨然知道自己被戏弄了,可只敢在心里咬牙切齿,面上仍要讨好道:“我发誓,不会把今天晚上的事情告诉任何人,真的!”
“很好,”裴宵衣微笑,“但是我不信。”
春谨然刚刚燃起的希望之光,又被无情湮灭。
他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反正都要死,与其备受屈辱,不如慷慨就义吧。
裴宵衣冷冷地眯起眼睛,手腕微微用力……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春谨然觉得眼睛有点闭不住了。眼皮里面就像藏着无数蟋蟀,争前恐后地蹦跶,逼着他不得不睁开眼睛。
脖子上的“寒铁项链”还在,可鞭子另一头的人,却仍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表情僵硬得有些诡异。
春谨然心中狐疑,但仍不敢动,只嘴上试探着:“大哥,要杀要剐给个痛快,这么折磨人是不是有点太残忍了……”
不知是不是听进去了春谨然的话,裴宵衣原本置于腰间的手忽然向上抬起,连带拽着春谨然的脖子也往上去!
趴在地上的春谨然哪敢怠慢,连忙配合着飞速站起,腰板挺直,简直顶天立地!可裴宵衣的执鞭之手仍没有停止的趋势,春谨然眼睁睁看着它越过胸前,继续向上,悲伤得想哭——要知道裴宵衣比他高出一个头啊,这要是想不开地伸个懒腰,自己就算不身首异处也被吊着勒死了!
豁出去了!
横竖都是一死,倒不如拼一把!
春谨然再不瞻前顾后,直接抬手抓住九节鞭,用力一扯!
出乎意料,鞭子竟然被他从裴宵衣的手中扯了过来!
失去钳制的春谨然用力过猛,咣地坐到地上,摔得屁股差点裂成八瓣。
那头的裴宵衣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就在鞭子脱手的瞬间,他僵硬的脸忽然扭曲变形,随后整个人咣当倒地蜷缩成一团,开始抽搐!
春谨然吓傻了:“喂、喂喂喂……你要是反悔了我想杀我了说一声就行,不用这么拼……”
从下山猛虎变成上岸泥鳅的男人,似乎没有听进去他的宽慰。
春谨然皱眉,心说不会是突然犯了什么急症吧。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想法,裴宵衣抽得更厉害了,而且大有至死方休的趋势。
春谨然开始内心交战。一个声音说,他刚才要杀你哎,管他去死!另一个声音说,他可以滥杀无辜,但你不能见死不救!春谨然强烈怀疑自己心里也住着一个丁若水。
天人交战间,裴宵衣开始呕吐!
春谨然一咬牙一跺脚,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现在先听丁神医的!
再不犹豫,春谨然快步上前,蹲下就是一记手刀,稳准狠地劈向男人后颈!
夜,安静了。
谢天谢地。
丁若水正在做一个难以描述的美梦,忽然被打断也就罢了,还被凶残地从床榻上揪起,没等朦胧的睡眼清醒,怀里就被塞了昏迷的男人,重点是,这个男人一脸狼藉身体更是扭曲得像鬼!
“啊啊啊——”丁神医嗷一嗓子跳起,生生把人丢回地上!
咣当!
春谨然不忍心地别过脸,祈祷如若有朝一日清醒,裴少侠不会记得这一段心酸。
“什么玩意儿!”丁若水惊魂未定,眼神和脑袋都不太清楚。
春谨然没好气地翻个白眼,蹲下去将昏迷中的人扶起:“裴宵衣。”
丁若水瞪大眼睛,用力瞅了半天,才认出来:“他怎么了?!”
他怎么了。这真是一个好问题。
春谨然虽然不知道裴宵衣到底犯的什么病,但这并不妨碍他对今天晚上发生的怪事作出提炼总结:“若水啊,记住一句话。”
丁若水:“嗯?”
春谨然:“抽人者,恒抽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