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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扶着母亲出法院,蒋嫂与志晖跟在后头,方明走在我身边。
王律师灰头土脸,季成笑盈盈与当事人握手。
成王败寇。
季成走到我们身边来。
“好久不见,师弟。”他笑着向方明招呼。
“你依然如故,为赢官司,喜爱剑走偏锋。”方明愠怒。
“记得老师也一直说你好高骛远。”他倒微微笑。
方明不愿再跟他多说半句。
阿邦接我们回去。
舅舅也跟着过来。
“姐姐,你且放心,公司那边我会照料妥当。你与颦颦就安心在家里住着,该吃的吃,该喝的喝,一切有我。”舅舅此番话,暖彻心扉。
母亲哭哭啼啼说现在可以依靠的只剩下舅舅一人了。
方明从头到尾坐在旁边,没有声响。
舅舅驾车离开,蒋嫂带母亲上楼休息,我坐到他身边去。
“你在想什么?”我问他,“这般心事重重?”
“颦颦,你长大了。”他对我笑了笑。
“才没有。”我说,我不喜欢他这句话,因为后头跟着的一定不是什么中听的句子。
方明早早就告辞离去。
他有心事,但他不想说,我怎好强人所难。
季成竟打我电话,约我到某日式餐厅吃晚餐。我赴约,毕竟一码归一码。
我准时到,季成正喝着清酒欣赏三味线。
见我进来,歪着脑袋朝我挥手。
我入座,他替我满上清酒。
“我以为你不会来。”他轻笑。
“你小看我了。”我说,“各为其主,之前是我冒犯了。”
我敬他酒,当作赔罪。
“说好了,是我来谢你,怎么成你赔不是了。”他幽幽笑。
“我想今后我们也不会有什么交集。”我说,“喝了这两杯,你的谢意我算是接受了。”
我起身离开。
“喂,你难道对那堆证据的来历不好奇?”季成突然问我。
“什么意思?”我回头。
“为什么警方都没能掌握的重要证据却在我手里。”
“你有你的神通,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赵方明也是你认识的不是吗?”
我脑袋闷响,血液都在倒流,愣在原地半天才勉强吐出几个字。
“你说什么?”
“嗨,你听到了,是的,是他在内地收集了你父亲的证据。”
“呵,方明说过你对他一向成见深深。”
“是的,我是不喜欢他。”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你可以选择不相信我。”
“呵,若真有其事,你更没理由出卖他。”
“我自始至终没有说是他将证据给的我。”
“你说他只收集证据,而你是从第三者手中得到这些?”
“你是聪明的。”
“是谁?”
“对不起,我要保护证人。”
“呵,你自己一个人待在这里醉呓好了。”
“有句话叫酒后吐真言。”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因为孝感天地。”
“呵,信你就去见鬼。”
我转身跑了。
季成还在后头喊:“你是信我的,对不对?”
情感告诉我,我该相信我的方明。理智跟我说,季成诬陷他来做什么?
我还是敲了方明的门,他开门迎接。
我推开他。
“怎么了?”他察觉出异样。
“你在内地收集我爸爸犯罪的证据?”我问他。
赵方明愕然,面如灰败,他低头沉默,他竟然默认了。
我还能说什么?我什么都不好再说了。
我转身就走。
“颦颦,”他拉住我,“你听我解释。”
“我不听。”我挣脱他,泪如雨下,“为什么是你,为什么偏偏是你?”
“我是收集了证据,但是我发誓没有公布它,季成拿出那堆材料时,我也吓了一跳,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在他手里?”他按住我的双肩,“你相信我,你要相信我?”
“你要我相信你什么?到底还是你收集了这些东西。”我苦笑。
“颦颦,我有苦衷。”
“苦衷?因为那颗夜明珠……”
赵方明哑然。
“你居然处心积虑地来报仇。”我无法原谅他。
“你懂什么?”赵方明推开我,“我父亲在狱中含恨而终,母亲带着我受了多少指指点点,她至死时,身上还是背负着十字架的,你懂什么?你懂什么?”他喊得声嘶力竭。
“我恨你父亲,自我知道真相起恨到今日。”方明坐在沙发上双手抱着头,“我也是不能爱你的,我告诫过自己无数次。”
呵,老天你是在捉弄我吗?
为什么这种狗血的剧情会发生在我身上?
“好了,你不必为此苦恼了,”我说,“现在两清了。”
我拖着傀儡似的身体起身离开,赵方明没有跟来。呵,他不会再跟来了。
我坐车回家,开门上楼。
我将自己关在房里三天三夜,蒋嫂每日每餐替我送饭来,又原原本本地拿回去。
她在我床头揩泪:“小姐,你究竟是怎么了?老爷出事了,你可别再出什么事啊?”
母亲哭着拉舅舅来:“寅生,寅生,怎么办?我就这么一个女儿。”
志晖是明白我的,他们走后,偷偷到我房间来:
“你没有了赵方明,也不要爸爸妈妈了吗?”
他拉我到镜子面前。
“你看看你这张脸,还是不是林颦颦?”
志晖,别这样。
镜子里头的自己蓬头垢面、疯疯癫癫。
我害怕极了,掩面。
我也不敢看自己的这张脸。
我终于哭了出来,哭了很久,哭到仿佛哭尽了这辈子的眼泪。
我起身沐浴更衣,梳洗干净下楼去。
林颦颦再生了。
从前的林颦颦已经死在赵方明的手里了。
“我饿了,可有吃的东西?”我问蒋嫂。
蒋嫂连连答应,她替我拿了银耳莲子羹来,我一连喝了两大碗。
母亲喜极而泣:“这就好了,这就好了。”
志晖在一边只是淡淡笑。
我环顾四周,家里脏乱,平时走来走去的佣人也不见了踪影。
“宝铃呢?宝铃去哪里了?还有君梅、致其、阿邦?”我问。
母亲低着头,吞吞吐吐。
“都去徐经理府上报到了。”蒋嫂告诉我。
“为什么?”我问。
“除我和志晖外,都拿他的工资了。”蒋嫂有些愤愤。
我看看母亲。
“颦颦,至少我们还住大屋,每天衣食无忧。”母亲怯怯跟我说。
行了,不要太去计较这些。舅舅到底还是想着我们的,至少没有要我们娘俩儿流落街头,每日喝西北风去。
我当然懂母亲的意思,她要我息事宁人,生生咽口气下去。
“小姐,你不要怨阿邦他们。”志晖替他们说话。
“树倒猢狲散,他们走,我当然不好去怪,但是你与蒋嫂的忠心,我是要去感激的。”
午后,蒋嫂陪着母亲去午睡。我坐在客厅翻书,书还是不能不念的。
“小姐,”志晖走到我跟前来,“赵方明每晚都站在路边朝你的窗口望去。”
“赵方明?谁是赵方明?”我说。
“好的,小姐,下次他再来,我会赶他走。”志晖说。
到头来,还是他最了解我。
“志晖,”我说,“我不再是你的小姐了。”
“老爷永远是老爷,小姐永远也是小姐。”志晖离开。
志晖你亦永远是我的知己。
电话响起,我接听,是曾国权,我父亲早前认识的一个朋友,平时没什么联系。
“颦颦,叔叔替你安排好学校,书还是回香港念好不好?”他同我商量。
“是我父亲要你帮我的?”我猜测。
“难怪你父亲也说你冰雪聪明。”
“不,叔叔,其实我是腹中草莽。”
他被我逗得发笑。
“好了,叔叔今日还有事做,不跟你多聊了,安排好一切自会通知你。对了,有空过来坐坐,你君豪弟弟,曾经也是见过的,我跟他提起你,他说很想看看林姐姐。”
曾君豪,那个调皮鬼,当然记得他。
我5岁,他3岁,抢我的糖果,还推我进泳池里。
那时,我们家族还风光无限。
如今虎落平阳受犬欺。
连个外人都这么帮我,舅舅是母亲的亲弟弟啊。
呵,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难知心。
我又回到了香港上学,桂大勇电话给我,问我为什么不说一声就走。我笑,顾左右而言他,只说改日希望他带自己去台湾玩耍。
母亲说,我是要好好感谢曾叔叔的,人家没有必须帮我的理由,但是却甘愿为我鞍前马后,事事安排妥当,现在这样的人已经真不多见了。
我连着点头说是,挑个周末即刻上曾府当面谢恩去。
我坐公车又步行了许久的路才到,这次跟曾经不一样,阿邦再也不会开车载我去了。
管家迎我进去,说曾老爷还未归来,叫我稍等片刻。我点点头。
踏入曾家大门,花园里植满了秋海棠。
文曰:“昔有妇人,怀人不见,恒洒泪于北墙之下,后洒处生草,其花甚媚,色如妇面,其叶正绿反红,秋开,名曰断肠花,即今秋海棠也。”
因而人们常常以秋海棠来形容恋情多舛,所以其花语为苦恋。
我唏嘘。
经过游泳池,一个男子一边饮口威士忌,一边嘴里高唱:“如果你愿意一层一层一层地拨开我的心,你会发现,你会讶异,你是我心底最压抑最深处的秘密……”
周围仆人站了一圈。
“少爷,你不要再喝了。”
“少爷,你快别唱了。”
此君就是曾君豪。
“每次失恋必闹。”站我身边的管家也不禁摇头嘀咕。
曾君豪东倒西歪开始转圈圈,一步二步倒到我身上来。
“你是谁?”他眯着眼睛问我,酒气冲天。
我蹙眉:“总之不是你的洋葱。”
我推开他,他往后一倒掉进泳池里边去了。
所有人面面相觑,我却失声笑了出来。
“你个疯女人,干什么推我下去?”曾君豪此刻倒清醒了,浮在泳池里头朝我骂骂咧咧。
“嗨,我说,曾经你也这样推过我的。”我还在笑。
“林颦颦,你是林颦颦。”曾君豪在水里头喊我的名字。
曾叔叔也恰好回来,我向他告安。他瞧见地上的酒瓶和水里的曾君豪,气到七窍生烟。
“谁来把这个丢人现眼的家伙拉上来。”他命令,下人一个个跳下泳池去。
我随曾叔叔进去。
曾君豪一脸无辜相喊着父亲。
我朝他做鬼脸,现在也让你尝尝做落水鬼的滋味。
我与曾叔叔在客厅聊天,并送上家母的感谢。曾叔叔朝我摆摆手,说想当初我父亲也是不遗余力去帮他的。
我告辞离开时,曾君豪才换上了干净的白衬衫、牛仔裤,踩着球鞋过来。
“你看,喝什么酒!这样风流倜傥、玉树临风的,不是要多潇洒有多潇洒嘛?”我夸赞他,他竟红了脸。
我掩嘴笑,挥挥手跟他再见。
我回到家,母亲在房间歇息,蒋嫂抱着一堆账单给我。
“小姐,徐某已停止替我们交费了。”蒋嫂怒不可遏。
“他也实在是没有理由再来养我们这帮闲人。”我接过信件,“记得对我妈妈保密。”
蒋嫂点头,又进厨房忙碌。
还记得父亲入狱那天,他还在这里大放厥词。呵,现在才过去多久,已丑态毕露。
我叹口气,上楼用互联网缴费。
再回学校,我开始做书虫。
现在,我只有读书一条出路了。
下课后,我留在课堂写作业,胡慧中过来喊我。
“颦颦,有个男生在校门口找你。”
我狐疑,整理好书包前去。
是曾君豪,驾着宝马摩托停在门口。
“放学就好好回家写功课。”我劝说。
“你是好好学生,我可不是,我不知道门门上A有何作用。”他捧着头盔把玩。
“我跟你不一样,”我说,“你有父亲可以依靠,我现在只能希冀考所好学校,出来寻个好工作。”
曾君豪不再对抗我。
“嗨,我只是想找你喝杯茶而已。”他笑笑,“不要这么沉重好不好。”
是,是我不好,他只是来找自己喝茶罢了。
“好啊,去哪里?”我说。
“上来。”他将头盔递给我。
我坐到后座去。
他带我来到“森萨拉”的餐厅。
“森萨拉”梵文里是轮回的意思。
我们选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君豪点了一壶祁门红茶。
我看菜单上的标价,曾经李可言哭着对我说请她喝的可可足够支付一月的水费。
现在,我终于懂了。
君豪替我满上一杯红茶,香气四溢。
“曾君豪。”有个女生走到我们餐桌边,身后跟着一个男生,他们身着同君豪一样的校服。
“智尤,我说过不到三天,他就会把你忘得一干二净,”男生开口对她说,“你看,今天,他就邀了女生来喝茶。”
“原来你真是这个样子。”女生竟眼角泛起泪花来。
“你前女友?”我问君豪,君豪点点头。
“你叫智尤?”我问女生。
“谁让你喊我的名字。”呀,还是脾气火暴的千金小姐。
“君豪跟你分手了,他现在要跟谁喝茶是他的自由,”我对她说,“你算什么?为什么要他给你立贞节牌坊?”
智尤哭红鼻子转身出去,小男生急急追了出去。
君豪眼睛不眨一下盯着我看。
“做什么?难道对她还余情未了,想替她报仇不成?”我喝口面前的红茶。
“你个毒妇。”君豪说。
“是,你说对了,你要当心我。”我答。
君豪嘴角上扬,轻声笑。
微笑的他,阳光、温暖、一尘不染。
而自己不一样,我满身已沾满了尘埃,洗也洗不掉。
我听了母亲的话考了香港中文大学,专攻中国语言文学。她说中国人也不爱自己的语言是要被人笑话的,我没有她那么层次高,我只想出来可以找个教师的活好来养家糊口。
开学那天,曾君豪开了辆玛莎拉蒂来我家接我。
“瞧瞧他的标志,是不是很威武?”他拉我到车前看,“这是海神纳普秋手中的武器。”
“哦,我还是喜欢兰博基尼,那头牛才最威猛。”我用手指竖在头顶,“哞”一声。
好吧,请相信我,我真的只是玩笑。
但是第二天,曾君豪就开一辆兰博基尼来接我放学。
“你的海神纳普秋呢?”我问他。
“停在家里,”他说得淡淡,“你说这头公牛比较威猛。”
“是,是,是,绝对威猛。”
我怕他了,我再不敢开玩笑说骏马比较洒脱,搞不好再弄辆法拉利过来。
君豪送我回家,我跟他挥手再见。
蒋嫂远远就招呼我,要我过去喝杏仁茶。
“志晖呢?”我问她,我已经几日不见志晖了。
“忙完家里的活就着急去外头做工了。”蒋嫂说。
“他在外头又寻了工作?”我惊讶。
“呀,小姐,你可不要怪他,他说我们总不能一直吃存粮下去。”蒋嫂一向心疼志晖的。
怪,我怎还有脸去怪他?
他是对的。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但总有坐吃山空的一天,我也要奋斗才好。
胡慧中与我一系,她经常在外打工,我向她咨询相关信息。
“你也去?”她有些惊讶,“我没见过天天穿香奈儿的人还出去替人端盘子。”
我笑,她是没有恶意的,但是我也没什么好去解释的。
自己已经好几年没有添过一件新衣裳了,款式都老旧,颜色也不鲜艳了。
她替我找了工作,在S咖啡厅做服务生,打工时间是放学后到夜间23时,按时付薪,一周培训后即刻正式上岗,我甚是满足。
我只负责点单与配送,只要会些基础英文,全能应付。
一个老者进入,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我去迎接。
“替我来杯爱尔兰咖啡,替我女友来杯榛果拿铁,记得要低脂奶。”
我看看他身边。
“哦,她还在停车。”老者和蔼地对我微笑。
我笑着点点头,全部记下,替他下单。
咖啡调制好,我准备端过去。
他的女友正在与他接吻,那个女人年轻、身材绝佳,踩着高跟鞋,穿着黑色紧身的包臀连衣裙,头发挑染了紫色,光看背影就美艳非常。这个老人真是艳福不浅。
他们吻了很久终于舍得分开。
我终于看清了那张脸,老天,竟然是李可言。我愣在原地半天,要知道她的年龄足足可以做他的孙女。
可言也发现了我,她却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惊讶。
我替他们上咖啡,他俩轻轻松松聊完天。可言刷了她的金卡付完账后离开,自始至终我们未说过一句话。
呵,那首歌唱得是极佳的:“往事不要再提,人生已多风雨,纵然记忆抹不去,爱与恨都还在心底。真的要断了过去,让明天好好继续,你就不要再苦苦追问我的消息。”
母亲打来电话。
“这么晚还不回来?”她问我。
“在慧中家写功课。”我只有这个借口。
“你最近发愤图强了,我是不是应该给祖先上上高香。”她竟也揶揄起我来。
“记得报下我的地址,免叫他们走错路找太久,来不及庇佑到我。”
我笑起来,母亲那头已气到挂上电话。
坐公车回家,在门口遇到也刚下班的志晖。
“你最近都很晚回家?”他问我。
“我在S咖啡厅打工。”我不瞒他。
“好,明天等我来接你下班。”他不再多说开门进去。
我是不能反驳的,我知道。
领班替我们更新了名牌,我用了“颦颦”的拼音作英文名。
一个老外用中文问我:“为什么要用PINPIN?”
我笑,告诉他:“这是我宝哥哥替我取的名字。”
他也笑了,我想他也是看过《红楼梦》的。
SUN提醒我,外头有个女人正在找我。
“女人?”我狐疑。
“一个妖冶的女人。”SUN回答。
我大概猜到是谁了。
我向领班告假出去,看见李可言坐在露天餐桌边。
我猜对了。
“嗨,可言。”我坐到她对面。
“信不信由你,我真以为自己那天看错了。”可言对我说。
她化了浓妆,头发染回了黑色,像玫瑰一样娇媚。
“你没看错,”我说,“是我,我不再是千金娃娃了。我也没有无限刷的金卡,我需要工作生活。”
“对不起,那日在外白渡桥我太过分了。”她低头道歉。
“我早就不怨你了。”我答。
“那个老人,真是你男友?”我问她。她抬头,我忽觉得自己问得突兀。
“对不起,我不该问的。”我收口。
“是,是我男友,他是美籍华人,现在还在经营一家出版社。”可言答得爽快。
“他有很多很多钱,他可以给我我想要的所有东西。”可言又说,“和他在一起,我很快乐。”
“你不读书了?”我问她。
她笑了起来:“学富五车能换一张无限刷的信用卡?”
我不说话,一切是她自己选的,是她的事,我不好去评判。
我们聊了好多往事,直到领班叫我进去,我才与李可言告别,临走时她要了我的手机号码,我重新给了她。
可言开着她的宝马离开。看得出来,她对现在的生活很喜欢。在她看来,比起她所得到的,有些人的说三道四能算什么,她才不会去在乎。
过几日,可言打电话过来,问我可有意向在她男友的出版社打工。
“怎样的工作?”我问她。
“翻译,”她答,“你英文这么好,那些破文章对你来说完全没有问题。按篇计薪,酬劳必定比那家咖啡店丰厚。况且在家就可办公,好过你去抛头露面,活受人气。”
“选这份工作,好处多多。”我笑。
“自然。”
“我寻不到理由去拒绝。”
“那你早早去S店辞工。”
我向领班交接物品,SUN有些泄气,说:“刚有个谈得来的又走了。”
“你可给我电话,我们照样聊。”我笑着说。
我与出版社通过即时通讯交接工作。
他先给我一篇短篇小说翻译,我接收。美国一位新人的作品,暂译《呢喃》。
SUN的电话进来,我接听。
“你今天不做工?”我问她。
“怎么可能,”她答,“正在替上帝服务。”
我笑。
“多个人问我你去哪里了?”SUN说,“还有一个老外向我打听林妹妹呢,今天应该是林妹妹上班的。我统统回‘林妹妹跟宝玉成婚去了’。”
我骇笑,那个老外,我是记得他的。
SUN那头又开始忙碌起来,我挂断电话,曾君豪的电话又进来了。
“你今天不做工?”他在那头问我。
“你在S咖啡店?”我问他。
“是,我向一个服务员打听你,她说你跟宝玉成婚去了。”
“是,我现在正在戴凤冠,你要不要也来送一程?”
“我会去抢亲。”
“找我做什么?”我没空跟他瞎聊。
“你说我念建筑还是酒店管理?”
原来在为升学烦恼。
“为什么要读建筑?”
“我爱设计。”
“那酒店管理是什么?”
“父亲要我接他重担。”
“你读建筑吧。”
“你也觉得选自己的兴趣比较好对不对?”他那头一阵乐。
“错,”我泼他冷水,“因为到时你学无所成,就怪不得旁人,一切是你咎由自取。”
“这样很打击人。”他口气疲软下来。
“我是毒妇,你说的。”
“好吧,再见。”他已无精打采。
我笑着跟他挂断电话,开始工作。
你是王子,有钱有时间去犹豫去谈“自我实现”。
我现在不一样,我已落在金字塔低端,我要的是生活保障。
蒋嫂的丈夫心脏病病发入院治疗,她向母亲告假回家照看。母亲硬塞了些钱给她,又叫志晖送她去。她不在的几天,自然由我来负责厨房的工作,我弄了番茄鸡蛋、咕咾肉、上海青、榨菜肉丝汤。
母亲见了啧啧称奇。
“你哪里学的上海菜?”她等不及我坐上桌,自己吃了起来。
这是赵方明教我的。
想起他,我心底仍是一阵凉。
到底是没法将他忘得一干二净。
电话响起,我去接听。
“志晖在不在?”那头是女声,温柔恬静。
“志晖有事,这几日都不在家。”我说,“你可留下电话,他回来后,让他回电你好不好?”
“不用劳烦,谢谢你。”
她挂断电话。
“谁找志晖?”母亲问我。
“他竟然在外头养了一只蝴蝶?”我说。
“他有一群我也不会奇怪,”母亲答,“我要是年轻几十年,也找志晖这样的人结婚去,平平淡淡过完一辈子,哪来这么多风风雨雨。”
母亲叹口气,他又想起父亲了。
蒋嫂那边也来电话,说自己还要在围村多住几日照顾男人,让女儿出来替她干活,说她是没脑子去读书的,还是干体力活利落。
母亲答应。
阿荷和志晖一起回来。
她与我们同龄,长得不出众,但笑起来很甜。果真如蒋嫂所说,阿荷手脚麻利,不一会儿就将家里打扫干净,弄得井井有条。她还有一手烧菜的好手艺,她做的粤菜,口味绝佳。
阿荷勤劳内敛,从不开口多说话,说得最多的就是“小姐好、夫人好”。我告诉她,叫我名字,在这幢宅子里,已经没有主仆之分了。她点点头,但下次仍喊我“小姐”,称呼我妈妈“夫人”。如此重复,我便由她去了。
她与志晖倒是常常有话聊。
志晖回来晚,阿荷等到志晖回来一起用餐,我问她为什么,她说志晖一个人吃饭多没劲。
我当然是看得出她对志晖的心思。
放学回家,我瞧见志晖竟在家里头,阿荷正处理他眼角的伤口。
“怎么了?”我问他。
“摔了一跤。”志晖答。
“你瞧瞧他俩,是不是长得很像?”母亲坐在沙发上笑眯眯。
我望望他俩,眉宇间却有几分相似。
“那是夫妻相。”
被母亲玩笑,阿荷即刻红了脸,志晖偷瞄我一眼不说话。
我恻然,为什么在乎的人总是不对。
听志晖说他寻了一份白天的工作,每月固定休假五天,但工钱不错,我替他高兴。阿荷也欢喜,天天为他准备好便当吃。
周末午后,我在家客厅翻书看,阿荷替我泡了杯茉莉花茶,做了马蹄糕,我吃好喝好,对她的手艺赞不绝口。
有个女生敲我家的门。
我抬头,她齐刘海儿,黑长发,大眼睛,圆脸颊,似个瓷娃娃一样。
“请问,志晖在不在?”
她问我。
我记得她的声音,那日我接过她的电话。
“志晖出去了。”我说。
“好,那我告辞了。”她转身。
“嗨,”我挽留她,“陪我喝杯茉莉花茶好不好?他很快就会回来。”
她笑着入内,坐到我身边来。
“怎么称呼你?”我问。
“叫我允儿。”她说。
“允儿,也吃块马蹄糕。”我将盘子推过去。
“我该怎么称呼你?”
“颦颦,林颦颦。”我说。
“你还葬花吗?”允儿笑笑。
“比起这个,我现在更有兴趣逮住刘志晖问他什么时候饲养了一只蝴蝶,不想教人知道?”我说。
“你误会了,”允儿低下头,“我与志晖不是那种关系。”
“哦,那是什么?”我好奇。
“志晖在我父亲的餐厅里打工,”允儿说,“他的钢琴师告假,我就去顶替弹琴。一日,一个客人喝醉了,拿起酒瓶朝我撒泼。我吓得缩到一边去,是志晖出手救了我。”
原来那日他是这么受的伤。
“你今日来是?”我问。
“我父亲邀他回去。”允儿答。
“你父亲?”我说,“他跟客人动手,你父亲应该炒他鱿鱼才是。”
“是,他被父亲炒鱿鱼了。”允儿终于对我说实话。
“所以是你想他回去,是不是?”我问允儿。
允儿红着脸默认。
志晖与阿荷到傍晚才回来,允儿已被她父亲派来的车接回去了,他俩终究没有见到面。
阿荷带着食材到厨房去。
我走到志晖跟前。
“允儿来了。”我对他说。
志晖不说话。
“她说想让你回去。”我替允儿传达。
“我对现在的工作很满意。”志晖说。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志晖凝视我:“我的心里有谁,你是知道的。”
我噤声。
志晖走进厨房,替阿荷做起了下手。
我唏嘘。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出版社给的工作颇多,我连双休日都要窝在房间工作。
君豪打电话过来:“你可有空?”
“很忙,在工作。”
“我已叫司机来接你。”
“我半个字都没答应你。”
“我有一个秘密,要想知道就快快到我家来。”他试图吸引我。
秘密?
所有能对别人说的都不是秘密。
“你是太平洋沉船的幸存者?你也在海岛生活?你有特殊使命?你是绿箭侠?你要拯救人类?”我对他的“秘密”没丝毫兴趣。
“我是蜘蛛侠”他正来劲。
“我不去盘丝洞。”
君豪派来的司机在楼下嘀嘀按喇叭。
他在那头也听到了。
“来了,快快过来。”君豪挂上电话。
我只好不甘愿地换身衣裳下楼去。
到曾府,佣人说他家少爷让我上书房等。
上楼,进书房,里头没有人。
书桌上有君豪未完成的设计稿。
“你到了?”他在书架后头喊。
“是,我到了。”我答。
“等我片刻。”
“好。”
我自己瞎转悠。
“你在设计谁的房间?”我查看设计图稿。
“我爱的卧室。”
“为什么没有床?”
“墙角有睡袋。”
“那面墙上是什么?”
“Tingatinga的画。”
“窗口摆满了什么植物?”
“金线吊芙蓉。”
哗,他已设计好了自己的天堂。
“我准备好了。”
我回头,君豪站在我身后,一袭吉卜赛人的打扮。
“你要去西班牙?”我轻轻笑。
他不回答我,在我面前跳了一段佛朗明哥。
我替他狠狠鼓掌,并笑到前俯后仰。
“怎么样?”完毕,君豪问我意见,“我跳得如何?刚学的舞蹈,特意邀你过来欣赏。”
“好,当然好,”我还在笑,“好了,等等,让我去喝口水。你跳舞的样子很滑稽,我想还是去画图的好。”
曾君豪又受了打击。
我开门出去,竟瞧见曾叔叔与一个年轻女子在走廊尽头拥吻。
我吓得退回书房,重新关上门。
“怎么了?”君豪问我。
我不答。
“你看见了我爸爸和芝芝在一起对不对?”君豪猜测到。
“她叫芝芝?”我问。
“是,很年轻,顶多比我长几岁。不过在我父亲众多女友里,她算是待在他身边时间最长的一个了。”君豪习以为常。
我叹口气,深深豪门。
君豪约我翌日晚餐,我答应,下午没课,早早溜去他的港大流窜。
我到他教室,导师对他正一对一指导。
我只好退到门口朝他招手。
君豪朝我抿嘴,想是他的作业欠佳,被这个秃顶罚留堂。
“曾君豪,看看你的设计,空间杂乱,天马行空。我要你设计别墅,不是蔷薇花园。学了两年,怎连基本都不懂?”
君豪低头,一句不说,右手将桌上稿纸揉成一团。这是他的心血,却被批得体无完肤。
我大胆过去。
“先生,您贵姓?”我趋近秃顶男身边。
“郑,关耳郑。你是谁?”
“我等君豪放学。”
“看看,竟然还有时间去风花雪月。”他又朝君豪指点。
“郑老师可是设计师?”
“当然,曾获得无数大奖。”他自吹自擂。
“可有普利兹克建筑奖?”
“这是建筑界的诺贝尔,只授予世界最顶级、最杰出的建筑家。”
“是,我也觉得你今生无望。”
我拉君豪出去,那人已气到七窍生烟。
一路走,君豪还是闷闷不乐。
我踏上花坛边,双手平行盖过他的头顶。
“你做什么?”他转身看我。
“你头顶的乌云正在速速膨胀,我担心随时下雨你被淋到。”
他终于牵牵嘴角。
君豪拉我下来。
“不用特意逗我发笑。”君豪叹口气,“我知道自己勤奋有余,天赋不足。”
“这个我不懂,”我说,“我只知道笨鸟先飞。”
“谢谢你鼓励我。”
我这才发现,君豪始终拉着我的手。
我抽离,他亦尴尬一阵。
“说好了,要请我吃晚餐的。”我向前跨一大步,“快点,我饿了。”
君豪开车带我到浅水湾的半山别墅。
我们下车,有佣人迎接我们入内:“少爷好。”
“夫人呢?”君豪将车钥匙扔到他手里。
“在客厅,等着你用餐。”
“妈妈,妈妈。”君豪似快乐的鸟儿小跑进去,我跟上。
她与母亲拥抱。
“呀,颦颦,好久不见。”曾王素琴笑盈盈看着我。
“阿姨好。”我问安。
她拉我到跟前话了下家常。
佣人端上饭菜,她邀我们入座一同用餐。
她孤单久了,来个客人就聊个没完。
我忽然想起曾叔叔与芝芝。
哎,谁让她是曾王素琴。
曾君豪此刻凝望我,我速速避开,只埋头吃饭。
我害怕那种眼神。
因为自己再熟悉不过。
志晖也天天用它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