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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锡一旦认真起来,表情还是颇为严肃的:“苏夫人去惠山寺,却要带上你,可是你在苏家说了些什么?而后你又在惠山寺里诊出江少夫人的喜脉——说什么看见你母——太太有孕与江少夫人相似,外人听不出,爹爹难道不知道吗?风寒风热在表征上还能看得出来,喜脉却是非诊脉不能确认的。郡主赏了那许多东西下来,若不是你确诊了江少夫人的喜脉,哪里能得着?”
桃华眨眨眼睛,没想到蒋锡看起来有点天真,但在有些事情上还是很敏锐的嘛。
“你素来聪明,看起来在学医上,也有天赋。”蒋锡轻轻叹了口气,“有时候爹爹也后悔,不该早早就叫你管起家里的生意来,药堂也好庄子也好,少不得要在外头忙碌,倒是女孩子家的规矩都没有好生学。”
这不是马后炮吗?桃华毫无压力地在心里悄悄吐槽了一下老爹:“也就是在爹爹面前我才这样的,出门在外一定不会的。等进了京城,到了伯祖父那里我也会注意。”其实最初蒋锡只让她理家,外头的生意没打算让她插手,是她缠着蒋锡要去看看,蒋锡也就答应了。就蒋锡这样溺爱女儿的,哪怕当初要圈着她学规矩,只要她求一求恐怕也就败退了,现在说大话哪里有用呢。
“嗯,你素来是懂事的。伯祖父那里毕竟不是咱们自己家,若有什么不自在,且忍耐一时。”蒋锡犹豫了一下,还是道,“丹姐儿打小脾气就坏,如今虽说大了,也不知怎么样。若是她脾气还不好,你只管避着,横竖不过住几个月,等你伯祖父寿辰过了,咱们就回无锡。”
刚才还嫌女儿没有好好学规矩,现在一有矛盾,自己女儿又变成素来懂事了,真是护短的爹。桃华心里暗笑,脸上一本正经地回答:“爹爹放心,从前那是还小,大家都没分寸。如今年纪都长了,女儿知道怎么做。”三岁的蒋桃华自然不知道如何保护自己,可十三岁的桃华就不一样了。
“嗯。”蒋锡满意地点了点头,忽然反应过来,“方才不是在说你学医的事么?你告诉爹爹,是不是还向苏老郎中学了诊脉?”
这是老爹你自己歪楼的呀。桃华思考了一下,决定来个半真半假,“初时就是看爹爹给太太诊脉,觉得有趣。不过苏老郎中说,女儿学得特别快,一点就通。”
蒋锡对此深信不疑。桃华六岁之前呆呆傻傻的,后来醒过来就显得比同龄的孩童更为聪慧,教她读书识字半点都不费劲儿,没几年就能帮他整理药草笔记了。且桃华将家中历代积存下来的医书和医案都读过,小小年纪就能看得下去这些东西,那么学医一点就通,也是合情合理的。
其实这里头有点误区。蒋家积存的医书桃华并没全读过,确切点说,是这辈子的她没有全读过,因为其中有很大一部分,她在上辈子就已经读完了。倒是那些医案她翻阅过,里头有些较为特殊的会仔细
不过蒋锡终日在外头忙碌,哪可能天天回来盯着看女儿读了哪本书?且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又没有别的儿女,也不常去朋友家中关注他们的孩儿,并不知道自己女儿这种读书速度有点儿太过惊人。
更妙的是蒋家男子都颇有读书的天份,蒋锡虽然诊脉学得平平,但幼时读书写字却并不很费力气,因此就更觉得自己女儿这不算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了。于是桃华随口搪塞一下,蒋锡就全盘相信了。
“你呀,这是承了你祖父和伯祖父的天份——”蒋锡先是高兴,随即就又伤感了起来,“可惜了,若是没有先帝的话……”
“瞧爹爹说的。就算没有先帝的话,难道我还能去行医不成?”
“怎么不能!”蒋锡扬起眉毛,“咱们家祖上,你有一位曾曾祖母,就是有名的女医。那时候咱们家还没有这药堂,不过是摇铃走街罢了。可你曾曾祖父要摇铃,你曾曾祖母却能坐在家里,就有女子上门求医。”
桃华真要对蒋锡刮目相看了,居然如此开明:“爹爹真的觉得,女子也能行医?”
“当然能。”蒋锡不假思索地说了一句,又有点后悔了,“不过现在咱们家这样子,怕是不成的。”
桃华笑了笑:“我知道,不过是问爹爹一句。只要爹爹不觉得我这样是不守规矩就行了。至于行医我却没想过,只不过看见病者,有时忍不住要提醒几句罢了。这也应该不违了先帝的话吧?”
蒋锡叹口气,半是欣慰半是遗憾地摸摸女儿的头发:“祖上有言,医者父母心。如今虽不能行医,但我蒋家女儿,该有这等仁心。你虽然给人诊过脉,但不开药方,不收诊金,就不算违背先帝。不过,你到底年纪还小,不知道这世上人未必个个都是好心,那忘恩负义的也大有人在。所以便是仁心,也不得不防着些。你今日做得就很好,既提点了那人,又不显出自己的本事,便是有人看见听见也拿不到把柄。”
桃华看着蒋锡,油然生出一种怜悯的感觉。她这个平白捡来的爹爹其实大大咧咧得很,什么事都能不放在心上,有时候天真得跟个孩子似的,没想到在这件事上却如此仔细,可见当初受到的伤害极其深刻,令他不得不仔细。
蒋锡所说的,跟桃华的想法基本一致。说起来桃华真正算得上行医的,也只有为谭香罗诊治的那一例,这也是她为什么要谭太太对外保密的原因。
“我都记住了,爹爹放心。”桃华把脸靠到蒋锡肩膀上,“等去了京城,我也就不做这样事了。”那里毕竟是天子脚下,熟悉当年旧事的人多,神经估计也比无锡人敏感。且她还有个堂姐在宫里呢,没准就遭了谁的忌,再逮着她的好心给蒋家扣帽子,桃华自觉自己没这么傻。再说现在她也不是医生,可不需要讲什么救死扶伤的天职,就算看见了病人不治,良心上也没啥过不去的。
蒋锡与女儿做了一番长谈,心里又是自豪于女儿的天资聪颖,又是伤感于忆起父母旧事,摸了摸桃华的头发,又想起妻子已故,也无处去告诉她女儿的聪慧,蔫蔫地回自己房间去了。蒋家众人今日也算游玩了一番,人人都有些疲倦,遂早早睡下,第二日仍旧照常登船,直往汉口而去。
到了船上,桃华才想起昨日含章给的那个荷包,随手打开一看,却是两个海棠花样的小金锭,每个足有五钱重,只为了一句提点,这谢礼可也不算轻了,果然当郡马的人,家里就是有钱。
这件事在旅途之中不过是一点小插曲,船到汉口之时,众人已经快将此事忘记了。
自汉口再往长安去,就是陆路了。蒋家众人雇了几辆马车,然而不晕船的人却晕起马车来,上到曹氏和蒋燕华,下到丫鬟小厮们,竟有一大半的人都被马车颠得七荤八素,最初几天更是常有人哇哇大吐,到后来吐倒不吐了,却是个个如霜打过的茄子一般,脸都是黄绿色的,躺在马车上动都动不得。
幸好蒋柏华这小胖子皮实得很,在马车上只是头一天不大自在,第二日就又活蹦乱跳起来,还能缠着桃华继续做识字卡片,背起那几句《三字经》来中气十足。
蒋燕华躺在车里,看着桃华跟蒋柏华玩闹,有气无力地道:“姐姐身子真好……”她现在嘴里含着腌姜片,还一动也不敢动,只要头侧一侧,胃里似乎就有东西往上冲。虽然她早晨只喝了几口米汤,这会儿肚子里该是空空的才对。
桃华摇摇头,拉起她一只手,替她揉按几处穴位:“你呀,没事也该多走动走动,身子强健了,路上反应也不会这么大。且马车上既不宜看书也不宜做针线,否则就是晕上加晕。”蒋燕华要绣的那屏风在船上没做完,上了马车之后第一天晕得没那么厉害,还硬挺着想再绣点,结果是一口全吐在屏风上,一整块刺绣都不能用了。
桃华没亲眼见着,是薄荷看见萱草去悄悄丢掉一件东西,跟在后头看了看,回来告诉桃华的。一块上好的香云纱,上头绣的图案已经被呕吐物糊得分辨不清,薄荷也没敢靠前,生怕被熏得自己也吐出来。
蒋燕华有些心虚地道:“给伯祖父的帐子还差几针,我原想着在路上赶出来……”结果这下可好,将要绣成的第三块屏风毁了,等到了京城还要重新再做,真不如当时不要赶的好。
桃华笑笑,没再说什么。反正该说的话已经说了,蒋燕华听不听都随她。
蒋燕华只觉得手上被按得有些疼痛,可胸头作呕的感觉却消退了许多,忍不住道:“姐姐真的会医术?”
这个疑问她揣在心里很久了。因为足不出户,药堂里发生的事她并不知道,但上回曹氏动了肝气,桃华的那碗钩藤汤,却让她印象极其深刻。加上后来苏夫人邀桃华去惠山寺,南华郡主又几番赏赐,让她越来越疑惑。还有前日浸月亭之事——虽说她对医术一窍不通,但至少也能看得出来,桃华这本事,恐怕不是单看看家里的医书就能学到的。
“是跟着苏爷爷学过一点。”桃华毫无压力地把对蒋锡的说辞拿出来应付蒋燕华。蒋锡是不知道家里的事,曹氏母女则是不知道外头的事,糊弄起来半点不难。
果然蒋燕华并无疑问,只露出一个羡慕的表情:“姐姐真是能干……”过年那段日子她也试着去翻过家中的医书,可惜看到头痛也没看明白。
“人各有所长。”桃华淡淡一笑,“妹妹长处不在于此,且也用不着懂这个。就是我,也不过听苏爷爷说过些皮毛罢了,并没有真能为人治病的本事。”
“那姐姐也很厉害了,我现在就觉得舒服多了……”蒋燕华这话说得倒是真心真意。在陈家的时候她只知道闷头做针线,做好了才能有饱饭吃。后来回了曹家,发现表姐曹萝竟识字,心里就十分羡慕,觉得表姐就是说书的讲的那种大家闺秀了。等到了蒋家,发现蒋桃华比曹萝懂得更多,心里不是不羡慕的。
蒋燕华学针线学得极快,也觉得自己若是有机会能学读书写字,也不会比别人差。谁知道拼命学了两三年,却连桃华随口说一句”三生万物”都不知道。接下来有机会学管家看账,又发现这账本并不像她以为的那么容易。连着几次打击,硬生生将她的信心打掉了一半,现下又确认了桃华又通医术,回头比比自己,不得不承认,人和人是有差别的。
桃华笑笑:“妹妹休息一会吧,若是能睡着,就会觉得舒服得多。再有几天就到京城了,坚持一下就好。”
晕车晕船这种事,有很多人都说晕着晕着就好了,这里头的道理不太好说,但有时候确实管用。譬如说蒋家这些晕车的人,等到达的京城时候,有一大半都已经适应,反而开始晕地面了。
长安城的气派,并不逊于后世的西安,甚至从某些方面来说还犹有过之。桃华从马车上远远地眺望前方那高大的城墙时,就不由得生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来,仿佛那黑灰色的城墙里头,有一颗巨大的心脏在有力地跳动,将血液和生机向四方输送一般。
蒋松华带着几个下人,在长安城外的驿馆附近接人。桃华还是头一次看见这位二堂兄,跟记忆里那个总是特别好脾气的男孩子比较一下,发现除了个头长高许多之外,居然没有多少变化。
“三叔。”蒋松华迎着蒋锡俯身行礼。他今年十七,容貌既不像父亲也不像母亲,据说是像他的祖母,也就是蒋老太爷的妻子于氏,算是个清秀少年,眉宇之间一片忠厚模样。
“松哥儿长这么高了。”蒋锡多年没见侄子,也十分亲热,“听说你中了童生,三叔还没恭喜你呢。来来,这是你二婶。这是你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这个是桃姐儿,你可还认得出来?”
蒋松华规规矩矩向曹氏行了礼,目光落到桃华身上,有些惊讶:“这是三妹妹?出落得这样漂亮,若是在外头见了,我必定不敢认的。”
蒋锡听得眉开眼笑,拉了侄子的手道:“你祖父可好,父亲可好?”
蒋松华忙道:“都好都好。祖父听说三叔要来,这几日都盼着呢。”
蒋锡对这位伯父就像对亲生父亲一样,虽然还有几步路就能到家,仍旧忍不住拉了侄子,絮絮地问起蒋老太爷的身体和起居。蒋松华脾气极好,答起来不厌其烦,且说得十分清楚,显然平日对蒋老太爷也十分关切,并非虚言孝顺之人。
马车从南面正德门驶进长安城,蒋家一众人等,都忍不住凑在车窗边上,观看外头的街景。
长安城在唐时最为壮观繁华,经历了几次战乱之后,如今的都城面积比那时小一些,但大体布局还遵循着唐制。有南北向街道十一条,东西向街道十四条,划分出一百多个整整齐齐的里坊。
江南之地水道纵横,街道依水而建,多是狭窄蜿蜒,少见这种宽阔笔直的大街,两边的建筑皆是北式,比江南园林别有一番风味。街道上行人如织,车马如流,连穿着都与南边不大一样。
“姐姐你看,那个女子,她穿的衣裳——”蒋燕华眼睛睁得滚圆,几乎都不够用了,终于在经过一处酒肆的时候,忍不住说了出来。
“那个,应该是仿唐的式样吧……”桃华也不是很肯定,毕竟上辈子她花在学医上的时间太多,其余方面的知识相对就少了,有些还是来了这个世界之后恶补的。不过唐代女子的衣裳露着胸口,她还是知道的。
薄荷也睁大了眼睛:“这,这也太……”
桃华有些无奈地说:“那女子应该是酒肆里卖酒的,或者是歌女舞女之类吧……”沈氏登基后说是承唐,其实理念还是继宋,像这种露出胸口的服装,在大唐颇为流行,可如今却被数代沈氏君主视为轻薄,只有酒肆乐坊这类地方的女子才会穿了;而且就连这些地方的女子,如此穿着的也是越来越少。由此可见,沈氏把家谱追溯到唐代的沈既济,只不过是想用来提高自己的身价罢了。
“京城怎么这样——”蒋燕华忍不住感叹。
桃华观察了一会儿,道:“这一带应该住的都是平民,所以酒肆的女子才会如此穿着。”高档一点的地方,定然就不会如此了。
跟在她们马车旁边的是蒋松华的小厮远志,这家伙十分机灵,一直用身体遮挡着车窗,既能让桃华她们观赏街景,又不会被路上行人轻易窥见她们的容貌。此刻听桃华这般说,便道:“三姑娘说的很是,这一带住的大都是些贫民,那酒肆也是下等酒肆,里头——很没规矩……今日只是抄近路才从这里经过,平常都是不来的。”
桃华笑吟吟地看着他:“你对长安城想必是很熟悉了?”
远志也就是十四五岁的模样,眉眼里都透着股灵活劲儿,跟他主子完全不同,听桃华问话,就咧嘴一笑:“不敢说熟悉,不过小时候常往外跑,差不多的地方都去过。三姑娘若是想要买个什么东西,或是要去哪里游玩,小的都知道。”
“你倒机灵。”桃华笑起来,“那,先跟我们说说家里的事吧?伯祖父和伯祖母身子可好?大伯父大伯母可好?二伯父一家可回来了?”
远志嘿嘿一笑道:“老太爷身子好着呢,如今天天打五禽戏,闲着就整理医案什么的——小的看不懂,不过看老太爷的身子骨,活一百岁都不在话下……”
他果然口齿伶俐,马车还没走到蒋府门口,桃华已经把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蒋老太爷身体健旺,自当年辞去太医一职之后,就闭门不出,连从前在太医院的同僚都不再来往了。近几年他越发好静,已经从正房搬了出去,独自居住在一个小院之中,似乎是在整理多年来的行医案例,要集结成书还是什么的。如今他饮食清淡,甚至可以说是粗茶淡饭,身边除了两个小厮甘草甘松之外,就只有一个老妾朱砂在旁侍奉。
于是蒋老夫人于氏如今就单独住在正房了,不过五姑娘蒋丹华却养在她身边,因此也并不寂寞。
蒋大老爷蒋钧在宫里女儿小产之后,倒升了一级,如今是正五品的户部郎中,入了陕西清吏司。他原是个闲散的员外郎,这次虽然只升一级,却得了户部的好缺,如果不算蒋梅华小产,还真是件大喜事呢。
至于蒋二老爷蒋铸,今年已经定下要合家回来为父亲贺寿,据信中所说,大约也就是这些日子就会到了。
桃华一边听,一边跟脑子里那些残存的记忆做对比,发现自她穿越过来七年里,蒋家的人口也并没什么变动。蒋钧一房除了长女梅华入宫之外,家里还有长子蒋松华,次女蒋丹华,次子蒋榆华,以及一个庶女蒋杏华。
而蒋铸一房,则只有一子一女:长子蒋楠华,是这一辈的长孙,只可惜蒋铸自己是庶出,蒋楠华这个长孙也就不很值钱了;女儿蒋莲华,比桃华大一岁。
桃华听完,心就放下一大半,笑吟吟示意薄荷给了远志一个荷包:“劳你费了这半天口水,买杯茶喝。”这小子真是个鬼机灵,能说的都说了,不能说的可是一个字不吐,难怪蒋松华会带他出来。
远志忙道:“不过是说几句话,怎么敢领三姑娘的赏。”
“拿着吧。”桃华微微一笑,“我们多年没回来了,以后还要劳动你领着他们认认路呢。”
远志接了荷包,忙不迭行礼:“小的谢三姑娘赏。若说劳动,可是万不敢当。姐姐们有用得着的,只管差遣。”
薄荷便笑起来道:“你说我就信了,以后用的多了,你可别烦。”
远志拍着胸脯绝无此事,说笑了几句,前头的马车就放慢了速度,远志往前一瞅就道:“三姑娘,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