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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杏华能把蜀锦外头裹了普通宫缎送出来,但宫里往下赏东西却没有这样遮掩的,因此群香殿那边得了六匹蜀锦的事儿,自是瞒不住人的。
皇后正在凤仪宫里看账册,翻到这一页就皱起了眉头:“群香殿怎的分了六匹去?”皇帝虽然少去群香殿,但王充媛的恩宠却是不缺的,宫里有什么好东西,总少不了群香殿的。然而今年蜀锦得的不多,王充媛按例也就是四匹,这多出来的两匹竟是给蒋御女的不成?她哪里来的这样大的脸?
“简直不合规矩!一个御女,也配用蜀锦?就是再要赏她,也不过一匹罢了,怎么还送了两匹去?这是谁经手办的事?”
李太监在一边立着,干咳了一声道:“奴婢听说,有一匹是蒋御女赏到蒋府去了……”
“蒋府?”皇后倒疑惑起来,“她倒大方。皇上到底赏了她多少东西?”宫妃们的衣裳有定例,但指望着份例过日子可没法看,凡有恩宠的,莫不是靠着皇上赏的东西撑门面。似蒋杏华这样的位份,难得能有蜀锦裁衣,穿出来是极有脸面的。总共得了两匹就赏出去一半的事,皇后还没见过如此大方的,除非她手里东西多得是,根本不稀罕。
李太监忙道:“奴婢查过册子,别的也并没有什么,不过比旁人的份例略多一点儿罢了。”这也是宫内大家都知道的事,虽然相同的位份在份例上是一样的,但实际发送到各人手里的东西在数量和质量上都有区别,这当然是内务府看人下菜碟的结果。
蒋杏华是皇帝发话,没通过选秀就进宫的,内务府自然要讨好几分。然而她至今也尚未承宠,因此这东西就算多也多不了几分。
皇后看过内起居注,自然知道蒋杏华尚未侍寝过,说起来进宫也有段日子了,皇帝若是真喜欢她,又怎么会接进宫来又抛在脑后?皇后在这些事上心思总是转得很快,立刻便问道:“就那么一匹蜀锦,是不是赏给蒋桃华了?”
皇帝赏给群香殿的蜀锦颜色都娇嫩,显然只有年轻女子好用,自不会是给蒋府的太太们的,因此皇后一想就想到了桃华身上去,脸立时又阴了些:“究竟是她赏的,还是皇上借了她的手?”
这个李太监可不敢答。皇后却越想越是这么回事:“定然是皇上的意思!不然她一个小小的御女,怎么能赏蜀锦!”她连账册也看不进去了,“前些日子你说时候不到,不宜提那件事,现在都过了这些日子了,也该是能说了吧?备轿,去寿仙宫!”
寿仙宫里殿角摆着四个炭盆,烧得殿内暖烘烘的。太后自染疟之后身子有所亏损,虽然时时进补,总觉得比从前更怕冷了。皇后一进去,就见太后穿着貂皮袄子,倚着暖薰看两个小宫女剪蜡梅花插瓶。
“母后赏花,也不叫着儿臣来。”皇后挤出一丝笑容,坐下来装模作样地欣赏了一会儿,“今年花房这蜡梅种得好,瞧着花朵儿比去年的还要大些似的。”
太后今日心情不错,看她顶着一张不痛快的脸进来也没有说什么,只笑道:“你那里不是也有?若觉得这个好,这一瓶给你带去放在殿里。”
“那儿臣就谢母后的赏了。”皇后耐着性子说了几句,便转到了正题上,“方才看账册,内库今年进了些野山参,虽不是上百年的老参,却也还能用得。儿臣想起承恩伯平日里用得着这个,正要问问母后,可有什么要赏给承恩伯,着人一并带了去。”
说起于思睿,太后的心情就被破坏了。于思睿这一病,于氏族里要给他过继嗣子的事儿就越闹越厉害。前些日子他刚能下床的时候众人收敛了些,之后发现他的病也就这样了,顿时又闹腾起来。眼看着要到年下,好些人都说该先办了这事儿,好歹先找个人新年头上替他进宗祠去行礼,免得对祖先不敬云云。
这是子嗣大事,太后纵然是一国中最尊贵的女人,如今也不姓于了,不好对于氏一族内的事横加干涉,只能自己烦闷罢了。如今听见皇后又提起来,就忍不住叹气。
“听说前些日子请了几个郎中,都说要调养……”皇后窥探着太后的脸色,续道,“这调养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承恩伯府里没个懂医术的怕是不成。”
太后自然是很想弄个太医常驻承恩伯府的,然而都被众人推托了——这不是开玩笑么,于思睿能治到如今这个程度,已要算是蒋家医术精到了,再怎么补,也不可能补出个活蹦乱跳的承恩伯来,到时候太后迁怒下来,谁沾着谁倒楣。就是外头请来的民间郎中,看了于思睿也只是摇头,没一个敢承接下来的,太后给多少钱都没用。
“我难道不知道?”太后听皇后今日说的话简直句句都捅心窝子,不禁也没好气起来,“你倒是能找到一个不成?”
皇后往太后那边移了移,看看殿内都是太后的心腹,便压低声音道:“母后,眼前这不就摆着一个吗?谁给承恩伯治的,就还叫谁去啊。”
“你说蒋氏?”太后顿时更恼火了,“难道你是不知道的?她早就说不能治了!”
“母后,不是儿臣小人之心。”皇后轻轻地嗤了一声,“儿臣还真不大相信她说的话。究竟是真的治不了,还是她不肯用十二分的心思?”
太后沉着脸道:“说这些有什么用?她说不能治,难道还拿刀架在脖子上逼着她不成?”就算刀架脖子,人家说不能治,你也没办法啊,毕竟于思睿能下床还是她的功劳呢。
皇后胸有成竹地道:“她不治,不过是因着知道咱们拿她没法子,且承恩侯的病好与不好,与她有甚关系?若是承恩伯那些姬妾们,哪个不是日烧香夜拜佛,就求着承恩伯好起来呢?”
太后听见承恩伯府那些女人们就心烦,然而听到最后,却突然明白了皇后的意思:“你是说——”
皇后得意地笑了笑:“若是她嫁进承恩伯府,母后说,可还会不会尽心给承恩伯诊治呢?”
那当然是会的啊!太后几乎要脱口说了出来。有哪个女人愿意让自己的丈夫病成这样,难道她不想生儿子,不想在夫家立住脚了不成?皇后说得对,蒋氏不肯用心诊治,不过是因着事不关己,乐得省事。若是她成了承恩伯府的人,就得替于思睿打算!只是……
“难道要让蒋氏做承恩伯夫人不成?”到底是皇上御口亲封的药师之女,宫里还有几个蒋姓妃嫔,若是将人指去给于思睿做妾,也实在是不成。
皇后其实也不愿意让桃华做什么风光的夫人,然而也知道做妾是万万不成的,只得道:“若是让她做了正妻,想来更会尽心尽力。”也好,做了正妻便能永远绝了皇帝的心思。
太后沉吟片刻,勉强点了点头:“你说得不错。”
“那母后几时赐婚呢?”
说到赐婚,太后又有些犹豫。想也知道蒋氏不会情愿这桩婚事,若是不管不顾硬宣旨下去,事倒是能办成,可难免会落人口实。如今皇后还因着子嗣的事被人诟病,若是太后也闹一出,对于家终究不是好事:“这事,总要办得名正言顺才是。”
李太监半弓着腰,稍稍往前上了步,低声细气地道:“奴婢大胆,有个浅见……”
太后看了他一眼:“说。”
李太监的腰又弯下去一些,低声下气地笑道:“奴婢想,太后不如将蒋氏的母亲召进宫来,替承恩伯说个媒。这样的亲事,想来蒋家自是欢喜万分的。”
太后瞧了他一眼:“你倒聪明。”这其实就是强说媒,然而只要蒋氏的母亲答应,便不致落人口实,“只是,若蒋家不答应呢?”
李太监堆着一脸笑容道:“奴婢听说,蒋氏的母亲蒋曹氏,乃是继室。”一个继室,怎么会为了继女顶撞太后呢?只要她松口答应下来,这便是名正言顺的一门亲事了。
“连这你也知道?”太后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倒是知道得多。”
李太监哈着腰陪笑道:“奴婢就是主子的耳目,少不得要多知道些,才不致白吃了主子的饭……”
太后被他逗笑了:“赏他。”
李太监忙跪下磕头谢赏。皇后兴致勃勃地道:“那母后几时召蒋氏入宫?”夜长梦多,自然是早办早好。
太后也是这么想的,沉吟了一下便道:“年前定了也好,这就着人去宣她们吧。”
从前蒋家人进后宫都是先递牌子求见,得了宫里的允准之后才能在指定的日子入宫,还从来没有人得过太后的召见。旨意下到蒋家,小于氏心里顿时有些不自在起来,却还要堆着笑脸过来告知。
曹氏倒忐忑起来:“我,我可从没进过宫,太后为何要见我呢?”
小于氏心里嗤笑:不管是为了何事,显然是因着桃华。嘴上却笑道:“瞧弟妹说的,凭它为了什么,这也是有脸面的事。宫里的车在外头等着,弟妹还不快换衣裳,我这会儿跟弟妹讲几句宫里的规矩——哎,其实桃姐儿进宫也好几回了,弟妹到时候跟着她做就没错。”
桃华也被太后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搞得有点手忙脚乱,薄荷一边帮她换衣裳梳头,一边抱怨道:“说召见就召见,也不知又有什么事。不会是还让姑娘去给承恩伯治病吧?”
“除了这事怕也没别的事了。”桃华皱皱眉,“只是,若为了这事,何必连太太也要召见?”难不成太后以为能让曹氏说服她治好于思睿?
“总之是没有好事。”薄荷嘀咕着,替桃华簪上一根宝石钗子,自己也急忙去换衣裳——虽说她多半没有能进宫门的资格,但衣着不整地去,就是对太后不敬。
宫里的马车就等在大门外,两个跟车的小内侍立在车下。曹氏和桃华都有丫鬟扶掖上车,原是用不着他们的,其中一个小内侍却快步上前,抢在薄荷前头扶住了桃华。
薄荷万没想到会有这一手,一怔之间就被挤到了后头,桃华也被吓了一跳,正要甩开这小内侍,就听他低声急促地道:“太后想让姑娘嫁给承恩伯,姑娘早做防备。”
桃华吃了一惊,一边被扶上车,一边转头看了他一眼。这一眼看过去她才猛然想起来,当初给太后治疟症时,行宫里也有两个人得了病,同样是用了金鸡纳树皮。后来其中一人排了黑尿,当时急急跑来传信的,可不正是这个小内侍!
这时候也顾不得思索为何此人会给她传信,桃华回头去找薄荷,想让她去郡王府给沈数送信,可前来宣旨的太监却在后头阴声道:“姑娘快些吧,别让太后久等了。”摆了摆手,另一个内侍就轻轻推了薄荷一下,将薄荷也推上了车。
桃华在车帘放下的时候往外看了一眼,刚才传信的小内监眼带焦急,但也只能低头跟在马车边上往皇宫走去——看来,是不可能找到人去给沈数报信了。
马车轻轻地晃动着。宫里太监赶马车的技术很好,几乎感觉不到颠簸,但马车里的人却是各怀心思,没有一个能放松下来。
桃华倚着车厢坐着,脑子里有一阵是完全乱的。这个时代,天地君亲师,君仅在天地之下,手掌了生杀大权。可以说,如果太后要让她嫁给承恩伯,那么她几乎是完全没有反抗余地的,这也就是刚才小内侍为什么如此着急却又无可奈何的缘故。
怎么办?难道说她真的要嫁吗?如果不嫁,那就是抗旨。桃华完全可以想像得到,如果她拒绝,不用太后说什么,蒋钧夫妇恐怕就得先给她施压,或许还有蒋铸,因为他们谁都不会愿意被连累。只有蒋锡会为她反抗,然而结果……结果不过是全家人一起倒楣罢了。
薄荷并没有听见小内侍说了什么,但她看出来桃华有些慌乱,于是轻轻拉了一下桃华的衣袖,低声道:“姑娘别怕,咱们进宫,那边一定知道的……”
她说的那边,指的就是郡王府。
这句话仿佛给桃华注射了一针镇静剂似的——是的,只要她进了宫,沈数一定很快就会赶到,而且他一定会想办法的!
人有时候就是这样。当你知道有个人会站在你身边的时候,有很多你觉得做不到的事,忽然一下子都能做到了。桃华在这一刻忽然觉得自己头脑清醒,刚才的慌乱不知道被扔到哪个角落里去,她又可以思考了。
她不能等着沈数来救,至少不能完全被动地等着。沈数或许可以打断这件事,但假如木已成舟,他再想做什么就要付出惨重的代价。所以,她必须想办法打消太后的念头,至少是要拖延时间,在沈数赶到之前,她不能让太后把这件事定下来!
但是,怎么才能让太后打消主意呢?最重要的是,太后为什么会有这个念头?说起来,如果于思睿要娶妻,太后就算是挑遍了京城也挑不到她头上来吧?夫妻结两家之好,说白了就是联系了两家人的利益,那她有什么利益好被于家看上呢?她能帮于思睿什么,帮他治病吗?
仿佛灵光一闪,豁然开朗,桃华觉得自己什么都明白了,原来太后打的是这个主意!真是可笑,以为她成了于家妇,就会死心塌地为于思睿治病了吗?开什么玩笑!就让这个欺男霸女的家伙,老老实实过下半辈子吧!
薄荷在旁边有些担忧地看着,直到发现桃华神色和缓了些,虽然嘴唇紧抿,但眉头却已经松了一些,这才轻轻舒了口气。虽然她不知道自己姑娘方才想了什么,但看这样子,是有主意了。
马车在宫门处停下,曹氏已经紧张得有些同手同脚。桃华先下了马车,伸手将她扶下来,低声道:“一会儿进了宫,太太多听少说,若是太后有什么话——”她顿了顿,抓着曹氏的手用力一紧,沉声道,“太太要先想一想,不要自作主张!”
桃华可不比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闺中弱女,手上一紧,曹氏的手腕都被抓得有些疼,顿时回过了神来:“桃姐儿——”
桃华抬起一根手指抵在唇上,做了个禁声的手势,随即松开手,替曹氏拉了一下被捏皱的衣袖,低声道:“总之太太记住我的话就是。”不是她想威胁曹氏,而曹氏现在就已经紧张成这样,一会儿到了寿仙宫恐怕也只会说“是是是”了,无论太后说什么,她绝不会动一动脑筋,桃华不能信任她!
寿仙宫里,果然只有太后和皇后二人,宫人领着曹氏和桃华进去,先行大礼。曹氏果然紧张得浑身僵直,动作都有些变形,但好歹没有什么大的失态。
太后倒是十分温和的模样,先是赐座,之后竟然跟曹氏寒喧了几句家长里短,让曹氏也慢慢放松了下来。
桃华却丝毫也不敢放松。她虽是微垂了头坐着,却始终用余光观察着太后和皇后。太后脸上神色自若,根本看不出什么异样,皇后却就没这么城府深沉了,桃华怎么看,都觉得她眼里闪着一种恶意而快乐的光,还不时向宫门口看去,像是等着一场好戏上演一样。
太后闲扯了几句,话题一转就说到了桃华:“……医术既精,人又懂礼——听说你进门的时候她才十岁,能到今日,想必你也用心良多。”
曹氏有些尴尬地看了桃华一眼,勉强笑道:“太后过奖了……”她可哪有本事教导桃华什么啊。
这心虚得太过明显,宫里都是人精子,哪个看不出来?太后脸上的笑意更深,果然李内监的消息不错,蒋氏这个继母,对她根本并不关心,如此说来,想必在她的亲事上也不会多加阻拦了?
“说起来,女儿家会医术的实在是凤毛麟角,何况她医术还如此高超,就连太医院院使也自承不如……”太后含笑扫了桃华一眼,见她低着头仿佛十分温顺的样子,不由心中冷笑,装出这副模样,难道就能掩盖不驯的事实?等将这匹没笼头的野马圈进承恩伯府,看你还能怎么样!
“哪里能跟太医们比呢……”曹氏连忙谦虚。
“怎么不能比?”太后笑道,“之前若不是她,承恩伯如今还躺在床上呢。眼下皇上想派个太医去照顾承恩伯,我心里就犯嘀咕,能有用么?也不知道当初这些人是怎么进太医院的。”
桃华现在几乎已经能猜测到太后接下来会怎么说了,必然先是提出让她去照顾于思睿,然而一个未出阁的女子怎么好去贴身照顾一个男人,那么不管曹氏是同意还是不同意,太后都可以顺势提出成亲的事来。
不能让太后说下去了!桃华身体向前倾了倾,轻轻地清了清嗓子。
“蒋氏,你有什么想说的吗?”皇后一直在满怀恶意地看好戏,这时候见桃华忽然咳嗽了一声,还当她是有点失仪,当即就开了口。
太后微微皱眉。她原是要一鼓作气把话说完,不给桃华反应过来的时间,但皇后乍然开口,她也只能停了下来等着桃华的回答。
“是。”桃华欠了欠身,仍旧微低着头,“其实皇上选用宫中太医去照顾承恩伯,乃是最为稳妥的。”
“哦?”太后眉毛一挑,“他们连承恩伯的病都治不好,这也叫稳妥吗?”
“回太后的话——”桃华仍旧微垂着头,“医者,医德第一,医术第二。太医院择人是为侍奉宫中贵人,更要选仁厚正直之人,否则——”她稍稍拖长了一点声音,“医可救人,也可杀人于无形,倘若心术不正,纵然医术超凡,又有谁敢用呢?毕竟有时候或许是一味药少用或多用些,针灸之时略变些深浅位置,一个人就会无声无息地死去,全无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