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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派来宣旨的内监到安郡王府的时候,竹青刚刚咽下最后一口气。脾脏破裂,唯一的办法是做手术,但是桃华做不到。她用了所有的办法,都没能止住出血,竹青在失血休克中离世,无声无息。
崔夫人一直在外厅里僵直地坐着,不时地挪动一下身体,仿佛屁股底下坐着根针似的。她很想冲进里面去问问桃华,什么时候才肯动身去救崔知府,但总算理智告诉她这里是安郡王府,她最好是坐着别动,并且求老天保佑让竹青那丫头活着。
到了这会儿她才突然想起来,刚才她大张旗鼓地将竹青送来,实在不是什么明智的做法,若是竹青死了,外头的人知道郡王妃也有治不好的人——崔夫人想到刚刚进来的时候安郡王的眼神,不由得打了个机灵,她今天实在是昏了头了,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来,弄不好,这反而是要得罪了郡王府啊!
“夫人,竹青怕是,怕是不大好了……”百灵跟着崔夫人过来,刚才一直在里面看着桃华给竹青诊治,这会儿脸色苍白地出来,“奴婢看——郡王妃,郡王妃已经摇头了……”
“这下糟了……”崔夫人脸色也变得苍白起来。这下可算是把郡王妃得罪了!
“你们,谁都不许再提这事!”亡羊补牢,犹为未晚,崔夫人打起精神,教训两个丫鬟,“今儿送来求郡王妃诊治的是画眉,竹青那丫头是死在家里的,都记住了没有?”
画眉和百灵面面相觑。不过两个都是做到大丫鬟的,自然没有笨蛋,只愣了一下就连连点头。躺着进来的是画眉,之后再从郡王府走出去,这自然是郡王妃医术高明。至于竹青……人都已经死了,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你刚才看着,人已经——没了?”崔夫人看看窗外的天空已经全黑了,即使桃华答应去为崔知府诊治,也要明天一早才能出发了,早知道竹青是治不好的,还不如不送她来,现在既连累了郡王妃的名声,又耽误了时间……
“奴婢瞧着是没气了……”其实主要是郡王妃停手了,百灵估摸着,这就是说人没救了。
“那郡王妃怎么还没出来?”崔夫人快急死了,真恨不得现在就套个马车,送桃华离开京城往福州那边赶。
百灵正要说话,一个小丫鬟从外头跑进来,径直往里头去了:“王爷,王妃,宫里有人来宣旨。”
这旨意是皇帝的一道口谕,让桃华即刻动身,跟太医院院使一起,前往福州去为崔知府诊治。毕竟他也是为国力战而重伤,现在向朝廷求援,朝廷自然不能坐视不管。
崔夫人听见这道旨意,只觉得一口气忽地就松了下来,腿软得险些站不起来。沈数却皱起了眉头,向初一使了个眼色。初一立刻向那内监手里塞了个荷包,送人出去了,片刻之后回来道:“原本皇上只派了院使,是太后让王妃同往的。”
“太后想做什么!”沈数心里极是不悦。他就觉得不对劲儿,桃华这会儿正主持种痘事宜,只等痘苗制好就要在京城中开始种痘了,何况宫里还有袁淑妃和陆宝林两个孕妇,皇帝是不会在此时将桃华指派出去的。毕竟这位是郡王妃,并不是太医,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要她去医治的。
“应该就是想找我麻烦吧……”桃华觉得这答案很明显,“都说崔知府已经群医束手,我过去了,其实也未必救得了……”做医生的就是如此,治好了一百个人家未见得记得住,若有一个治不了,就好用来做文章了。
“皇上只下了口谕——”沈数沉吟着,“院使那里才有圣旨,可见皇上也料着此事。”如此一来奉旨前往的就是院使,桃华不过是去帮忙的,真治不好也问责不到她头上。
“无论如何,我还是去看看吧。”桃华叹了口气。一个竹青已经不治,崔知府那里,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这会儿就走?”沈数看看天色已经全黑,这时候出京城,只能赶夜路了。
“救人如救火,时间是不等人的。”太医院院使奉的是皇帝的圣旨,自然是连夜出发,桃华虽然只是跟着去帮忙的,也总不能拖在后头。
旨意都已经下了,沈数纵然舍不得也不好拦阻:“我不能去,你把初一和十五都带上。”
“奉旨出行,皇上那里自然会派人的,叫初一跟着我,十五还留在你身边,横竖他也不好这样急急赶路的。”桃华想了一想,“那药你还要按时用。”这一出去,针灸又要停了,若总是这样,还真是个麻烦。
这里沈数一直把桃华送出城门不说,宫里太后却阴沉着脸砸了一只用了没几天的玉碗:“她真是好大胆子!”
青玉弯腰去收拾地上的碎片,小声道:“或许皇后娘娘只是拿去备用,并不曾真的……”这话说到一半她自己也说不下去了,皇后偷了秘药去,不用只是放着?只有傻子才会信吧。
太后当然不是傻子,脸色沉得能刮下一层霜来:“她定然用在了袁氏身上!”这才是她最愤怒的事情——袁氏能不能生是小事,可她当时明明已经跟皇后说过,袁氏这个孩子必须要容下,皇后却阳奉阴违,竟私下里偷了她的秘药拿去下给袁氏!从什么时候开始,皇后竟然已经不听她的了,而且,还能做戏得如此自然,连她都瞒过了?
想起这些日子皇后那刻薄嫉妒的模样,与平日里根本没有任何异样,太后就觉得心里有些发凉——皇后几时这样会演戏了?
其实皇后不怎么听话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比如说蒋梅华那次小产,她就与太后意见不同。太后原想着叫蒋梅华生下来,养在皇后宫里,可皇后却直接去弄了只猫来。然而那时皇后是很明显地表现出不愿,之后不待太后压服她便做了这事儿,从头到尾,她的表现太后都看在眼里,心里也明白蒋梅华这一胎保不住。
可这次,太后几次有些担忧,可皇后的表现总是及时合理地嫉妒和刻薄,太后竟然根本没有看出端倪。一直以来她总觉得皇后在她掌握之中,到了此时才突然发现,皇后已经不是原来那个她了如指掌的皇后了。
青玉小声道:“但郡王妃也没诊出什么端倪来……”
“不可小觑。”太后冷冷地道,“蒋氏现在或许未曾诊出什么来,但她将赵氏的医案也一并取去,只怕已经疑心了。”
青玉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郡王妃年纪虽轻,医术却出众,别人诊不出来的病,她未必就诊不出来。
太后略有些烦躁地拍了拍座椅扶手,片刻之后冷声道:“把袁氏这一胎处置了吧。”
青玉怔了一下,一时没反应过来:“娘娘——”之前不是一直说要保这一胎吗?现在若是怕人发现,不是更应该保住吗?
太后瞪了她一眼:“不趁着蒋氏离京这些日子处置了,难道等她回来吗?”难得有这么个机会,让她把蒋氏支了出去,自然要快些动手了。
青玉有些事是不知道的,但她却知道,袁氏现在就有小产迹象,多半是皇后下药的量不对。这秘药必得每次只用少许,才能不落痕迹,可若是用得多了,难保不被诊出来,想当年贤妃那一次,她就是心急了,险些被人拿住把柄,若不是及时有了对策,现在坐在太后这位子上的,也未必是她了。
说起来,或许于家真的是跟蒋家犯冲呢,当年给贤妃那个贱人诊治的,不就是那个蒋小太医吗?竟然真让他把那母子两个都保住了!如今那个野种还出落得一表人材文武双全,若不是最后贤妃死了,那野种也落下了眼疾,先帝临死之时会不会突然起意立他做太子,还不好说呢。毕竟殷家人手里有十万西北军,真要是来个奉旨拥立,又有她的把柄在手……
直到如今,太后想起当年的事来,都觉得有几分后怕。那时候她也还年轻,就如眼下的皇后一样,遇事也沉不住气。岂不知有时稍稍疏忽大意一点儿,或许就会酿成大错!皇后如今上头有她护着,不知是多大的福气,自己还不知珍惜。想当年,她上头有谁?老太后根本连先帝都不喜欢,更不必说她这个庶子媳妇了,不给她下绊子就是好的。幸而老太后身子不好,没几年就去了,她才真过上了自在日子。
“这时候乱不得啊……”太后喃喃地道。宫里连个皇子都没有,于家就是有心拥立,又拥立谁呢?皇帝有两个弟弟,一个沈数不必说了,另一个正亲王,当年是二皇子,但因为体弱多病,所以立皇子无望,如今顶着个亲王衔闭门不出,在家里享清福,别说朝堂上没有他的声音,就是京城里如今还知道正亲王的都不多。
不过说起来,虽然正亲王身子最弱,如今却就是他有两个儿子,虽然年纪还小,身子似乎也并不怎么健壮,但毕竟也是有子嗣的,倒比兄弟们更强些。
只要陆宝林生下儿子就好了。太后的心思不由得飞到听雨居去了。说起来皇后这次虽然胆大妄为不听话,但在陆宝林的事上总算还没有昏头,只要手里有了一个皇子,于家就进退自如了。
“陆氏那里,给我看好了,断不许出什么岔子!”
“是。”青玉觑着太后的脸色,陪笑道,“都说陆宝林怀的是个皇子,只要平安生下来,皇上就有了子嗣了。”
“还有三四个月呢。”太后淡淡地道,“这时候就说是皇子,也做不得准。”
青玉知道太后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实在盼着是个皇子,便笑道:“陆宝林肚子尖尖的,见过的人都说是男胎呢。”
其实不只看肚子,太后叫太医院院使去诊过,也说有六七成是个男胎。太后虽然知道孩子不生下来便不能确定,然而院使是有经验的,人又谨慎,他说六七成,那差不多就是九成的可能了。
青玉见太后露了点笑容,心里才松了口气。这两年来太后实在是老了许多,她每日给太后梳头,就见白发越来越多。
太后素来保养得好,日子过得又舒心,虽说年纪不小,白发却极少,偶尔有一根半根,梳头时在黑发里一藏就行了,谁也看不出来。然而就这一两年间,太后的白发越来越多,尤其是两鬓,开始费些工夫还能藏得住,现在却是再怎么想法子也不能全藏起来了。
这一点,连承恩伯于思睿也发现了,没见他如今进宫比从前频繁,还听了太后的话,将府里的姬妾悄悄遣散了一部分,又开始挑选过继的男童。只皇后一个人还什么都没发现,闹腾得倒更厉害了。这若是陆宝林真生下了皇子,也不知皇后是会就此安生,还是仗着手中有皇子,就闹得更厉害?
青玉胡思乱想着,服侍太后歇下,自己出去找人了。既然太后说要在郡王妃回来之前就将袁淑妃肚里的胎儿处置了,那可得快一点儿。毕竟钟秀宫被皇帝看得牢牢的,纵然太后在后宫多年,到处都安插了人手,但要做这样的手脚也费点儿工夫。幸好福州知府听说伤得极重,就算郡王妃过去,没有十几日怕也回不来,总还是有时间的。
然而事情总是跟人们想的不大一样,桃华出门六天,就回了京城。
“果然是救不了?”沈数正在书房里跟邬正说话,闻听桃华回来,急忙回房,一见桃华的脸色,就知道崔知府定然是不好了。
“伤口没有处理干净。”桃华摇了摇头。
崔知府是厌氧菌感染,外头的伤口不大,但内里已经有大面积组织坏死,桃华最终冒险采取了切除坏死组织的办法,但崔知府身体已经很弱,在做过手术后几小时就身亡了。
沈数嘴唇动了动,但看桃华疲惫的神色,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你快洗漱一下,好好休息,我去宫里给皇上回一声。”太医院院使已经回宫复命了,桃华按说只是个帮忙的,用不着专门进宫。然而人回来了,去跟皇帝回个话也是应该的,免得被人说失礼。
桃华怎会没看到他的神情,微微一笑:“你是怕有人说崔知府是我治死的?”毕竟她见到崔知府的时候,他还用参片吊着一口气,而等她做完手术就死了,没人趁机生事才怪呢。
沈数握了握她的手:“我知道你是想救他的命。但是外头的人……再说,崔家只怕也……”他现在可信不过崔家这些人。
“崔家应该说不出什么。”桃华靠在他肩上,这几天赶路也颠得骨头都要散了,一个手术更做得身心俱疲。毕竟她不是专业的外科医生,在医学院虽然也上过课,在西北又借着丁郎中授课的机会重新复习了一遍,可非专业就是非专业,不能比的。
“为什么?”沈数皱眉,“你不可将人想得太好。崔家母女……”桃华当街救人,都能让她们怨恨,更不用说这次崔知府死了,崔家的天就塌了。
“崔敬与我们同去的。”桃华淡淡一笑,“我跟他签了一份《手术协议书》。”在西北的时候她就想推出这个东西的,然而那时候主要是给伤兵治疗,没人找麻烦,后来又因为推广种痘的事回了京城,竟没顾得上。
“什么书?”沈数就算在桃华这里听过不少新鲜词汇,一时也没搞明白。
“就是写明了做这个手术的原因,病人当时的身体状况,手术做完后可能会出现什么情况……”桃华叹了口气,“崔敬看了这些之后,仍旧同意做这手术,签字画押,我才动手的。一式三份,一份在崔敬手中,一份在我这里,另一份由院使上禀皇上了。”
“还有这种东西?”沈数有些惊讶,“你如何想到的?”
桃华心想这个在前世简直不稀罕,嘴上却道:“其实在西北时我就想过此事。外头做生意也要订个契书,那还只是银钱之事,像这人命大事,反而空口无凭,岂不荒唐?”老实说,她也不怎么放心崔家人。竭尽全力为病人医治,不因为可能会影响到自己的名声就放弃一些方法,这是医者的良心,然而也要学会保护自己,不能随便就被白眼狼咬一口。
沈数舒了口气:“这便好了,我进宫再与皇上说一声,你且歇着吧。”他顿了一顿,转身走了一步又转回来,握着桃华的手道,“我知道你尽力了。”
桃华把头抵在他肩上,低声说:“其实我做那个手术时就知道多半还是不成的。”没有无菌室,没有抗生素,创口面积如此巨大,能活下来的百中无一,何况崔知府已经高烧数日,本就奄奄一息了。就像在西北时,因为缺乏药物和设备,也有许多伤兵在他们全力救治之后,仍旧死去……
沈数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能感觉到桃华的无力和难过,但是毫无办法。想了半天,他只能说:“你已经救活许多人了……”
桃华因为他的话笑了一下,坐直身子:“是的。”她已经尽力救活了很多人,以后还会尽力再救更多的人,对一个医者来说,这已经足够了。
此刻,崔府之中却是一片哭声。崔夫人眼睛都有些发直,扯着两个儿子不松手:“怎么,老爷怎么就去了呢?不是说,不是说人还活着吗?太医院院使和郡王妃都去了,怎么人反倒没了?”
崔敬这来来回回的也是身心俱疲,强忍着悲痛道:“父亲身子实在太虚,院使看了也是束手无策,郡王妃说要试试手术,将伤处腐坏的肉剜去……”他说到这里已经不忍心往下说。当时剜下的肉他是看过一眼的,好大一堆,什么人身上挖下这么一大块怕也不能活了……
“将肉剜去?”旁边的崔幼婉突然抬起头来,“父亲身子本来就虚,如何还能再剜肉?这,这该不会是因为剜了肉才……”
崔家的次子崔敏是一直守在崔知府身边,又陪着人往京城来的,对崔知府的病情知道得最为清楚,听小妹这样说,便摇头道:“郡王妃说,若是不试试这法子,父亲也——拖不了多久……”
“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吗?”崔幼婉呼地站起来,“她难道是神仙不成?可是细算算,她有多少治不好的人?竹青还不是死了?就是在西北,听说她也没治好那什么炭疽和天花啊!”
崔敏皱眉道:“妹妹,话不能这般说。当时福州城里所有的郎中都不敢下药,院使也……”如果不是院使也表示只能准备后事,他们兄弟两个也不能让郡王妃动那个手术啊。
崔幼婉眼里却迸出冷光来:“院使?院使怕跟她是一伙的吧?当初在西苑行宫承恩伯暴病,院使开始也未治好,后来忽然改了方子人就活了,听说是收到了一张纸条。”
崔夫人怔了一怔:“你怎么知道的?”
崔幼婉窒了一窒。她当时是为了打听沈数的行踪,拿自己的私房买通了行宫的宫人,纸条的事儿是那宫人无意中看见的,因为拿了崔幼婉的银钱,又说不出什么有用的消息,便拿些别的来充数。
说起来这件事也是无巧不成书,宫人的确发现院使收到一张纸条,可这纸条是从哪里递出来的,她并不真的知晓,只是凭着当时桃华就住在附近,随口臆测,应付崔幼婉罢了。横竖空口无凭,就算崔幼婉拿这事儿去说,她也可以不承认。
然而事情就是这么巧,这宫人臆测的答案居然就是真的。而崔幼婉又恰好真的相信了她的话……
“妹妹,此事口说无凭……”崔敏还是觉得不对,“毕竟郡王妃从京城赶去为父亲诊治,是一片仁心……”人家是王妃,不是郎中啊。
“那是皇上有旨意,她才去的!”崔幼婉立刻反驳,“当时在郡王府里,她根本就不想去。母亲那样求她,她还不是先要治竹青那丫头?结果怎么样?竹青根本治不活!”
“别再提竹青了。”崔夫人瞪了女儿一眼,竹青的死跟崔幼婉脱不开关系,这避都避不及呢,还一个劲儿地提,“不过,郡王妃当时确实并不热心去救治老爷。”
“母亲——”崔敬叹了口气,掏出一张纸来,“现在说什么也无用,郡王妃做那个手术之前,跟我签了一份契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