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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徐妈妈过来向涵因交代了一番。
长公主出殡那天四更,涵因便起了身,穿了一件半旧的蜜合色云纹暗花缎面高腰儒裙,头上只散挽著纂儿,别一根素银簪子,外披一件石青色暗纹氅衣。只点了慕云一人跟着,吩咐祈月带着小丫鬟们看好门户,有人来只说病了,怕过了病气不便相见。
徐妈妈早就候在院子里,看她打扮素雅低调,点了头,也不多说话,带着涵因穿过花园,在西南角后门处早备了马车。
京都长安城原名叫大兴城,“明帝”杨广死后,便改叫了长安城,高祖文帝兴建的这座城池时候,用25条大街,将全城分为一百零九坊,以及东西两市。中间南北向的大道叫做朱雀大道,而东西向的承天大街则是紧邻皇城的一条街。达官显贵多住在街北,普通百姓则多在街南,越往南则越偏远荒凉。各坊之间原有坊墙相隔,只有东西两市才可以经商。
世宗即位后,却认为商贾有利于天下财货流转,下令拆除坊墙,并允许百姓沿街开买卖。几条主要大街沿途便热闹起来,坊市的界限也逐渐模糊。
天还未亮,也看不清外面的情景。马车转了几个弯,到了一个院子门前停下。门有人迎候,看清了是哪家的车,便开了门,其他跟从的人被请进旁边的小院。车拐进后巷,到一个垂花门处停下,出来几个婆子,徐妈妈把涵因扶下车,随着那几个婆子进去。
原来这是一幢二层小楼,占了紧邻皇城大门朱雀门的兴道坊临街的一边,却并不向街面开门。只在院内有一扇大门,上悬一匾,写着“毓华楼”,字体端方大气,还带着些许娟秀,一看便知出自女子之手。
这毓华楼专门接待贵妇淑媛,非常注意规避杂人,杂役粗使都从另一边隔开的巷子进入,以免惊扰了贵客。其内装饰格调高雅,显示出主人非凡的品味,而它更是以菜肴、美酒、香茶出名。
老板也非常神秘,传言很多,却从没人见过。后台极硬,曾有勋贵子弟仗着自己势大硬往里闯,被看门的护卫毫不客气的打了出来,第二天,就有御史弹劾其父治家不严,此后,再没人敢前来捣乱。
朱雀大道宽达50丈,两侧栽种槐树,原来有坊墙隔离,建筑离街面尚远,坊墙拆除后,人们争相沿街占地。小楼临街一面,摒弃了传统的直棱窗,采用雕花支摘窗,窗子的开阖大小刚好能看清楚街面,又可以挡住别处窥探的目光,方便自矜身份的贵客们观赏街面景致。为了让客人有个好视野,遮挡视线的树枝被精心的修剪过了。
这里是各种典礼的必经之路,每逢节日庆典,这里便冠盖云集,来的全是不便抛头露面的各府夫人千金,以至于这里逐渐变成了重要的交际场合,观礼倒成了其次。长公主出殡的规格虽然是从未有过的规模宏大,但反而没有平时热闹。
这几天,皇上连抄了镇远侯韦家,诚康伯郭家,尚书右仆射苏家,不过刚开个头,受牵连的还不知道有多少,几年前荥阳郡公倒掉的时候,就有一批人跟着倒了霉,当时皇帝和长公主还要顾及朝廷的稳定,未敢大动。如今皇帝终于有机会圣裁独断,怕是这次的动静小不了,权贵高官一个个都敛息屏气的等着皇帝的下一步动作,约束家人还来不及,生怕惹出麻烦触了霉头,哪还会让女眷们来看热闹。
涵因跟着婆子上了二楼,二楼分割成一个个独立的套间,涵因这间的窗子面朝大街。
屋内的陈设十分雅致,前面摆着六扇彩绘仕女屏风,临窗一张雕花弧形三足曲几,两边设着矮足缎面坐榻。其时,高足家具流行已久,而这里还都是一水的矮足陈设。
左边摆着黄梨木的长案,其上一只越窑秘色瓷花瓶。里间放着张红木雕花贵妃塌,缀着层叠的霜色蝉翼薄纱幔帐,从外面望过去,恍若烟霞。屋内熏着若有若无的檀香,让人心神安宁。
涵因扫了一眼自己再熟悉不过的摆设,压下心中无限感慨,只在榻上跪坐了,又请徐妈妈坐下。徐妈妈连道不敢,只捡了个垫子跪坐在一边。慕云接了送来的茶给涵因和徐妈妈奉上。
徐妈妈说道:“天色还早,仪仗出朱雀门也要等到巳时以后了,姑娘不如先去里间歇息,待时间到了再起来。”
涵因摇摇头,“这会子也睡不着。”徐妈妈想她存着心事,也不再勉强,只静静的守在一边。
毓华楼的茶是黄山毛峰,并不制成茶饼,而是采用秘法炒制成散茶,用时只拿煮沸了的泉水冲泡,茶香清醇,茶汤清冽,回味悠长,齿颊留香,与时下最常见的煎茶相比,更多了一种清甜的回甘,口感截然不同。散茶和这种沏茶的法子早已有了,因长公主极喜欢这种吃法,因此也在贵族豪门之中流行了起来。而毓华楼提供的散茶一直似乎最好的。
新下的春茶在滚水中舒展了娇嫩的叶片,涵因望着氤氲的水汽,却无心品茶,心里暗自思量,崔家这般安排,看起来是避人耳目,低调行事,可这种权贵家眷的交际场所,靖国公府的下人难免会有人认得,即便没人认出,也必然会有永和巷的人盯着,难道大太太会想不到……
这永和巷正式的名字叫内卫府,是皇家的耳目,上监视宗室权贵,下察听百姓民情,行事隐秘,权力极大,百官草民无不畏惧,因为地处皇城边角的一条偏僻小巷——永和巷,人们畏其恶名,不敢直呼其名,都以这条巷子的名称代指。这个机构原是世宗皇帝设立,世宗死后,百官以内卫惹得民怨极大,连年上书取消这个组织,即位的中宗皇帝终于下旨裁撤。荥阳郡公亡故后,当今皇帝听从了长公主的建议,又重设了内卫。
还未及深思,隔壁却传来杯盘碎裂的声音,之后“咚”的一声,不知什么重物撞在了墙上,随即安静了下来。徐妈妈忙出去查看,外面没有异状。又过了一阵,毓华楼的人来请见。涵因点了头,慕云便把人让了进来。
只见一个上着姜黄底红蔷薇印花缎面短儒,系月白轻纱罗裙的女子端了点心进来。身段窈窕婀娜,行动摇曳生姿,杏眼柳眉,透着一股子干练精明,却并不让人感到俗气。
见涵因只是抬眼瞧了她一下,又垂下眼帘望着杯子,并不急于探询刚刚发生的事情,旁边的丫鬟婆子也都眼观鼻鼻观心,不由暗叹崔家的人果然与别家不同。
忙奉上糕点,赔笑着说:“奴家曲氏奉主人之命打理毓华楼的杂事,小人失职,竟惊扰了贵客,特地来赔罪,还望姑娘海涵。这是新制的糕点,请姑娘品尝。”
“原来是曲大当家亲自来了。”涵因也不看那糕点,只扫了对曲大当家几眼说道:“也不是什么大事,曲大当家有心。”
“多谢姑娘体恤。”曲惜柔望着涵因优雅的坐姿,从容不迫中隐约带着高贵的威仪,那种气度让她十分熟悉,不由怔住了。
旁边的徐妈妈轻轻咳了一声,曲惜柔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垂了首。
涵因回过头看着她问道:“曲大当家可有麻烦?”
“只是下人们粗手粗脚打碎了瓶子。”曲惜柔神色不动,看不出丝毫异样。
涵因知道这是毓华楼的惯例,不言客人*,也不再问,笑着让她下去了。
曲惜柔退出来之后便进了隔壁。屋内杯盘碎裂,屏风帷幔俱毁,一片狼藉。屋内的两个人却好似刚才的生死相搏根本没发生一般,对着喝茶。她冷笑一声:“羽林军陈成大将军,内卫府刘锦指挥使,你们是来执行公务的,还是来砸我的生意的。”
见两个人谁都不说话,火气更盛:“主子刚没,你们两个就变成这幅德行,真是枉费了主子对你们这么多年的培养。赵俭怎么说?”
“只说去的时候主人已经被他们杀了,现在皇上依仗他,也动不了他。”穿着内卫府指挥使服色的清俊男子皱着眉头。
“那天跟去的士兵呢?”曲惜柔显然不满意这个答案。
“已经查过了,没有活口留下来”另一个方面阔口男子面无表情回答。
曲惜柔张张嘴,又闭上了。长公主树敌颇多,几年前得罪了山东世家,这一次提出“摊丁入亩”还要完全废掉举荐选官,全部推行科举选官。几乎得罪了所有权贵,这些人不甘失去利益,一直小动作不断。这几个月边关突厥人又开始大肆劫掠,陈成被派去平乱,刘锦跟着皇帝去祭祖,京城空虚,他们就骤起发难,主导这次事件的就是另一派勋贵关陇世家。关陇世家与尚文的山东士族不同,他们起自北魏时的柱国之家,历代掌握府兵,和京兆关陇一带的大族世代联姻而形成一派势力,和山东士族隐隐抗衡。虽然他们的家族子弟逐渐出任文职,但仍然有很多子弟走武职。
其实长公主早有察觉,于是便将计就计设下了这个局,陈成虽然带着兵出了城,却只在城外百里处驻扎,只等消息传来,便可回转,一举将对手端掉。但第一波传递消息的人,却被人半道劫杀,等再次传过消息来,已经过了两个时辰。刘锦这边也出了状况,消息虽然到了,但是回去的路却被从山上坠下的巨石堵死。皇帝只好派赵俭率领先锋营走小道,先行回援。乱党虽灭,长公主也在混乱中被杀。
是长公主棋差一招,还是有人浑水摸鱼,谁也说不清楚。但肯定的是,他们内部出了叛徒。三个人同时沉默下来,看着对方的眼神中有着深深的戒备。
刘锦率先打破了沉默:“郑家那个小姑娘怎么样。”
“倒是有一番不寻常的气度。”曲惜柔想起那个令她印象深刻的小姑娘“崔家这时候跳出来,也太急了吧。”
“也许正投了皇上的眼缘呢,我们都老了,该隐退了。当不上国公也捞个侯爵当当,好好在家荣养。”陈成忽然站了起来,嘴角扯出一抹笑容,却掩不住语气中的悲伤“但不管怎么说,今天要好好护送她。”说完大步迈出了房间下了楼,也不理会旁边侍女吃惊的目光。
刘锦也站了起来,对曲大当家说道:“你去缀锦阁找歆儿,让她千万沉住气,早作安排,好歹保住主子的家底。至于我,只能自求多福了。”
“就都交出去吧。”曲大当家静静的说:“我们一起去见见小主人。”
刘锦诧异看着曲大当家,他知道,他们是要用自己的命陪他一块赌,为了给他增加筹码,赌皇帝会接受他们的效忠,一旦暴露在皇帝面前,就再没有退路,如果皇帝不能够信任他们,他们就会被皇帝连根拔除。
刘锦的嘴角抖了抖,最终克制住自己的感情,说道:“别犯傻,你们从现在开始都要隐藏起来,主子花了多少心思,在这件事查清楚之前,决不能交给任何人。我的事情我会应付,你们没事,我才有后路。”说罢便走了。
一直静静坐着吃茶的涵因,并不知道隔壁发生的事情,只是在脑海里把几天的经历过了一遍。到了巳时三刻,忽的钟鼓齐鸣,皇城正门大开。
慕云忙把小窗打开,各家的祭棚已经次第摆在大街两侧,前面是负责护卫的羽林军。
仪仗队伍从皇城中浩浩荡荡走出,前面不知走出了多远,灵柩才从朱雀门中缓缓抬出。涵因只觉得心骤然被什么重物撞了一下,刹那间钟鼓声、路祭的陪哭声都消失了,严整的仪仗,精致鲜亮的执事陈设也都不见了,眼前只有旌胜上赫赫然的几个大字“奉天镇国华阳明昭长公主杨熙之灵柩”。
杨熙,这个曾经属于她的名字,在世人眼里是如此的荣耀煊赫,曾经的权倾朝野,而如今也不过是一?y黄土而已,仿佛昨日的繁华只是一枕黄粱,恍然间,涵因竟有种不知今夕何夕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