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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岑立昊调离88师这几年,部队发生了很大变化,岳江南升任集团军政治部主任,郑少秋从政治部主任升到师政委,刘尹波从集团军调回88师任副政委,韩宇戈调到师里担任副参谋长。只有辛中峄在副师长的位置上又是五年无动于衷。
这天清晨,正在266团蹲点的88师副政委刘尹波还没起床就被灌了一肚皮气,起因是一封匿名信,状告三营教导员许京路,罪状有四条,一是不安心本职工作,精力不集中,带领部队外训的时候把大量时间放在个人复习上,对部队管理不严,以至于造成战士走火误伤老百姓的牲口。二是主观武断,在营党委里搞一言堂,同营长关系极其紧张,以至于在党委会上公开吵架。第三条最恶劣,在师医院作阑尾手术期间,勾引助理军医章新丽,致使章新丽未婚流产。
刘尹波一看这封信就火冒三丈。章新丽是本集团军副军长章思博的女儿,这么个脏事要是张扬出去,可不是搞着玩的。
这封匿名信是塞进刘尹波临时住处门缝下面的,起床一开门就看见了。
刘尹波这天破例没去操场,而是派人把266团政委范辰光请了过来。范辰光看罢匿名信,笑了,说:“秃子头上逮跳蚤,明摆着的,就是黄阿平干的。”
刘尹波对范辰光的态度很不满意,但又不好发作。范辰光当团政委也有好几个年头了,已经是老资格了,岑立昊调走之后,范辰光从媳妇熬成了婆,前任团长韩宇戈是他隆重推出来的典型,韩宇戈一直对范辰光言听计从,现任团长杜朝本是从集团军机关下来的,管理部队经验不足,加之性格内向,看起来文绉绉的,简直惟范辰光马首是瞻,所以老范就一年比一年横,满嘴曲里拐弯的名言警句新词古典,在266团任何事情都要他最后拍板,差不多就是一手遮天。即使是对刘尹波,虽然是上下级关系,他也不是太在意。四大金刚嘛,谁还不知道谁?
刘尹波眉头一皱说:“老范,查都没查,恐怕不好这么轻易下结论吧?”
范辰光说:“老刘,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领导的眼睛也是雪亮的。我敢跟你打赌,这事要不是黄阿平干的,我给你端三天洗脚水,要是呢,你把你的副政委让”
刘尹波一听范辰光的话越来越不是话,一挥手说:“你有什么根据?”
范辰光说:“第一,黄阿平有作案动机,他正在同许京路争位置。第二,黄阿平有作案条件,年终总结团党委研究三营的问题,他参与写材料了,知道许京路的那些事。第三,有技术依据,现在266团营以上干部会用电脑的人有限,而黄阿平玩这些东西谁也玩不过他。就这三条,我断定是黄阿平没错。”
刘尹波沉吟着说:“就这么简单?”
范辰光大大咧咧地说:“就这么简单。”
刘尹波半天没吭气,细细琢磨,范辰光的话不是毫无道理。目前师团两级正在考察干部,266团政治处主任位置空缺,团党委的意见是提许京路,认为许京路为人正派,上进心强,至于匿名信中提到的问题,前两条确实存在,但走火事件事出有因,许京路只负领导责任,这件事情已经结论过了,不影响进步。至于说许京路同营长关系紧张,是全团皆知的事实,而这个事实恰好说明了许京路原则性强,在工作中敢于独当一面承担责任,因为跟他搭档的营长王永平工作确实平了一点,缺乏魄力。但师里郑少秋政委则要求刘尹波认真考察现任副主任黄阿平,范辰光对此有强烈的抵制情绪,团长杜朝本也反映黄阿平此人不可重用。此时正好是干部转业摸底的季节,范辰光和杜朝本都主张把黄阿平列入今年转业对象。黄阿平对于以上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不可能一点风声不闻,这时候出现一封匿名信,要追查炮制者,他自然是首当其冲的嫌疑人。
当然,刘尹波也不会轻率地做出结论。他知道,不仅是范辰光,对黄阿平恼火的还有266团的团长杜朝本。
从刘尹波掌握的情况看,黄阿平这个人也确实有很多毛病,喜欢标新立异不说,尤其让人忍无可忍的是不尊重领导。杜朝本恼火黄阿平恐怕主要就是这个原因。
黄阿平一张不把门的臭嘴经常公开的讲,一个团长应该是个什么样子?就应该是岑老虎那样的,一是想干,把带兵当作事业,把战争当作艺术,而不是把部队当作升官发财的阶梯。二是会干,有创造力,有自己的思想,而不是上传下达的工具。三是敢干,好汉做事好汉当,敢于决策拍板,像岑老虎说的,天塌下来老子扛着。
尤其恶劣地的是,据说黄阿平的团长标准还有第四条,说任命一个团长,还应该充分考虑形象因素,解放军的团长应该是高大魁梧的,不说像岑老虎那样仪表堂堂身高一米八零,至少也应该在一米七八以上——就这一条,就决定了无论是姚文奇还是杜朝本,都对黄阿平刮目相看——看着就想瞪两眼,这两个人加起来除以二,平均身高不足一米七三,杜朝本才一米七多一点,姚文奇也勉强只达到一米七四。虽然这话传出之后黄阿平大叫冤枉,四处辟谣,但这种谣是辟不掉的,就像黄泥巴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像屎,无论如何杜朝本都不可能喜欢这样的人。而范辰光对于黄阿平的排斥乃至于厌恶,更是由来已久。
去年搞“0320-k字”演习,团党委决定副团长孙晓农和政治处主任潘桦留守,让黄阿平作为演习政治处主任参加基本指挥所。这小子自作主张,演习开始后,让政治处的四名干事潜到蓝军后方散发传单,基本指挥所里政治处只剩下两名股长和三名干事应付演习。这且不说,过分的是,黄阿平还在演习过程中指挥这两名股长把政治工作战斗文书改得面目全非。这件事情让范辰光大为光火,把黄阿平叫来一顿劈头盖脸的训斥,黄阿平却振振有词,说“别说是政治处的政治工作指示,就是司令部,演习文书也是二十年前都拟订好了的,各阶段的战斗指示几十场演习都是大同小异,打起来,无非就是改改任务、地名、时间,这样的工作还用耗那么多人吗,找几只猴子来给它们上几堂课,猴子都能出色地完成任务。”
范辰光气得脸色苍白,手指黄阿平说“你这简直是反军乱军,要是在战场上,我非对你执行战场纪律不可。”黄阿平却不在乎,嬉皮笑脸地操着油腔滑调的京腔说“政委您别大动肝火,您气坏了身子骨对革命事业的损失可就大了去了。不过呢,按照你们这种演习法,真的上了战场,也用不着你对我执行战场纪律了,我这个政治处副主任,不是光荣阵亡,就是当了俘虏,要想囫囵活着回来,那只有当叛徒出卖同志一条路可走。我看连政委您也是自身难保。”
范辰光差点儿没被气晕过去,咬牙切齿地要严肃处理黄阿平,没想到演习结束回到营房后,师里郑少秋政委打来电话,说266团在这次演习中政治工作有创新,没有因循守旧,开展了对敌心理战的尝试,应该引起重视。以后再搞演习,心理战应该成为政治机关的一项重要任务。
如此一来,范辰光还没来得及狠狠收拾黄阿平,反过来还要表扬黄阿平,自然十分尴尬。他一直在琢磨拿黄阿平这个人怎么办,黄阿平及时地把转业报告送到了他的办公室。
范政委这才明白,黄阿平是去意已决,故意给他捣蛋呢。
然而仅仅过去了三个月,黄阿平又变老实了,按时上下班,认真学文件,处理工作上的问题再也不像过去那样随随便便“无所谓”了,关于转业的话题也不再提了。想必是他知道了他已经被师里郑政委看好,还有希望当政治处主任吧?如此看来,事关升降去留,这个时候他写封匿名信,也是完全有可能的,反正他连转业的准备都做了,即使提拔不成,但捎带着再捣一次乱,出出范辰光和许京路的洋相,应该说是符合他的德行的。
二
刘尹波对范辰光说:“这封信不管是谁写的,也不管情况是否属实,都要绝对保密,仅限于你我知道,老杜那里你掌握,团党委其他同志那里先不要说。你现在首先要解决的,是许京路同章新丽的关系,这还不仅是个男女作风问题,弄不好要惹大麻烦。”
范辰光咧嘴一笑:“有什么大麻烦?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如果是真的,也是两相情愿的事,那个小章能为许京路把孩子打了,就说明这一点,新时代新风尚,结婚自由,离婚也自由,大不了让许京路离婚再娶呗。”
刘尹波严肃地说:“老范你要注意,一个军队的中级干部,一级党委的一把手,能这样不负责任地说话吗?”
范辰光嘿嘿笑了一声,说:“你刘副政委也是站着说话腰不疼。你是高高在上,想怎么批评就怎么批评,只要你们认为是问题,板子就敲到我们这些下级身上来了。我这样说也不一定就不是办法。”
刘尹波盯着范辰光那张阔大的嘴巴,很想臭骂他一通,但还是忍住了。
这几年老范确实太牛了。266团在岑立昊离开这几年,接二连三第开了几个现场会,一个是“176”工程现场会,实际上就是后勤保障,从现场会展示的内容,表演项目,各种汇报材料的起草,乃至于现场会期间的交通协调,都是范辰光精心设计的。那次现场会使范辰光声名大噪,被誉为“现场会专家”后来集团军又先后搞了营区建设现场会,安全防事故现场会,装备管理现场会,训练改革现场会,后三个现场会都是在88师266团举办的,无一例外都很成功,范辰光因之受到师长郭撷天的高度欣赏,郭师长数次力荐范辰光到师里工作,担任副政委或政治部主任,但因位置不缺,一直未能落实。而刘尹波作为四大金刚之末和他同期在团里的同事,已经到师里工作几年了,范辰光的情绪里面,也难免搀杂着对刘尹波个人的不满。
刘尹波忍了一口气,说:“老范你别胡扯了,我看这件事情这样处理吧”说到此处,打住了,刘尹波挥了挥手,说:“算了算了,你也不用管了,还是我来处理吧。不过我可得说清楚,这件事情不是你想得那么简单,要慎重。我要求你做的惟一的一件事,就是保密。倘若走漏半点风声,那都是你有意泄漏的,一切后果自负。”
见刘尹波一本正经,范辰光也严肃起来了,说:“这种破事,我躲都躲不及,还敢主动往上靠?刘副政委亲自处理,我代表266团党委再次表示感谢。不过我也表明我的观点,这件事情不管结论如何,黄阿平这个人是不能再用了,我希望刘副政委再次向郑政委重申266团党委的意见。”
刘尹波心里又是一阵不痛快。这个老范啊,越来越不像话了,就依仗个老,谁也不放在眼里,一口一个团党委,谁是团党委,就你老范是团党委?关于干部使用问题,266团党委确实有个意见,虽然也是集体讨论的,还不是你老范软硬兼施形成的?这些情况别人不了解,我还不了解?但眼下刘尹波不想批评范辰光,解决266团党委民主集中制的问题,是一个复杂工程,靠他在这里跟范辰光磨嘴皮子无济于事。
刘尹波说:“你们已经有书面意见了,我还重申什么?算了,不说这事了。我们去看看部队吧。”说完,便起身往门外走。
范辰光跟在后面说:“不说不行,黄阿平确实不能用,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操蛋得很。他已经递给转业报告了,我们可以成全他,让他尽快走,不然,恐怕就走不成了。”
刘尹波问:“此话怎讲?”
范辰光走近刘尹波,神秘兮兮地说:“老刘,我给你通报个消息,老岑很快就要回来了。”
刘尹波停住步子,回过头来:“老岑,哪个老岑?什么意思?”
范辰光说:“老刘你一点都没听到风声?岑立昊要回来当师长了。”
刘尹波怔怔地看着范辰光:“你开什么玩笑?好像你是干部部长似的。”
范辰光说:“信不信由你。我这可是来自权威部门的消息。你等着吧,岑立昊二十天之内就要到88师上任。”
刘尹波仍然不相信,狐疑地看着范辰光,突然笑了:“那好啊,岑立昊是88师出去的,他回来当师长,也是人尽其才。那你就更得小心了。你这匹野马,再这么目中无人,当心岑老虎剥你的马皮。”
说完,再也不理范辰光,向后门口方向扬长而去。
范辰光愣住了,尽管他现在谁也不尿,但是岑立昊他不能不尿,岑立昊当年是怎么被挤出88师的,只有他范辰光心里最清楚。现在岑立昊不但没有一蹶不振,反而因祸得福,不仅比谁升得都快,而且有了总部工作的经历,还有出国留学的金招牌,软件硬件都是硬的,往后的势头恐怕挡都挡不住,要想在88师继续发展,那就不能不小心了。
三
本来,刘尹波并不像范辰光那样对黄阿平深恶痛绝,在266团政治处主任的人选上,因为有了师政委郑少秋的倾向性意见,出于一个副手的本能选择,刘尹波也主张把黄阿平提起来担任266团的政治处主任。但是,现在情况有了变化,首先是出了一封匿名信,虽然目前还没有充分的证据证明是黄阿平干的,但是诚如老范所说,黄阿平既有动机也有条件,还有方法。但是,保卫科紧接着弄出一份笔迹鉴定材料,把黄阿平排除出去了。刘尹波想了一个半天,突然产生了一种感觉,这封匿名信的始作俑者极有可能是许京路,也就是说,是许京路自己写了自己一封匿名信,而把刘尹波等人的注意力牵引到黄阿平的身上。
刘尹波越琢磨,就越是觉得这种可能性很大。
但是,刘尹波决定不再深入查下去了。
导致刘尹波最终下决心“舍黄扶许”匿名信的问题还不是主要的,范辰光在匿名信出现的当天早晨同刘尹波分手前说得那几句话,也许才是黄阿平即将面临转业的最初的也是根本的起因——岑立昊要回88师当师长了。
显然,岑立昊对黄阿平是比较欣赏的,黄阿平对岑立昊更是盲目崇拜,平时常常把岑老虎挂在嘴边。这一点让刘尹波心里有点不自在。他甚至有一种预感,岑立昊回来之后,也许,就是这个黄阿平,将会在岑立昊麾下扮演一个重要的角色,尽管他知道迄今为止岑立昊对黄阿平还仅仅是一个领导对于人才的正常赏识,但是,岑立昊回来之后,黄阿平就更不会安分了。
接下来,在商量处理这件事的时候,刘尹波没有召集会议,而是把团长杜朝本叫到范辰光的办公室里,三个人进入了秘密运筹的状态。
范辰光以为刘尹波已经把匿名信作者锁定黄阿平了,一坐下来就幸灾乐祸地说:“现在,是非曲直泾渭分明,事实再次证明我们团党委的意见是正确的。黄阿平这小子,聪明反被聪明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还想当政治处主任?痴心妄想!今年我就让他滚蛋。”
刘尹波心想,这狗日的老范,也忒不动脑筋了,匿名信明明是告许京路的,结果查来查去许京路反而越来越清白,而写信的嫌疑人黄阿平却节外生枝地又多了些嫌疑,老范你是真蠢还是装傻?这里面的蹊跷你难道就一点也看不出来?刘尹波说:“老范你说话讲究一点,并不见得这封信就是黄阿平写的嘛。”
范辰光说:“不管信是不是黄阿平写的,这小子都不是个正经角色。政治处是党委的办事机构,绝不能交到这样的人手里。”
杜朝本说:“我完全同意范政委的意见。”
刘尹波的嘴角不易察觉地掠过一丝鄙夷的冷笑,心想,你什么时候敢不同意范政委的意见?刘尹波问范辰光:“你们的意见,推荐谁出任政治处主任?”
范辰光说:“正确的路线制定之后,干部就是决定的因素。用人要讲才,更要讲德。我们坚持我们上报的意见。既然许京路没有问题,我们当然是不会改变的。”
刘尹波转过脸来征询杜朝本的意见:“老杜,你说呢?”
杜朝本看了看范辰光,说:“范政委的意见是经过常委会讨论的,我也是这个意见。”
刘尹波未置可否,靠在沙发上想了一阵才又问道:“黄阿平提出转业,有什么理由吗?”
范辰光嘿嘿一声冷笑,说:“我的首长同志,黄阿平这个人,你多少也了解一点,他提出的理由就是一条,进步太慢,说谁谁谁跟他是同学,现在已经是副团长了,谁谁谁跟他同年入伍,连级干部转业的,现在是常务副县长了。按他的能力,要是早点到地方,没准现在县长都当上了。你看,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也好,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他嫌在部队发展太慢,我们还觉得他在部队捣蛋,走了大家皆大欢喜。”
刘尹波说:“老范,你恐怕还不能这么看问题,黄阿平同志虽然散漫了一点,好像也还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情。而且,这个人脑袋瓜子灵光,爱琢磨个小问题,过去是岑立昊同志欣赏,现在是郑政委重视,说明他还是有可取之处的。你说他捣蛋,我看这里面有个领导教育和使用的问题。”
范辰光右手食指和中指夹着香烟,看着刘尹波,脸色很不好看,说:“那依刘副政委的意思,是不是还要重用一下?”
刘尹波说:“当然,但如果他硬是想走,或者有什么实际困难,那也不能强求,强扭的瓜不甜嘛。我建议你们分工找他谈一次,摸摸他的真实思想。老杜你看呢?”
杜朝本挠挠头皮,慢吞吞地说:“黄阿平家属一直不随军,嫌工作安排得不好,去年竟然离婚了。我看,黄阿平老打光棍也不是个事。他既然自己提出来要走,我们何必留呢?如果这次提不起来,他更不会安心了。”
范辰光说:“离了张屠夫,还不吃带毛猪呢,何况,这小子老是跟团党委离心离德,谁都看不起。他有点才能又怎么样?知识越多越反动,这句话虽然是‘文革’说的,但有时候情况就是这样,脑子越是灵光的人,捣起蛋来越是不好治。我宁可用那些能力虽然差一点但是能够听招呼、能和党委保持一致的人。这种不听招呼的人,本事再大,我也不用。”
杜朝本再次表态:“我同意范政委的意见。”
刘尹波不动声色地看着266团的两位主官,他非常理解他们的心思。他们的话不是随随便便说的,他们的意见都是经过深思熟虑、也可能是在切肤之痛中形成的。的确,在某些时候,越是有能力的人,越是不好领导,你看问题没有他起点高,没有他看得准,没有他看得远,解决问题他也不比你差,你怎么能指望他俯首帖耳地听你的招呼呢?眼前这二位,一个是倚老卖老,只会耍嘴上功夫,一个是谨小慎微惟恐出格,像黄阿平这样具有开放型思维、无时无刻不在琢磨新花招的人,怎么可能不打折扣地听命于这两个平庸之辈呢?
当然,刘尹波的这些思想是不会说出来的,他最后对范辰光和杜朝本说:“那就这样,你们找他谈完了,上常委会议一下,如果意见一致,那就尽快往上报。这倒不是因为匿名信的问题,也不是说是黄阿平同志有什么问题组织上才处理他转业。这是正常的新陈代谢。至于那封匿名信,还是老原则,不理,不查,不扩散。”
范辰光说:“那许京路”
刘尹波说:“许京路转业,你们的政治处主任人选另外考虑。”
范辰光瞪着眼睛问:“为什么?”
刘尹波说:“不为什么,工作需要。”
范辰光说:“这不是乱弹琴吗?”
刘尹波说:“乱弹琴就是乱弹琴,我的建议不采纳,你们就等着吧。”
范辰光气鼓鼓地还想说什么,被杜朝本拉了一下袖子:“算了范政委,按照刘副政委的指示,我们再商量商量。”
四
早操结束后,干部股长追上了黄阿平,向他报告师里刘副政委要找他谈话的通知。黄阿平当时有点疑惑,说了一声“知道了”让干部股长先回,独自一人从营房西门走到西郊机场边的河堤上。他想散一会步。
这段时间。黄阿平的生活里发生了很多戏剧性的变化,有些他本人是知道的,有些则至今仍然蒙在鼓里。关于那封匿名信的事情,关于刘副政委和范政委、杜团长的那一番意味深长的对话,他是一无所知的。但凭借灵敏的思维穿透力,他能感觉到,就在这段时间里,他的生活可能又要发生一次较大的变化。
对刘副政委,黄阿平并不陌生,那也是他的老首长了,过去刘尹波在团里当主任,对他黄阿平有褒有贬,但还是可以看得出来,总体来说还是寄予希望的。前几天刘副政委到266团蹲点,他作为政治处副主任,也知道刘副政委担负着考察班子的使命,按说,他应该走动走动,但是,他没有走动,除了例行公事的汇报,他没有到招待所刘副政委的房间里去过一次。一方面,政治处主任一职空缺,他这个当了四年的副主任不可能不动心。另一方面,他也知道范政委和杜团长在刘副政委那里不会为他美言。要他去为自己涂脂抹粉,或者让他到首长那里卑躬屈膝,这不是他的做人原则,依他的秉性是做不出来的。他的宗旨是顺其自然,而且,在他的眼睛里,266团的状况不正常,家长作风严重,民主制度不落实,是非界限含糊,一句话说到底,工作环境不健康,有劲使不上。如此,他就有些心寒,对于升降去留也就不那么看重了。
但现在情况有点变化,一是他听说郑少秋政委对他比较赏识,二是已有确凿消息证实岑立昊即将回到88师当师长了,这两条信息像一支强心针,使他迅速地亢奋起来。郑少秋政委他不是很熟悉,但郑政委对他的赏识表明了他的价值得到了认可。岑立昊那里就不用说了,想当年,由于他的桀骜不驯,在众多的团首长眼里,他差不多快成了一滩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就是岑立昊从这滩狗屎堆里把他挑了出来,把附加在他身上的那些污浊之气荡涤一新,把他的优点擦亮放大,并且使他成为一个富有见地的思想政治工作者。他对岑立昊的敬重不排除有个人感情色彩,他不是一个冠冕堂皇的人,他曾经毫不掩饰地亮明自己的观点,士为知己者死,才为用己者用。也正因为有了这层感情,才有了那年抗洪抢险中他对岑立昊惟命是从,有看法也没有提出来,导致岑立昊走了一次麦城。不过,现在看来,岑立昊那一走走得好啊,否则,不从上面压下来,哪有这么快啊。
男人需要什么?男人最需要的是舞台。你就是再有本事,把你关在笼子里,你就是一只缩头缩脑的鸡,把你放到深山,你就有可能成为一只声震林木的虎。他愿意在岑立昊这样的领导手下工作,如果是岑师长和郑政委同时欣赏他,那他就更是无比幸福了。
刘副政委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找他谈话呢?是好兆头还是不好的开始?他的心里眼下不是很有数。但他希望刘副政委传递给他的是好的信息。具体地说,就是关于提升的信息。他越来越觉得,可能是个好兆头,如果把他放在政治处主任的位置上,以他对于现代和未来高技术战争中思想政治工作的理解和实际工作能力,他是能够干出一番作为的。毕竟,他才三十一岁,所谓转业,那是不得已而为之,真的让他脱下军装,他还真有可能找不到北。如果真要重用他,那么,他还犹豫什么呢?他这几年在工作之余偷偷摸摸又异常快乐地撰写的那些西方军制探讨、中西陆军力量对比和最佳的结构等等,即将成为废纸的那些东西又即将重新出现在师长和政委的案头,也许,它们对一支部队将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像是在冥冥中,黄阿平听到了一个含糊不清的但又意思明确的声音从天穹的尽头滚滚而来,在他心灵的回音壁上铿锵弹奏——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将劳其筋骨,饿其体肤不拘一格降人才天生我才必有用
于是乎,在这样一个朝霞满天的清晨,凝望着营房外熊熊燃烧的东方的天穹,他有些飘飘然忘乎所以了,他不可遏止地把自己当成了20世纪末中国陆军军官中最出类拔萃的重要人才之一,他就要脱颖而出了,他感到他的一腔热血也被煮烫了,年轻的骨骼似乎在在这沸腾的燃烧中咯咯作响,血管被一股突如其来的激情膨胀出哗哗的浪潮,他情不自禁地在心底发出一声壮烈的喊叫:干吧,年轻人,一个伟大的时代已经到来,一个宽阔的舞台已经出现,昂起你的头颅,前进!
不幸的是,没等黄阿平把这种壮烈的情绪持续得太久,到食堂吃早饭的时候,副政委潘桦告诉他,师里的刘副政委找他谈话,是要他转业。
黄阿平当时就愣住了,一口馒头咬进嘴里,半天不知道咀嚼,那顿饭吃得索然无味,匆匆扒拉几口,就回宿舍了。
五
上午九点钟,266团政治处副主任黄阿平身穿一身作战服,左肩右斜一副老式军用挎包,骑一辆长江牌三轮摩托车,披着一声灿烂的阳光,神色肃穆地向彰河桥北,向88师师部驰骋。
从266团营区到师部,也就是半个钟头的路程。赶到刘副政委的办公室,黄阿平雄赳赳气昂昂地喊了一声报告,里面应了一声:进来!
进去之后才发现,刘副政委正在同装甲团的两名干部谈话。见黄阿平一副奇怪的着装和一脸严肃的表情,刘尹波微微一笑说:“黄阿平同志,我让你九点钟准时来,你让我等了半个小时。”
黄阿平的声调顿时降了下来:“报告副政委,我准备了一点材料,迟到了。”
刘尹波仍然面带微笑,说:“我不管你什么材料不材料,你不按时,我也可以不按时,你说是不是?咱们公平一点,我这里有点事,你先到值班室坐一会儿,也等我半个小时怎么样?”
说着,拿起写字台上的电话,拨了几下。两分钟后,党办秘书、组织科的陶副科长便出现在刘尹波办公室的门口。
陶副科长笑容可掬地对黄阿平说:“黄副主任,请跟我来。”
黄阿平本来是一肚子情绪,但是没等他释放,就被刘尹波冷冻了一下,只好乖乖地跟着陶副科长钻进值班室。这段时间里他惟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喝茶,他在忐忑不安地啜饮毛尖新茶的同时,也在顽强地给自己做着思想工作。
四十分钟后,刘副政委终于正式接见他了。刘副政委先是充分肯定了他的工作能力和创新意识,很轻巧地就点到了敏感的穴位:“黄阿平同志,根据你个人的请求和266团党委的意见,师里同意你转业到地方工作。”
黄阿平说:“个人请求?我没请求啊!我提出转业已经是半年前的事情了。现在,我改主意了。”
刘尹波夸张地瞪了一下眼睛:“哦?还有这事?为什么?”
黄阿平说“本来,我的转业想法也不是很坚定,不过是因为有些问题想不明白,闹点情绪而已。现在,听说老团长要回来当师长了,我想,我又有用武之地了。还有,郑政委和刘副政委”
黄阿平正在陈述,发现刘副政委的微笑倏然静止了大约零点一秒钟。他没想到,就是上面那一段话,唤起了刘副政委心底的一种激情,而这种激情对他黄阿平是极其不利的,本来是可以再缓和再商量的事情在这一瞬间变得彻底地没商量了。其实,他也真心敬重刘副政委,也想说,还有刘副政委您如何如何,可是可是已经迟了。
刘副政委举起右手,拍了拍脑门,说:“你的想法我理解,可是,实际操作起来就不行了。你想啊,我们个人向组织提出请求,是一件严肃的事,不能说改主意就改。你可以随随便便地改主意,但组织上不能随随便便地改主意,你说是不是?”
黄阿平怔怔地看着刘尹波,半天没有说出话来,突然摘下军用挎包,从里面取出一堆物件,双手放在刘尹波面前的写字台上。
刘尹波故作诧异地问:“这是什么?”
黄阿平说:“这是我潜心三年制定的关于88师渡海登岛作战的想定。我还准备着要跟首长一起去打仗呢,我不想转业。”
刘尹波笑了笑,信手从那堆材料的上面掂了几页,翻了翻,又扔回到原处。
黄阿平的心里顿时又是一阵疼痛,从刘副政委那漫不经心的神态和动作上,他看出了一种不屑和轻蔑,他感到他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损害。即便这些东西不成熟,它也是一个军人几年的心血啊,哪怕它不能直接指导战争,但是,它至少可以启发思路。如果这些东西送到岑立昊的面前,他会这样对待吗?即使他不把它当作珍宝,他也会把它一页一页地看完,而绝不会这样草率。
黄阿平的嘴巴动了动,但是他最终把即将喷礴而出的不敬之词咽了回去。
刘尹波说:“想定?什么想定?我很奇怪,你一个团里的政治处副主任,不把精力放在思想政治工作研究上,搞这东西干什么?你还真把你当成军事家呢。88师的渡海登岛作战想定要你这个团里的政治处副主任来搞,那司令部参谋长和作训科那帮子人去干什么,下岗啊?杀肉吃啊?你让马参谋长看到了你的这些东西,他没准会认为你想篡他的权。”
黄阿平从刘副政委的奚落里再一次感到了屈辱,压抑在心的火气不禁流露出来,说:“刘副政委,我没想那么多,我只是有些想法,想供首长们参考。我作为一个军人,思考战争问题,总不算是什么错误吧?”
刘尹波仍然不温不火,靠在写字台后巨大的皮椅子上,眯着眼微笑地看着黄阿平,说:“当然了,你有较高的军事素质,也有为国家报效的愿望和勇气,这是可贵的。但是,转业了不等于出国了。你放心到地方工作,我可以给你立个字据,一旦战争真的爆发,我马上再把你要回88师来。你看如何?”
黄阿平终于明白,在刘副政委这里他是绝对不可能为自己的愿望争取到任何进展,那么还磨什么嘴皮子呢?转个念头,不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天涯何处无芳草,青山处处埋忠骨。这一瞬间,黄阿平的胸腔里至少滚过十几条类似的格言名句,聊以自我安慰。他站起身来,问了一句:“刘副政委,我可以走了吗?”
刘尹波也站了起来,继续微笑:“你想通了吗?”
黄阿平说:“通也不通,不通也通。但是,我不想通。再见了,刘副政委!”
说完,转身,拉门,大步跨出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