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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
她几乎是一路跌回医院,在病房门口没煞住脚,差一点撞上木质门框。
病床被摇起了些,妈妈侧躺着,覆盖着皱而白的薄被,灰黄的面色中透出一层病态的绯红,眼神却异常清亮。
见女儿到来,微微扬手,喉间的声音依旧气若游丝。
“你来了”
“嗯。”黎糯此时的头脑中犹如紧绷着一根弦,这根弦叫作“回光返照”她怕它随时随地的突然断裂。
她走近,习惯使然凑上去看补液还剩下多少。
妈妈忽的拉住她,说:“我跟医生讲过了,我想回家。今天就回家。”
“不行”她摇头否决。
“我们回家吧?回家说说话,好不?”
妈妈固执地请求着,拉她手的力道也加大了些,仿佛倾尽其力。
“妈”
“你爸还在家里,就我们三个人,像很久以前一样,好好说说话,好吗?”
心中最柔软的一块地方被牢牢扯住,揪得生疼。
那一刻,她拼命忍下了眼泪,猛地返身跑出病房。
一直听说,人在自己将死之际会有种极强的预感,这种预感可以驱使人类做出超出想象的行为,比如对生命的最后一搏、对敌人的致命一击,抑或像她的妈妈,性格大变,其言也善。
想回家,想归根,其实她可以理解。
事到如今,已做不成鸵鸟。死神将她的脑袋从沙堆中拔出,拨开她的眼睑,强迫她去面对。
黎糯坐在家属休息区内思想斗争了半小时,终于抬脚向医生办公室走去。
床位医生听了她的出院要求,颔首的同时说道:“可以是可以,但”
“自动出院同意书什么的,我会签的。”她答。
“我不是指这个,” 对方叹了口气,同情地看着眼前的可怜女孩“回去千万小心,估计也就今明两天的事了。”
她点点头,向在住院期间照顾过妈妈的所有医生道了谢,最后的道谢。
救护车傍晚时分把她们送回了家。
黎糯悄悄通知了远在郊区的两个舅舅,接着爬上床,躺在妈妈身侧。
她家的主卧室外连接着狭小的餐厅,那里放置有爸爸的遗像。从前她爸爸就喜欢在餐厅里捣鼓他的基因模型直到凌晨,她和妈妈则敞着房门在里头睡觉。
嗯,现在一如小时候一样。
“你爸在看着我们呢。”
看来妈妈也如此觉得。
她说话明显比方才费力了许多,也含糊了许多,舌头打弯困难,讲个把字便需停顿片刻。
黎糯抓住妈妈用拇指和食指就能轻松环住的手臂,而后又将自己的体温包拢妈妈的手,但不敢面对她的脸。
妈妈瘦到脱形的面庞上,徒然睁着一双已然不会眨动的双眼。微张的口唇在渐渐青紫,渐渐僵硬。
“囡囡,妈妈对不起你,一直以来都对不起你。”
“从来没给过你好脸色看,哪怕你学习很用功,也很给我争气。”
“一直强迫你做不喜欢的事,考不喜欢的学校,学不喜欢的专业,嫁不喜欢的人。”
“还做了对不起你爸的事,让你蒙受委屈。”
“自己没出息,还逼你有出息。”
“自己穷,还逼你傍大款。”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身边的声音越来越虚弱,越来越断续,随后伴着低缓的气息在气管中徘徊了一圈,戛然而止。
她就这样直直瞪着天花板,仍然不敢侧过头,而眼泪早已从眼角蔓延开,洇湿了枕于头下的所有发丝和被单。
直到紧紧握住的那只手,由温热变得冰冷无比,她才松开牙关,放声大哭。
说她不恨妈妈是假话,但更多的是后悔。后悔从未与她促膝长谈,后悔从未与她携手逛街,后悔对她不闻不问,后悔公然诋毁她的自尊心,后悔一切的一切。
斯人已去,至此以后,她成了孤儿。
殡仪馆的轿车很快把人接了走,不消几小时,黎家已架起白幔,设起灵堂。
夜半,黎糯用各种理由打发走了亲戚朋友,留了自己一个人在屋内。
她习惯性地走回卧室,坐在妈妈床边。
望着她的枕头,愈发伤感,便出手将床上用品撤了下来,准备清洗。
忽然从枕套里掉出一本本子直接砸中了她的脚,内里的纸张散落了一地。
熟悉的封皮,正是妈妈放在医院枕头下方的那本。
至于它是什么时候从医院转移到了家里,又是什么时候从那个枕头下转移到了这个枕套里,她竟然一概不知。
她想起妈妈说的话,要看父母当年的情书除非等妈妈死了,牵动了下嘴角,蹲下捡拾,然而扫了一眼便惊愕地摔倒在地。
她拿起的不是情书,而是一张眼熟无比的,印有一附院抬头的知情同意书。
同意书的内容很简单,医生告知患者手术的必要性和风险及并发症,患者拒绝行治疗。
最下方有着她熟知的笔迹:本人拒绝行造瘘术,自愿承担一切后果。后头签着妈妈的名字。
而谈话医生一栏,是岳芪洋。
这是怎么回事?
黎糯震惊得无法站起身,随后发疯般地抛开床上用品,捡起散落一地的纸片,一张张仔细看过。
她才发现,这哪是本笔记,而是本妈妈生前的随笔,厚厚的,用朴实无华的只言片语记录下了自丈夫去世后,她的几十年光景。
今天囡囡爸追悼会。结束时看到囡囡和岳家的孩子睡在一起,很是心疼。但当时我的第一反应竟然是,若囡囡嫁给了这个和他同病相怜的孩子,以后就不愁吃穿了。灰姑娘的后妈是坏人,我这亲妈也不是好东西。
问了岳老的意思,他觉得娃娃亲有点不可思议。心情不好。回来看到囡囡身上很脏,问了樊师伦妈妈,好像是因为死了爸爸而在幼儿园受了欺负,恨铁不成钢,打了她一顿,骂她太软弱。人如果不欺负别人,就会被别人欺负,其实我想打想骂的是我自己。我要努力,不能让这个大好机会溜了。
今天带囡囡一起去了岳家,岳老看到小孩子明显心软了,松了口,我很欣慰。但是那个叫黄芪的孩子看着万分冷淡,为囡囡担心。
黄芪的确如大家传闻中那样,是个天才。他出了国,应该不会再回来。那囡囡怎么办?拿不出留学的钱怎么办?是不是要去把房子卖了?要不卖肾?还是卖血?我真没出息。
听说厂里下岗的名单定了,像我这种靠学校抚恤因公殉职职员家属才得到这个岗位的,百分之百位于名单之列。不行,要是我下岗了囡囡怎么办,绝对不行。好,就从厂长下手吧。
厂长老婆去了学校,打了囡囡。她回家没说过,我也就当不知道。我才是那个该打的人,多么希望挨打的人是我。
岳老说他有时会觉得黄芪可怕。出国前,那孩子一直住在岳家花园,他本就不开朗,出事后更不会与人主动交流,点头或摇头,不说话。去了美国后例行公事般每月一个电话,和家里人隔着比太平洋还遥远的鸿沟。岳老望着囡囡的身影,问我还记得大殓那日他们相偎相依的景象吗,说那孩子不是愿意和人接触的类型,或许也只有囡囡,能治得了他。为什么我本该高兴,却听着无比心酸。
活了几十年,最开心的就是今天,因为囡囡收到了c大医学院的录取通知书。囡囡你要坚强,一定要成为一个像黄芪一样优秀的人,争口气给别人看看!
十几年如一日地给岳家烧香终于有了结果。岳老说的对,就像囡囡不会违背我的意愿一样,黄芪也不敢违背他的。今天他们登记结婚了,晚上囡囡背着我哭了一夜。我心疼,但我不后悔,对的,我不后悔,一定不会后悔。
天谴这种东西还是存在的。医生说我只能活半年了,不知为什么绝望的同时也舒了口气。做了太多对不起女儿的事情,如果注定会从她的世界中提早离场,希望她可以忘了我这个没用的妈。
打听下来造瘘术后护理起来很麻烦,家里没钱请不起护工,最后肯定还是囡囡受罪。她又要实习又要照顾我够累了,我不能把担子扔给她。想来想去,她肯定会去找黄芪帮忙,所以今天我先去找了他。黄芪这孩子还是老样子,脸上没表情,几乎不说话,猜不到他的想法,但一举手一投足意外的很有信赖感,不知等囡囡熬到主任的时候会不会也如此可靠。说到囡囡,我发现他的神色缓和了不少,虽然他可能并不自知。看来女儿比我想象中的有本事,这样我就能放心的去了。
翻完整本笔记,天已蒙蒙亮。
她颓然瘫倒在墙角,无力地垂下手臂。
眼泪湿了又干,干了又湿,重叠满布的泪痕像在刀疤上无休无止地撒着盐,刺辣辣的痛。
每个人活在这世上都是一具牵线木偶,全身上下拴满了来自四面八方的线。而她这具木偶,早已被世人遗忘,只有一根线不离不弃始终牵着她。也正是这根她最厌恶却无力挣脱的线,鞭策她成长。
原来愚蠢的是自己,原来什么都不知道的是自己,原来不懂事的是自己。
转头望向人去床空,扯开嘴角,送给自己嘲讽的笑容。
门外突然传来敲门声。一下,两下,接着连续敲了好几下。
她木然地又将头转往门的方向,却无动于衷,兀自垂下头。
门其实虚掩着,并未锁上,而此时的黎糯,多么希望自己能凭空消失,不用考虑该摆出怎样一副表情来面对亲戚朋友。
然而她未能如愿,来人推门而入。
闭上眼。无论是谁,与她无关。
脚步声临近,眼前光感猛然一暗。她下意识眯开眼缝,一双漆黑的皮鞋步入眼帘。
来者无言,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然后哑着嗓子开口。
他说:“对不起。”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扔地雷的亲
最近实在忙晕了,放晚了表骂我
二更三更中午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