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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胄的驴,画得好;刘亮程的驴,写得好。
当然,刘亮程不仅写驴,那个叫黄沙梁的村庄的所有物什,他都翻来覆去地写。他写狗,写鸡,写老鼠,写虫,写风,写树,写一把锨,写一棵草,写沙,写一片云,写麦子,写母牛发情亮汪汪的水门,写离家出走的马,他自顾自写得津津有味,写得影子能走路,蝴蝶能唱歌,写得绿水长流,飞沙走石,他终于把黄沙梁写红了,把他自己也写成了“二十世纪最后一个散文家”
我对他写的驴,影像深刻。他写驴的时候,他自己好像就变成了一头驴。
他在通驴性的人中说“我们是一根缰绳两头的动物,说不上谁牵着谁。”刘亮程把自己跟驴放在同等的位置,他不说驴通人性,而是说他通驴性,驴长膘了,他比驴还高兴。所以他笔下的驴闪耀着人性的光辉。
他说“我是通驴性的人,而且我认为,一个人只有通了驴性,方能一通百通,更通晓人性。不妨站在驴一边想想人,再回过头站在人一边想想驴。两回事搁在一块想久了,就变成一回事。”这说的简直就是朴素的哲学嘛!人驴合一了。所以他捡起墨黑的驴粪蛋放嘴边一闻,就知道是不是他的驴屙的。我们也不知是刘亮程身上有驴的味道还是驴身上有刘亮程的味道。
更令人吃惊的是,刘亮程在文本中跟驴比。我想那些道德家跟正人君子读了一定会不耻,甚至会骂刘亮程驴日的。但刘亮程跟他的驴子非常自信,知道这根干净健康的在文中无伤大雅,且能掀起一波高潮。因为这不是大都市里带有艾滋跟性病的。他在文中这样说“有一次我小解,看见驴正用一只眼瞅我裆里的东西,眼神中带着明显的藐视和嘲笑。和驴一比,我却彻底自卑了。在驴面前我简直像个未成年的孩子。我们穿衣裤掩饰身体隐秘的行为被说成文明。瞧它活得多洒脱,一丝不挂。人穿衣遮羞掩丑。驴无丑可遮。它的每个部位都是最优秀的。它没有阴部。它精美的不用穿鞋套袜的蹄子,浑圆的脊背和尻蛋子,尤其两腿间粗大结实、伸缩自如的那一截子,黑而不脏,放荡却不下流。”
我尻!刘亮程把个公驴写得像个希腊英雄。
刘亮程不止在一篇文章中写驴。
他写冯四这篇散文,又借冯四这个光棍汉的眼睛跟心理写了一通驴。
“说话时冯四注意到一头黑母驴的水门亮汪汪的,凭经验他一眼断定这是头在发情期的年轻母驴,”
“凭他多年的观察,一头公驴若在发情期不爬几次母驴发泄发泄,整个一年都会精神不振,好像生活一下子变得没意思,再好的草料嚼着也无味了,脾气变得很坏,故意把车拉到沟里弄翻,天黑也不进圈,有时还气昂昂地举着它那警棍一般粗黑的家伙吓唬女人。似乎它没日上母驴全都怪人。看来交配对人和牲口都是件顶顶重要的大事。”
“我们精疲力尽或年迈无力的时候希望自己是一头牛或者驴,轻轻松松干完眼前的大堆活计。有些年月我们也只有变成牲口,才能勉强过下去那不是人过的日子。”
读罢这些句子,不得不思索。人有时就是牲口,有时还不如牲口啊!
刘亮程在人畜共居的村庄这篇文中第一句就说“有时想想,在黄沙梁做一头驴,也是不错的。”为什么呢?“拉拉车,吃吃草,亢奋时叫两声,平常的时候就沉默,心怀驴胎,想想眼前嘴前的事儿。”
不仅如此,我感觉驴已经进入了刘亮程的潜意识,或许他的前世就是一头叫驴。他在黄沙梁这篇有六个小标题的长散文中有一句“而黑暗中一前一后走来的两个人,极易被误认成四条腿的驴。”黑暗中看不清楚的东西,他最先想到的竟然是驴。还是在这文中,他又一次写“公驴像腰挂黑警棍的巡警,从村东闲逛到村西,黑警棍一举一举,除了捣捣空气,找不到可干的正事。”这样的句子在文中很醒目。他捕捉细节,放大细节,再把自己特殊的感觉跟体会传达给读者。我想,那些真的挂着黑警棍的巡警如果看了这句是生气呢还是噗嗤呢?
刘亮程终于还是要离开黄沙梁,潜龙腾渊嘛!
临到离开搬家,还要写到一回驴。在我们家的一段路中这样说:
“我忙着搬东西,不知谁代表这个村庄和我们道别。是那条站在渠沿上目光忧郁的狗,还是闲站在人群中看我们背麻袋抱木头的那头驴。它没等我们搬完,高叫了几声,屁股一扭一扭走掉了。我们稍一停顿,仿佛听到这个地方的叫声,一句紧接一句,悲壮又昂扬。它停住时,这个村庄一片静寂,其他声音全变得琐屑模糊。只是不清楚它是叫给我们的还是叫给另一头驴。它一个驴,或许懒得管人事呢。你看它的眼神,向来对人不屑一顾。”
看来,刘亮程还是希望驴为他送行。多读几遍这一段,就能体会他对驴饱含深情,真的是难舍难分。他很矛盾啊。不是驴对人不屑一顾,而是许多人对驴不屑一顾啊!可是他,又不得不走。
刘亮程在通驴性的人这篇文中还说“常想驴若识字,我的诗歌呀散文呀就用不着往报刊社寄了。写好后交给驴,让它用激昂的大过任何一架高音喇叭的鸣叫向世界宣读,那该有多轰动。”
他把驴抬高到读者、甚至出版社等媒介的高度,他渴望他的文字中爆炸出驴鸣。我尻,他,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