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孤舟快语谢绝情丝野店良宵

王度庐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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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的事让铁旁的心中更加不痛快了,想不到独角牛竟躲避起来,而让陶九出头,陶九又是个厉害人,脸上和蔼,说话却很硬,他是要想让铁芳怕那一张签票,反而去向独角牛低头赔罪。把韩家昨夜所遭的事,赵大个子的死,荷姑失踪,也都抹去不提了。以后铁芳还得随时供给陶九钱用。这口气就堵在铁芳的胸中,但却没有适当的办法。他想到酒楼中去饮几盟酒,可是因为明天就是“除夕了”酒楼饭铺全都封了灶。

    他骑著马直到西门,由西门又折了回来,对面遇见城中的李富商,也就是他走后,最关照他家中人的那位李老伯,人家都命车停止了,在车里叫著:“贤侄!贤侄!”他却恍如没有听见,策马疾疾地走过去,但心中是非常歉疚的。又遇见拐子申飞的徒弟跟朋友。

    “铜头李”拦住了他的马头,说是:“申师傅由店里回他家里去了,请大相公快去一趟!”

    铁芳点了点头,就骑著马随著他们走去。出了东门,到了那条“举人巷”里,到了申飞的家中,叫申飞的徒弟在门外看着,他进去见了申飞。只见申飞穷得道一张炕席也没有了,真是除了他的那根拐子,跟一个卖野药儿的木匣子,就别无长物。

    申飞仍穿著那件带著血的铁芳给他的棉袄,趴在炕上不能够起来,面色苍黄,可是却欢笑着说:“韩大相公,你刚才办的事真漂亮,独角牛是塌了台啦!群雄镖店的镖以后是闯不开了!”

    铁芳说:“只是见不著独角牛,我的气真难出。”

    申飞悄声说:“我知道,刚才我的老婆回家来了,告诉了我,独角牛因为跟知府的少爷是拜兄弟,他现在就藏在府台大人的宅子里了。听说要在那儿过年,今天大概把他的老婆跟小桃花都接了去。他们本来是想要叫陶九捉你,可是不怕你,却怕的是春雪瓶,因为听说你的那位太太是来无踪,去无影,惯于黑夜取人的首级,使得他们有点心惊胆颤。可是今天的这口气他们也不是就忍下去了,前天小哪叱便走灵宝,请他的师父老刘昆去了,还许勾来戴阎王家中的打手,那时你望山村韩家庄可也就倒了霉,你大相公的命也要不保!”

    铜头李也进来这样地说。申飞又说:“我老婆刚才回来,是吓唬我,叫我在家里养伤,别再出去胡闹,并劝你大相公急速躲一躲!”

    铁芳冷笑了笑说:“我若是怕他,刚才也不去砸他的镖店了!”说毕这话,就坐在那冰凉的炕

    头,不住地发怔。

    他的心中更作难了,因为虽知道了独角牛所藏的地方,可是自己绝不能去搅闹知府的家宅。尤其惭愧的是想知府跟陶九不敢即时捉我,也是沾了春雪瓶的光。再有,若是不等著老刘昆来决个高低,那自己真成了个没用的人,连春雪瓶的大名都得随之而低落,家中还不定要遭甚么欺辱!

    他想了半天,就说:“我等著刘昆来吧!可是你千万嘱咐你的朋友们,到时可不要帮助我,以至为我受累,可是”

    他又把昨夜家中所出之事说了,关于荷姑的下落,他却请申飞赶紧派人去寻找。

    申飞听了这件事,更是生气,就骂著说:“独角牛一面藏避起来,一面却又命人用镖伤了我,还搅你的家,抢去了娘儿们,他是个甚么东西!”

    铁芳却说:“等著吧!过了年再说!”

    铜头李说这就应去同著朋友各处找荷姑,铁芳拱手拜托了,又给申飞留下几两银子,他就骑著马离开了这里,直回望山村。回到了家中一看,邢柱子也来了,徐广梁挑选了庄中的壮丁刀棍,教他们到夜间如何防贼,并看毛三那样子不行,就另派了四个打更的人,都预备著梆子,按著更数儿打,但是有贼人来的时候就紧敲不断;同时邢柱子预备一面大锣,梆子一紧敲,他的锣也就紧敲,庄了便全出来捉贼。将四围的院墙上也都扎上了荆棘,贼若是想爬墙,就得先将两只手扎破。

    铁芳现在对于家中倒是放了心,只是胸怀闷闷,尤其是一听见了对面赵大个子的媳妇的哭声,或是听见自己之妻陈芸华的木鱼声,他就更加急躁。最觉抱愧的是荷姑之事,他想:我若是不回来,荷姑倒是很平安,我回来了还不到三天,她就又重陷于盗贼之手了!

    傍晚时分,出去找荷姑的人就回来了,都说是一点下落也没找著。这更便铁芳气愤、着急。当晚,也许因为徐广梁防夜防得好,竟无事发生,铁芳很安静地睡了一夜。次日,他精神充足,从早晨起就骑著马,往南走出了五六里,往此又直走到大道,往东沙著浅水过了洛河,逢人就询问,结果也是没有荷姑的下落。

    回到家中用毕午饭,又歇息了些时,他就又骑马进了城。来到群雄镖店的门首,却见两扇大门都关上了,墙上被剑砍的痕迹,也都用白灰给掩盖住了。街上是十分热闹,因为今天已是“大年三十”今晚就是“除夕”按照习俗说,是:家家都开著门,为的让财神进去,人人都不睡觉,名曰“守岁”每个铺户都派伙计去讨账,到了三更才闭门歇息,到明年元宵节的时候才能够正式开张。

    今天的人都在街上走,购物件的、办食品的、闲游的,每个人都十分高兴。铁芳一进城就下了马,也在人丛中挤,所以没有甚么人注意他。他忽然间想起应当往琵琶巷里走走,到那里,也许能听出点甚么事来,于是,他就牵著马转过了十字大街,进了一条胡同,又转了两个弯儿,便来到了他的旧游之地,琵琶巷。

    这时,天色已经不早,卷里愈觉得黄昏,也没有那些闲汉在这儿徘徊了,一家家妓院,毫无管弦之声,门灯也都没点,显得十分的冷落。最里边的一家门前有几个人正吵嚷著,原来是要账的人,不知是跟妓女,还是跟毛伙儿吵了起来,还好倒是没揪打起来。

    要账的人就气恼著往这边走来,嘴里胡骂著说:“春天夏天买花儿,冬天又买栗子,到了年底,可连一个钱也不还给我们,他妈啦个这辈子当窑姐,下辈子还得当窖姐!”

    铁芳迎近两步去看这人,这人也就扭著脸直瞧铁芳,忽然他大笑着说:“暧呀!原来是韩大相公呀!这个地方,你干甚么还来呀?”

    铁芳认出来这人早先就在琵琶巷里卖花,当半年前,自己作主明蝴蝶红跟范彦仁从良,送别之时,自己还从他的篮子里购了一枝榆叶梅给了蝴蝶红这旧事在铁芳的脑里一闪。

    铁芳便也笑了笑,就说:“我因为没有事儿,所以才来此散散闷。”

    卖花的说:“大相公难道不知道,今儿是大年三十呀?阔老爷们都回家过年去啦,姑娘们也都到了领家儿的家里去了,只有几个穷窑姐儿没处儿去,还在这儿穷腻著。刚才我来要账,一个钱也没要来,倒要来我一肚子的气!”

    铁芳把他拉到了一边,说:“我问你几句话,独角牛是不是有时还到这里来逛!”

    卖花的说:“他要是不来,怎么能够把小桃花接出去了呢?不但这,小桃花跟了他,他还是瘤著一条腿,坐著车,常来不断。早先他是吃著这个地方,讹这个地方的。现在他可真舍得往这儿花钱,人称呼他为老爷啦!你说早先谁瞧得起他?不想你的那一剑,倒把他砍得时运转好啦!他常跟著知府的少爷一块儿来逛。”

    铁芳就问说:“你知道他现今还在知府的家中住吗?”

    卖花的却说:“知府可跟他没有这么大的交情,他虽巴结上了少爷,可还没巴结上老爷呢!大年底的,人家府衙的内宅哪能容留闲人?他早就搬出去了!”

    铁芳赶紧问:“他是搬回家里,还是搬到镖店去了?”

    卖花的说:“老刘昆还没请来,他敢回家?镖店里他也不敢去住,因为惹不起花三嫂。他那忙镖店,早晚得被花三嫂跟小哪叱夺了去!”

    铁芳就问:“那么他到底在甚么地方住著?”

    卖花的说:“韩大相公你给我留这条命吧!我也恨独角牛,可是我不敢惹他!”

    铁芳说:“不是叫你去惹,只请你将他住的地方告诉我,我得见他的面去讲讲!”

    卖花的说:“大相公你可一定不能跟他去讲呀!”

    铁芳说:“那也绝连累不著你。你告诉了我,我身边有银票,当时就给你五十两作你的本钱!”

    卖花的笑着说:“我哪敢挣大相公的钱呢?以后只求大相公常常照顾我就得啦!”遂悄声说:“刚才有人来这儿的春风院,跟毛虎打听金喜儿跟小顺子的领家的地方,说是府衙的陶班头要叫她们去陪酒。我想那里多半就有独角牛在内,还许有别的人,人必定还不少。”

    铁芳又问说:“陶九住在?”

    卖花的指著说:“南边,雷公巷,要不然他的外号儿为甚么叫小雷公呢!”

    铁芳忽又问说:“我的这匹马,你最好能够找个地方替我存起来,可千万不要叫人知道是我的马,我就加给你二十两。”

    卖花的说:“这容易呀!西街上李家车店跟我最熟,他那里有马棚,有现成的草料。我就说这琵琶巷来了个外乡客,在窑子里住了了,他的马没地方存,叫我找个地方存这匹马,我看也是很平常,谁能想得起是韩大相公的?”

    铁芳点头说:“好!就这样办!可是这时天色都快黑了,城门恐怕要关上了,今晚你给我找个地方住才好!”卖花的指著说:“春风院,那里边的人没有一个人不认识你、不想你的,我带著大相公去,叫他们把美鹃找来,美鹃那姑娘你还记得吗?大相公不是先认识她,后来才认识蝴蝶红吗?她要是一听说大相公叫她,她还得不赶赶忙忙地梳妆打扮,跑来陪著你过大年夜?”

    铁芳说:“我不是要这样,我是想找个地方暂且待一会儿,天再黑些时,我就去找独角牛。那个地方,须要没人认识我,我可以多送给他钱。”

    卖花的说:“那除非大相公到我的家里去,我家里只有个老娘,她又不认识大相公。院里有一家邻居,也是一个老娘,带著个儿子,儿子又是个瞎子,整夜弹著一把弦子,在街上去算命,今天除夕,他的买卖更得忙。我们那两扇破门一夜不关,大相公你爱甚么时候出去都很方便。”

    铁芳说:“好!那么我就到你家里去打搅了。”

    卖花的说:“可是屋子太空,又太脏。”

    铁芳摇头说:“都不要紧!”

    于是,铁芳就牵著马,随著卖花的离开了这里,走到西街上的那李家店门首,铁芳将马上的一件行李和一把宝剑解下,就叫卖花的将马牵进去,少时卖花的出来就带著铁芳到了他的家。他的家几乎靠近西城根了,地方很僻静。他家里果如他所说的,只有他的老娘,还正在生著病。铁芳先由身边拿出银票给了他,他就喜欢得嘴都闭不住了,他又跑出去一趟,买回来了馒头、酒跟下酒菜。

    他就跟铁芳对坐炕头吃吃喝喝。他先提起蝴蝶红,原来在两个月之前,蝴蝶红还来到洛阳一回,她的丈夫在氾水县,大概是在那儿做了典史,她也是个官太太啦,两口子是一块来的专来拜谢韩大相公,可是因为听说大相公出外去了,他们就在城裹住两天,又走啦

    然后,这卖花儿的又提到了独角牛,卖花的说:“大相公再把他的那条右腿砍折了,也就算出了气了,不必非得要他的命不可!”

    铁芳却说:“那都好办,我的手下原也想留点情,不为已甚,只是他得把由我家中枪去的那人的下落说出来!”

    卖花的人很诧异地说:“他们从大相公的家里抢走了谁啦?”

    铁芳只显出来怒色,把头摇了摇,话却不暇细说。

    吃过了酒饭,差不多就有二更时分了,卖花的又东拉西扯地谈闲话,铁芳只是想怎样到陶九的家中,怎么对付独角牛的事,以及万一剑下伤了人,可怎样逃出北城。

    直过了三更,他就振作起精神,将长衣服、行李卷,全都寄放在这里,他就又向卖花的详细询明,由这里往雷公巷怎样走,以及陶九所住的那个门儿是甚么形式,他就挟著宝剑走了。

    洛阳岁暮天气有些寒意,天黑如墨,繁星微少,连一线的残月微光也没有。胡同跟大街都很黑,也没有其么人,没看见一只灯笼,因为商家要账的人也都回柜了,而家家户户也正在做饭、守岁,或正在赌博,爆竹之声可一阵阵的响,大概都是小孩子们燃放的。

    铁芳寻著路径就往那雷公巷走去,不多时便找到了,并且找著了陶九的家门,双门却闭得很严。

    铁芳此时精神极为兴奋,就暗自冷笑着,心说:独角牛,你万也想不到我会来吧?抽出宝剑,剑销立在墙角,遂就爬上了墙,看院中无人,他就轻轻跳了进去。

    陶九这所房子很是窄小,院中环住著县衙的人,正在“咚咚咚”切著白菜,预备包饺子,正房当然是陶九居住了,一共是三间,东里间有孩子的哭啼声,还有妇人哄著说:“别哭啦!再哭麻虎子可就来啦!”外间没关著门,拢著供桌,当中挂著文武财神像,点著两只蜡灯,灯花已结得很长,把光压得几乎没有。

    桌子前还有一幅桌帘,绣著花,已经破旧了。那屋里却是“么呀!”“六呀!”正在掷骰子赌钱。有喧笑声,有谈话声,还有长叹声,十分杂乱,屋里至少也有六七个人,屋门可闭得很紧,由门缝还可以看见里面插著插闩。

    铁芳将身子一伏,就钻进桌子底下,宝剑向前,准备著防御,两耳却专一地向赌钱的屋里去听。

    那屋里有人是在拼命地赌,输得直拍桌子,有的却好像在旁看着,还不住叹气。

    只听分明是陶九的声音,说:“来!你喝茶吧!愁甚么?明天刘老师不到,后天也一定到,又有这些朋友,一百个他也是不行,到那时不是就把你这口气给出了吗?”

    好像那被劝的和叹气的人就是独角牛,又听中闲杂著妇人“格格地”笑着说:“我怎么净掷么呀?”

    旁边有两个汉子也都劝,一个说:“掌柜的!你自己来掷吧!我把你的钱可都快要输光啦!”

    另一个也说:“你不必愁!明天大年初一,我要找一点彩气,刘老师要是不来,我就陪你赶到望山村,把那韩铁芳砍成肉酱,拿回来叫金喜见给咱们包饺子吃!”

    妇人就说:“呀!那可就吓死我了!因为你们的这句话,以后我真连饺子也不敢吃啦!还敢包吗?”

    忽然独角牛嘱咐著说:“金喜儿!你听了这些话,明天可不得在外面去说!”

    旁边陶九就代金喜儿说:“她不会的!其实说出去也不要紧,咱们现在是谁也不怕!”

    独角牛就说:“我心里不痛快的也就是为这个,韩铁芳我倒没把他放在眼里,刘老师来了,管包那小子得吃亏。”

    陶九说:“刘老师要是不来也不要紧。在大新年,我的手可不愿意摸锁链,等到过完了初二,我祭完财神,我就立刻请他到监里去坐坐。”

    独角牛说:“咱们怕的不就是春雪瓶吗?”他一说出了“春雪瓶”这三个字,紧跟著他就又叹了口气,同时别的人也都不说话了,连掷骰子的声音好像都小了。

    室中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那个妓女金喜儿,又惊讶又笑地问说:“你们说的那个春雪瓶到底是谁呀?你们为其么都怕她呀?她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吗?”

    就有一个粗嗓音的汉子说:“春雪瓶跟你是件一样生意的!”

    这样的话,灌到铁芳的耳里,他真比受了甚么欺侮还要生气,他就钻出了桌子,站在门外,又同里去听,就听陶九说:“明后天刘师傅就是不来,也准能晓得春雪瓶的行踪如何。假若长安以东没有人看见那丫头、咱们就趁早儿收拾韩铁芳,早晚也是这么回事儿,光顾忌也是不行!”

    这时铁芳就先用剑去拨那门插闩,忽然被屋里的人发觉了,就惊问了一声:“外边是谁?”

    铁芳就抬脚猛力一端,只听“拉”的一声,两扇门立时就被踢开了。他挺剑进去,只听那金喜儿“呀”的一声如杀了鸡似的尖叫起来。

    独角牛惊得也站了起来,紫脸上显得发光,脑门子上长著的那个肉瘤子紫得也像是一大颗葡萄似的。他说:“啊!韩铁芳你”陶九还摆手说:“有话好说!”

    铁芳却连半句话也不说,抡剑就向独角牛砍去。独角牛要跑,但屋子又太窄,立时就躲不及,惨叫了一声就倒下。还有三个大汉,一齐去抽家伙。

    铁芳却向后退了一步,站在门外,向里边问说:“快告诉我,那荷姑被你们抢到哪里去了!不然我还是不能够跟你们干休!”

    这时,里面已有人将一张八仙桌踢翻,挡住了门,不让他再进来。同时一只豆绿色的瓷骰盆子,又蓦地向铁芳打来,铁芳闪开,骰盆子就落在砖地上“吧”发出了一声巨响,摔了个粉碎。金喜儿也不停她哭著号叫。

    那两条汉子,都已找著了刀,齐喊声:“韩铁芳小辈休走!”

    陶九也不知拿著个甚么铜东西“当当当”的乱敲了起来,铁芳却已提剑走出了屋,见那邻屋已把屋门关上,灯也吹灭了。

    铁芳跳出墙去,摸著了剑鞘,刚要走,就见里面已有人提刀跳到墙上。铁芳一纵身抡起剑,当时砍得那人“咕咚”又摔到里面。同时又有两个人都上了墙,一同抡刀向铁芳来砍。其中的一个还随打随说:“韩铁芳小辈!你还认得我花豹子太爷吗?”

    铁芳舞剑向上抵挡,那两个人又先后都跳到了外边,分左右与铁芳厮杀。铁芳以单剑削戳劈刺,身躯前后飞腾,一霎时又有一条汉子扔刀躺下。

    那花豹子却虚拟一刀跳上了墙,旋即又跳到院里,隔著墙却又冷笑着骂著,说:“韩铁芳小辈!

    你敢再到院里来?谅你也不敢!”

    铁芳却不理他,提剑急急走去,转过了两条巷,倒未觉得身后有人追来,他就将剑收入鞘内,就急急回到了卖花的家中。

    那卖花的正在炕上数银子呢,一见了他,就直著眼睛问说:“韩大相公!怎么啦?独角牛是在那儿了吗?你们见了面没有!”

    铁芳当时不回答,坐下喘口气才说:“明天你就知道了,但明天一清早我就要出城。随著,你就列车店里取了我的马,送出西门,走不远,我必然就在那儿等著你。我将马接过去时,还要重重谢你!”

    卖花的笑着说:“得啦!大相公别再赏我钱啦!大相公给我的这些钱,足够我花两年多的了,也够给我老娘治病的啦!”他把银子跟钱收在破被褥的里边。待了会,外面“玲玲”的传来一阵拨弄丝弦之声。

    铁芳不禁愕然,以为是谁在弹琵琶了,后来才听出是弹弦子的声音,又有竹杆“哒哒”的敲著,卖花的就说:“我们邻居那个算命的瞎子回来了。”

    铁芳说:“你去领他进门,顺便把门关严些!”

    卖花的下了炕出去。铁芳这里就听他跟那个瞎子谈话,瞎子倒还很客气,铁芳的心中不禁悯然。

    待了一会儿,卖花儿的回到了屋里,铁芳就又从怀中取出来一张银票交给他。

    卖花的诧异问说:“怎么大相公又要给我钱哪?”

    铁芳说:“这不是给你的,这是我给瞎了跟他的老娘的。但须等我离开你这里,你再交给他,免得他们母子又来向我道谢。”

    卖花的都一一答应。

    当下铁芳略睡了一会儿就醒了,天色才近黎明,可是就听见外面有人打门,铁芳就赶紧推著卖花的出去看,并嘱咐不要叫人进来。

    卖花的一出去,铁芳就听他见了那打门的人,就互相地大声笑着道“新禧”祝“发财”可是越谈两人的话声越小。

    卖花的人还直诧异地说:“是吗?哎呀这算给咱洛阳城除了一害韩大相公可真有本事他这次回来就没有往琵琶巷去,我也没见著他老娘病著,拉了一炕的屎,我也不让他进来了。好!好!下午见!下午见吧!”又听见关门声,搬石头顶门声,脚步声。

    卖花的人回到了屋里,吓得他的脸色都白了,他说:“韩大相公你那件事情办得真快,可是你现在怎么出城呢?刚才来的那是我的表兄,他是个赶车的,他赶著车来我这儿给我拜年,可是他说陶九带著十多个人站在十字大街上,知府也派了人分把住了四门,专要捉拿大相公你,这可怎么办呢?”

    铁芳态度倒依然平常,说:“不要紧!我还是这就走开的好。”说著就要起身出屋。

    卖花的人却把他抱住,急急地说:“大都快克了,大相公你这时走,不是自投罗网吗?给独角牛抵了命你可真合不著,我想大相公索性在我这儿再待一天,到天快黑的时候再出城,我也可以先出去细打听打听。”

    铁芳却说:“我在这里,倘若被陶九找到,我实在对不起你们母子!”

    卖花的人说:“不要紧!无论如何我也不能放大相公走,受人钱财,与人消灾,再说大相公作的又具行侠仗义之事。我这个家,陶九绝寻不到,别人更不信大相公能在我这个破家藏身。除了我表兄,也不会再有人给我拜年的啦!瞎子今天出去算卦,大相公就在这儿安下心再待一天,等到天晚了,陶九那些人也疲倦啦,你再走!”

    铁芳想了一想,也就又坐下了,将宝剑也藏于被褥之内。卖花的就赶忙给做饭,做好了饭,与铁芳一同吃了,他的那个犯了老病的母亲,却连一点饭也吃不下。

    铁芳却很替这卖花的人忧虑,说:“我今天就应当走,因为我走了之后,你可以请大夫来给你老娘治病!”

    卖花的说:“我老娘的痛,也不是吃了药就能够好的,可也不会死,唉!韩大相公!你就刷关心著我的事啦!现在还是你的事情要紧,我这就得出去打听打听!”说著他把屋门锁上,做为是屋子里没有人,把钥匙却交给了铁芳,他就出去了。

    铁芳在屋中枯坐著,十分地烦闷,时时得去给地下的一只黄泥的小火炉子添煤,为的是怕它灭了;卖花的母亲又微弱地呻吟著,说是要喝水,铁芳也就赶紧给倒了水,亲自服侍著这位病势很重的老妇人,就如同服侍自己的娘亲一样。他的眼泪不住在眼眶里乱转,那老妇人也没看他是谁,喝下去两口水,就又把眼睛闭上了。

    铁芳在这里直待了多半天,天色都过年了,仍不见那卖花的回来,他的心中倒不禁疑虑。又过了许多时,卖花的方归,这次他比早晨更为惊慌,简直满头是汗,隔著窗向铁芳要过去钥匙,开了锁进屋来,又赶紧把门关上。

    铁芳就问说:“怎么样了!”

    卖花的跺著脚说:“唉!还不如依著大相公的主意,早晨就走啦!现在是更不好办了!老刘昆那些人刚才都由灵宝县赶来了,现在都进了群雄镖店里去歇著。这次来的人很多,马匹就无数,我跟他们的镖店里的一个小伙计熟识,我就都打听了。这次来的除了老刘昆、小哪叱这些人不算,还有一位钩侠吕慕岩老师傅,据说他的儿子是死于大相公跟甚么春雪瓶的手里,他要顺便来此报仇,他的武术不在刘昆之下,还有呢,托得塔李平、飞夜叉张保、钩镰枪焦衮,更有一位有名的人物,年纪不过二十来岁,名叫小山神柳三喜”

    铁芳一听,倒不禁冷笑,心说:说不定连黑山熊都来了,这到好!可都是西路闻名或会过的人。

    卖花的又说:“大相公你就是武艺好吧!可也绝敌不过他们那些人呀!我怕今天晚上你还是难以出城,等到明天,一清早许多人赶著往财神庙去烧第一股香,那时南城门口的人一定拥挤,大相公要是再换上我的衣里,或者还能够混得出去,你的宝剑跟马可是全都不能带了。”

    铁芳说:“到时再设法,如今我是一点也不慌张。我本来未把那些人放在眼里,这也并非是我自夸武艺高强,实在那些人都是我早日的对头,我本应当在西路上就与他们拼斗,如今他们赶到这里来,和在西路上时是一样。谁有本事谁就占上风,我若是武艺不济,丧命在他们的手里,也毫无怨恨!”

    卖花的连连摆手说:“合不著!合不著!大相公你还是忍耐些气,想法子离开这儿吧!回到你庄宅里,那儿的房屋多,甚么地方都可以藏,他们大概也就不找你啦!”

    铁芳冷笑着又说:“你也不必替我忧心!请你再出去替我打听打听,他们都在准备著甚么?”

    卖花的说:“因为昨夜独角牛跟他那赶车的、又是他的保镖的都己身死,城中遍处捉拿大相公,谁都知道了,都连这大年初一也不能安心过了。街上纷纷谈论,要打听点甚么倒也容易,可是我的心虚,我只能听人谈,却不敢多嘴,更不敢跟人多打听。”

    铁芳说:“你只要能够听些来告诉我就行,我关心的,就是我的家中,不知道他们去扰乱了没有。”

    卖花的说:“对啦!那么我就赶紧再去听听!”

    铁芳又嘱咐著说:“可要快些去,快些回来。”

    卖花的连答应著,轨又走了,他这次去得时间更久,快到黄昏的时候他才回来,说:“陶九带著人到大相公的家里连去了两次。”

    铁芳问说:“他们胡搅了没有?”

    卖花的说:“他们在知府的跟前当差,去拿人可以,哪能去搅人的家宅呢?可是那老刘昆”

    铁芳就急急又问说:“怎么样?”

    卖花的说:“他们也到你庄里去了,听说也没有甚么,不过大相公的家里有一个姓徐的跟他们说翻了,打了起来,被老刘昆打伤了。”

    铁芳一听,就不禁面现怒色,又问:“他们是同著官人,还是他们一伙人自已去的?”

    卖花的说:“他们是分著去的,陶九那些人还好办,只是他们太凶,我看见了他们的几个人,全都横眉竖目,简直都是强盗。现在群雄镖店的大门前可不得了啦,墙上的字不是被宝剑全给砍烂了吗?

    今儿半天的工夫就又都写好了,门前的镖旗虽然不能挂上了,可是另拿白绸子上为了“灵宝刘”“灞陵李”两面大旗,门灯就挂了三只,把大街都照得通亮。

    现在里面是刀杓乱响,大罐子的酒,整条的猪全都抬了进去,那花三嫂打扮得简直跟花蝴蝶儿似的,今儿一天就净在门前站著,老刘昆快六十岁啦,可是永远瞪著两只大眼睛,在门前指手划脚地骂了半天韩铁芳,那样子可真是够你惹的!”

    铁芳此时的心中是极度地气忿,一因刘昆率众搅乱了他的家宅,二因师叔连枝箭徐广梁此时受的伤还不知道重不重,并想着自己从来未得罪过老刘昆,而且颇为景仰他的名声,只为戴阎王、独角牛二人之故,他就前来寻隙,可知他必是个凶横的老匹夫。

    尤其是柳三喜,也逼我太甚了,我更得去和他斗一斗!看了看屋外的天色还没大黑,他就向卖花的说:“我这就要走!”

    卖花的惊诧著说:“今儿你能够走得了吗?不如索性再住一天吧!”

    铁芳说:“那只怕永久也不能够走了。”说著,他从从容谷地将他的那个行李卷儿就背在背后,手里拿著连销宝剑。

    卖花的说:“大相公你这个样子不能出城呀!”

    铁芳摇了摇头说:“不要紧!”便嘱咐说:“无论如何,你得把我的那匹马送出城去,我人都可以死在这里,马却不能留在这里。”

    卖花的也不知道他为甚么把那么一匹黑马看得如此之重,就说:“城门可就快关了,今天初一,城一定关得早,又有大相公闹的这件事!”

    铁芳对此却发愁了半天,然后就说:“你就将马备好,牵著到那车店的门前等著我吧!别的你全不用管了!”说到这里,他的面上显出一副严厉之色。

    卖花的只得连声答应说:“好!好!”铁芳又说:“此次我加能得逃脱,我们将来还许能够见面;我若逃不开,死在这里,那我就谢谢你此番帮助我的美意了!”

    卖花的说“唉!大相公怎么说这句话呀!”

    铁芳又说:“明天千万请大夫给老伯母治病。”

    说著他就走出,自己开了门,急急地走,出了小巷,他就一直去奔东大街。这时天色又已薄暮了,城中的景象与昨夜大不相同,家家户户都关闭著门,店铺里也没敲打甚么庆祝新正的锣鼓。大概也因是昨夜守岁,全都没睡觉,今天又都忙著过年,明天早晨还得赶著士财神庙,所以此时人都睡了,街上冷冷清清。

    铁芳直走到群雄镖店的门首,竟连个打更的人也没遇著,但镖店之中却灯光焕然,那柜旁的窗上玻璃也换上整的了,里面有人大声的豁拳。铁芳此时竟是一点也不细加考虑,就将剑亮出来,剑鞘就扔于地下,他怒气飞腾,直闯进了镖店的大门,用脚将柜门的门踢开,挺剑向里边高声问说:“我要见见哪一个是刘昆!”

    他这一声喊,将屋中的满满两桌酒席,十七八个人全都惊得止住了欢声,一齐起身的起身,转头的转头,都直著眼向他瞧来。

    那花三嫂就尖声儿说:“哈哈!韩铁芳!你真是一条好汉子,你竟自敢来了!”说时一齐跳起来去抄刀拿棍。

    那柳三喜的手里拿著酒杯,把众人拦住,说:“诸位沉住点儿气!咱们要是一齐上手,那可就低了咱们的名气啦!如今姓韩的朋友来了很好,但不知春雪瓶姑娘来了没有?如果都来了,何妨就请进来坐一坐?我们酒还热,菜也没有怎么动,先叙叙交情,然后该怎样说,该怎样办,都可以慢慢商量,我想他们既然大驾光临了,也不会又想走!”

    那些人也以为春雪瓶是跟来了,就都神色更显得发呆、吃惊,而不敢蓦然就动手。

    铁芳却说:“这事与春雪瓶无关,她也没在洛阳,我只是要看看哪一位是刘昆!”

    话未说完,忽然那第一桌席的上首座位,有一人立起,拍著胸说:“就是我!”

    铁芳一看,这个人身高体壮,面色紫黑,胸前飘洒著花白的长须,确实是一位老英雄的样子。铁芳说:“久仰!久仰!我来问你的只是:我与你素不相识,更无仇恨,为甚么我不在家时,你就帮助独角牛欺侮我家?如今又来找我拼斗?”

    老刘昆说:“那只因为独角牛是我的师孙子。”

    铁芳冷笑说:“你真收得好师孙,你可知道他平日作恶多端,他并且由我的家中枪去一个孤苦可怜的少妇吗?”

    刘昆说:“那荷姑本是灵宝戴庄主的侍妾,上半年是被你抢来的,理应抢回去。”

    铁芳嘿嘿冷笑,说:“你说的话真公道!我再问你,你可知道戴阎王是个甚么人吗?”

    刘昆说:“他?也不算坏人。”

    铁芳忿然说:“老刘昆!原来你竟是这样的一个人!好,好,甚么话我也不必跟你再说了,你快出来!咱们较一较高低吧!”

    他原是想:无论如何刘昆也绝不会令众人一齐下手,而坏了名声。却不料刘昆还没有取刀,他的手下,尤其是钩镰枪焦袁,挺著一杆钩镰枪就先奔了过来。

    这焦袁去年因报他盟兄余旺之仇,在陕西杨桥镇附近曾逼追过铁芳,那时被病侠玉娇龙一枝弩箭射倒,铁芳也以为他在那时就已死了,不想他如今还活著,只是脖子歪了,说话也不清楚,大概就是那时被病侠箭射的。可是他此时更凶,大声喊著说:“韩小子!今天大概没有玉娇龙帮助你了!”

    那妇人花三嫂使著刀,胡子已经全白了的吕慕岩抄起了双钩,一齐将兵刃带出了门外与铁芳杀砍起来,铁芳奋力迎战。但这时又从里院拥出来持著刀棍的十几名打手,铁芳就“哈哈”笑了几声,回身就走,身后的家人齐追出来,呐喊著,刀光钩影被灯笼照得闪闪乱动。

    铁芳却喊一声:“我真替你们害羞!”说完就往西飞跑。后面的人如狂潮汹涌似的追著他来,并有人喊著:“截住他!”街上果真就有人打梆子击锣,铁芳向西飞奔,同时以剑光护身,所以也无人敢截他。他跑到了十字街,忽然就见由西边有个人放过一匹马来。

    这匹马正是黑马,他心中欣喜那卖花的人办事敏捷,他就将马拦住,同时飞身跨上,但焦袁等人已都跑过来,枪刀齐向马上递来。他跨在马上,一刻也不敢缓,臂舒剑落,向四下追杀,座下的马也如飞跃著似的,一直向前飞奔。然而他所奔的方向是往东,又到了群雄镖店的门前,就被二十多个人围住他,各种兵刃全有,分四下近前。他在马上将剑乱削飞砍,马又向前去冲,但是刚冲过去,人又都把他围住,幸亏这时忽然对手之中有一个人反抡刀来帮他,大概是砍倒了两个人。

    就听有人大声骂著说:“柳三喜!你这王八蛋疯了么?你反敢帮助韩铁芳”骂声齐起,刀枪愈乱,铁芳也剑不停挥,同时座下的黑马听见了乱喊之声,看见了刀枪乱闪之光,他就越发地飞奔,真是好马!蹄声如连珠一般地,一霎时就来到了东城,可是城门已经关闭了,并且对面有守门的人支著大灯笼,也闪动著刀光,铁芳急忙拨马驰向正南。

    这里就靠近著城垣,空旷无人,回头看看后面倒是无人追来。向前随走随望,却隐隐看见了有往城上去走的一条道路,这俗名就叫作“马道”本来有栅栏挡著,可是栅栏已经破了,铁芳却催著马走了上去,城上也很宽,一个个的墩堆,多半都毁了。

    地高风寒,仰面一看,天仿佛更高,星星更紧密。他可忘了,凡是城都是从里边有道能够上来,往外不但无路可下,并且还有一道虽然不宽也不深,然而却是护著城的河沟。洛阳这座古城,在历史上经过了几朝几代的刀兵争夺,可是如今因为是太平无事之时,城上也无有官兵驻守,只有一间亦被屋子,里边只有一个年老的看城的人,闻著马蹄声就钻出来问。

    铁芳却急忙拨马又往北驰去了,向下去看,灯光却很少,他心中十分急,暗想:我怎样才能下去呢?恨自己又无春雪瓶那样高超的腾跃之术,可是此时他座下的马却跑得更急,这真不愧是一匹“铁骑”一只“神驹”不愧春龙大王爷在新疆几千万几万万的马群之中挑选出来的,普载过玉娇龙涉遍了大沙漠,踏遍了草原,而且不知跳跃过了几多的高山峻岭,如今在这城墙上哪里走得惯呢?他就不住地举首长嘶,并且两只前蹄都高翘了起来,几次都要跳下城去。

    铁芳吓得都要叫了出来,连宝剑都几乎撒了手,双手紧紧地勒住了缰绳,却只勒住了两次。第三次他索性一咬牙,说:“与其在城中被擒,与这马生离,不如一同死在城下吧!”

    于是他死死地抱住了马,这匹马就如同飞也似的,从城上跃下,铁芳闭上眼睛,只觉得摔了下来,且摔于马下,幸仗背后有个行李卷儿垫著,还没有摔伤腰,这匹马却“普噜普噜”地直喷白气,一点也没有伤。铁芳睁开了眼睛,遂即拾起了宝剑,爬了起来,找著马,定了定神,喘息了一会,又骑上去,就涉过了那已结薄冰的护城河。寻著了东关的大道,他的坐骑就又稳又快,蹄声“踏踏”地霎时就闯出了东关。

    踏上了大道,马还要飞驰,他却给勒住了,因为身后并无人追来。此时铁芳就向前缓缓地走,想回到家中去看看徐广梁是否已受重伤,同时与妻子陈芸华作最后的离别,他此时的心中很难受。

    这并非不舍得陈芸华,更非不愿离家,乃是他还想着这匹马,由此神骏名驹,而想起了生身之母玉娇龙,尤其悔不遵从母亲之嘱,如今落得与春雪瓶恐怕终身也难见面了,也不知她往甚么地方去了!一面想,一面慨叹,他骑著母亲玉娇龙遗下的神骏,手中却持著春雪瓶赠给的钢锋,不多时,他就回到了望山村里,只听更声打得很清楚,已交了二更,他跳进了墙,开了大门将马牵了进来,这才有人出来。

    他就吩咐人将大门暂闭,他往里院走着,毛三从里院跑出来,几乎与他撞了个满怀,便斥问道:“你现在又不打更!黑天还乱跑甚么?”

    毛三说:“哎哟,大相公!城里的事你都知道吗?”

    铁芳说了声:“少讲!”便往里院走去,却听见陈芸华在佛堂里又“梆梆梆”地直敲木鱼,他到小院中去看着,就见自己住的屋里有灯光,徐广梁正在屋里来回地走着。他一进去,徐广梁本来就要抄刀,但是一看见了他,反倒惊诧住了,赶过来低声问说:“你是怎么回来的?”

    铁芳说:“师叔也不必细问了!我只是听说你被刘昆给打伤了!”

    徐广梁却冷笑说:“甚么伤!只是因为我拦他进来,他在我的肩膀打了一拳,可是我也还了他一掌,我若不是为你保护著这个家,我就拿刀跟他拼了!”

    铁芳说:“叔父还得暂时忍耐著点儿!”

    徐广梁说:“不要紧!今天你妹夫来了,我也跟他说了,这个家交给我,钱我不管!闹贼我可得管!今天我已收了邢柱子作为徒弟,以后我要教得庄子里的人至少也得都学了我这身武艺!”

    铁芳说:“叔父!我走了!再见吧!”

    徐广梁送出屋来说:“你走吧!这个家你放心吧!拐子申飞伤好了,我也叫他来帮助我。”

    铁芳又说:“叔父!恐怕我此去,未必能再回来!”

    徐广梁又问:“盘费呢!”

    铁芳说:“盘费我已带著了,足足够用。”

    徐广梁又说:“那你就放心去吧!记住了我的话!你快去找春雪瓶,跟他求亲,结为夫妇,再回来,绝没有人再敢找上门来,十个刘昆他也得望风而逃!”

    铁芳又说:“师叔!叔叔!再见了!”他耳边仍听得见风里传来的木无声,他却急急地往马圈之中走去,幸亏他走来得快,再迟一些,毛三就把他的马鞍卸下来了。他跑过去给拦住,毛三见他手里提著剑,身后还背著行李,就问说:“大相公怎么还要走呀?”

    铁芳就点了点头,毛三又说:“我跟著大相公去吧?有个我这样的人,到夜里大相公自管睡觉,我能够替他防夜。”

    铁芳却说:“你就在家里吧!”送令毛三开了门,他就牵著马走出去,此时村中十分地静寂,走出村子的西口,见夜更深,简直看不见路径。他走不远,就在一棵树下停住了马,就将身后的行李解下,连剑都插在行李卷内,刚要用绳子向鞍旁去捆,忽听有个人笑声儿说:“在这儿干甚么!”

    铁芳一惊,就将剑又亮出,问说:“是谁?”只见有个人从树后转出来,手中也提著一口白刃,就说:“自己人!自己人!不要着急!兄弟就是柳三喜!”

    铁芳益为惊异,身子就急忙向旁闪去,心中却想,在祁连山中柳三喜是与我作对的,可是刚才在城里,他又帮助我与刘昆那些人厮杀,惹得那些人直骂他,这个人反覆无常,可也真是奇怪。

    他还没有发话,那小山神柳三喜又说:“铁芳兄!你不要疑惑我!你的丈母娘是玉娇龙,我的师父是俞秀莲,她们两人乃是好朋友,如同姊妹一般,所以说起来.,咱们是一家人,就说是亲戚,也不算错。”

    铁芳就说:“这地方还清静,咱们说话也不至有人听见,我倒愿柳兄将你的真实来历详细告诉我!”

    柳三喜说:“我说的可没有半句假话!恕我冒昧,我要直说你老泰山的名字了!”

    铁芳摇头说:“没有甚么!”他就倾耳听著自己母亲的历史。

    柳三言索性坐在地下说:“在二十多年之前,京城的九门提督玉大人家中大办喜事,将小姐玉娇龙转给翰林鲁家。没想到玉小姐在娶过去的那天,还没与新郎官入洞房,她就忽然失了踪影,她到哪里去了呢?原来她扮作了一位大少爷,将一个叫绣香的丫鬟作为少奶奶,又有驿车又有马,很阔,她们就离开了北京。

    玉娇龙本来是在新疆生长大了的,自幼受过奇人的传授,会一身飞担走壁的本领,使一口神出鬼没的宝剑,那时江湖上除了江南的大侠李慕白,与我们直隶省的侠女俞秀莲恩师,敢说没人能敌得过,不期而然,就在钜鹿县附近与李慕白相遇了,她的武艺大概比李侠客还差一点,就被逼得送至俞秀莲恩师之家。

    她们原来有些交情,很好,可是后来不知为甚么说岔了,你的岳母玉小姐,抢了我师傅俞姑娘的一匹马就跑,后边当然有人追,不但是俞秀莲追,李慕白追,还有个五爪鹰孙正体也帮著追,四位奇侠又是一场恶斗,那可比咱们在祁连山打的那场架又热闹好玩得多了!后来,毕竟玉娇龙一人难敌六只手,她就纵马逃过了淦阳河”

    铁芳听到这里,就问说:“五爪鹰孙正礼又具甚么样的人物?”

    柳三喜说:“也是钜鹿县的人,俞秀莲呼他为师兄,我呼他为师伯父,现在已是一位老英雄了,在京城开镖店,名气、武艺,江湖第一!”

    铁芳又问说:“李慕白与令师俞秀莲又是甚么交情!”

    柳三喜说:“恩如兄妹,义同手足,可是在他们年轻的时候,江湖上曾有种种的胡言乱语,说他二人有情。但是李慕自有十多年没到北方来,早就在高山修道,我师父俞秀莲却于五年前就在家乡病故,不然我也不会落到这般地步。”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很悲凄。

    铁芳倚马站立,也不禁为江湖的前辈发著感慨。柳三喜又说:“那时我才五岁,我父亲务农为生,家道很是寒苦,那时我又正生著病,我母亲正在抱我,玉娇龙就去了,那时她把马也抛了,头发也乱了,还受了伤,但李慕白跟我恩师等人又都追了去。

    在我家里搜寻了一番,没有搜得著,原来玉娇龙是又从我家的后墙跳了出去,待李慕白等去后,她才爬出来,又回到我家里,那时下雨,她已疲惫得不像样子了,在我家里洗了脸,拢了头,吃完了饭,她才走。

    临走的时候,我们借给她一头驴,她却给了我们一锭金子。她从那里走后,大概就是回到了北京,又作了鲁家的少奶奶,但是夫妇仍是不睦,后来老夫人逝世之后,她就假作往妙峰山进香,投下了山崖,人都以为她死了,其实她却跑到了新疆,成了春龙大王爷,又育养了尊夫人春雪瓶。”

    铁芳才要辩解,柳三喜又说:“我家里自从遇见了那件事,我父亲才觉得练武的人好,到我十二一岁的时候,他就把我送到钜鹿县俞秀莲的门下。

    俞恩师倒真是认真教我,并且我父母之丧,也都是俞恩师资助葬理的,俞恩师常跟我们提起玉娇龙的故事,她非常钦佩玉娇龙的武艺,并嘱咐我们师兄弟五个人,以后在江湖上如遇著她,须要亲如师长,不可触犯,可惜我只见了春雪瓶,而未见过那位老人家,真是没福气!

    我因为好赌气,好打架,恩师死后,我谁也不怕,就闯了许多祸事,以至流落江湖,我也无颜再返故乡。

    四年前幸被黑山熊赏识,在祁连山他给我娶了一房妻,对待我如同弟兄一样,因为,他虽是个老贼,但却也是我的恩人,俗语说: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又说是桀犬吠尧,各为其主,因此当你和春雪瓶到祁连山上要杀黑山熊的时候,我便把他教走,救到了陕西长安。”

    铁芳听到这里便说:“三喜兄!过去的事我们都不必再提啦。你也可以叫黑山熊自管出头,除了春雪瓶还许衔恨著他,但春雪瓶与我无关,我们更非夫妇。我对于黑山熊也是,往事都不提了!绝不会再去找他。”

    柳三喜笑着说:“你此时想要找他也是找不著了!黑山熊已经埋在土里边了。”

    铁芳就问说:“怎么?他已死了?”

    柳三暮说:“是被你跟春雪拖把他吓死的。我们先到长安,与吕慕岩住在一处,他也终日疑鬼疑神,怕你们两人去了要他的命,他就病了,我把他送到三原县去调养,不到几天,他就死了,弄得我一个人更没有著落,恰巧吕慕岩勾结了东路的好汉托得塔李平,飞夜叉张保,钩镰桧焦袁等人,一同往灵宝县与戴阎王,刘昆合伙,专为对付你跟春雪瓶,以便报他们各自的仇恨,我就也来了。

    黑山熊已死,我跟他们已经一点交情也没有啦,并且我一心想改邪归正,因此,刚才我才帮助你,与他们倒相杀起来。我也敌不过他们那么多的人,便也赶紧跑开,在城中也找不著你的影子,我就想你艺高胆大马又好,你一定已经出了城了,我才也爬下城来找你,不但为跟你说明了这些话,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

    说到这里,他就立起身来,说:“他们不是从你家里抢走了一个妇人吗?我听他们说是甚么名叫冯老忠的妻子。”

    铁芳说:“她名叫荷姑,是一个孤零的孀妇,她的丈夫就是被戴阎王害死了,我若不是为她,也不至跟那些人结下这样的仇恨。现在你知道她在甚么地方吗?可否领著我去救他?”

    柳三喜说:“抢去那个妇人,全都是赛青蛇跟花豹子那二人的主意,他们因为到你家里去搅闹,偶然认出来那是戴阎王曾喜欢过的人,他们立时就给抢走了。后来告诉了独角牛,并且后悔早不知荷姑是住在你家内,早知道也早就抢走了,可以省去许多的麻烦。

    依著独角牛是想:一个妇人,又是个招灾惹事的东西,把她结束了倒省事,无奈赛青蛇一定要把她带回灵宝去送礼,说是戴阎王至今还没忘了那妇人,因为那妇人生得太美了。”

    铁芳又问说:“这样说,是一定把荷姑又送往灵宝县去了?”

    柳三喜说:“今天我听他们那些人谈起此事,知道倒还没有,现在黄河岸边,那个地名叫作大王坝,赛青蛇就在那里看守著她,他们是想等著把你跟春雪瓶剪除了之后,他再把那妇人往灵宝送。因为那妇人也很贞烈,被他们抢走之后,就天天哭啼,他们怕在路上被你听见了还不要紧,怕的是叫春雪瓶知道了,或是遇上,他们可受不了!干脆一句话!”

    铁芳就问说:“甚么话?”

    小山神柳三喜笑了笑说:“待会再细讲,咱们先往黄河那边走吧!”

    铁芳说:“柳兄你且等一等,我进村里去叫人备上一匹马,送给你,我们一同骑马往黄河沿,好快些,你说好不好?”

    柳三喜摆手笑说:“不用!不用!我来到洛阳才半天,可是我就知道你韩大相公有三多之名。”

    铁芳又问:“都是甚么多?”

    柳三喜说:“第一是你的财多,我知道你在洛阳堪称首富。第二你的马多,早先你一个人就养著十多匹好马。可是我生平是最喜步行,一来因为穷,二来也是这两只脚踏惯了,你把高车大马供给我用,我倒觉得不舒服了!”

    于是铁芳也只牵著马,同他步行。向西走了不远,藉著星光寻著了向北去的路径,就转了过去,但铁芳此时忽然知道韩家的坟墓就在旁边,已死的韩文佩是不能使人怎样悲悼他,但养我的秦氐长眠之所,可也就在这旁边,那个妇人是个有良心的,她收藏那角红罗也颇不容易,若没有那角红罗,我怎能知道玉娇龙才是我的母亲呢?尤其在当年,她以一仆妇之身,忍辱偷生,与韩文佩作了夫妇多年,她也未必是图享受那些荣华,主要的还是为将我培养成人

    因此便向柳三喜说:“柳兄在这里稍待,因我家人的坟莹便在这里,我要拜别一下。”

    柳三喜就在旁站著,替他牵著马,他跪在地下叩了几个头。及至起来,又将马接过去,二人依然往北走去。

    柳三喜就说:“韩兄!你是个礼义之人,我倒不好意思跟你开玩笑了。刚才我说的那三多,那第三件,就是我听说你有很多的风流事儿。所以你跟春雪瓶的事情,连你自己也怕辩解不清。”

    铁芳就说:“玉娇龙前辈本有使我二人结为婚配之言,只因为我家中本有妻子,所以我才没有答应。”

    柳三喜说:“其实没有甚么,连独角牛手下的那些人,都没把韩家那位少奶奶看作是你的妻,不然也许早就给抢走了,好出他们的胸中之气。就因为你那太太是个好佛之人,而且不为你所喜,就是被人抢走,你也不会心痛,他们才没有那么办。据我想你如果知道春雪瓶现在甚么地方,你就赶紧找她拜花堂,入洞房吧!我们再把那荷姑救了,叫她也去跟你,哈哈!一夫二妻,都接到洛阳来,你就有三房夫人,好大的艳福!”

    铁芳说:“我也不必辩白,到时你看我们救了荷姑,我对她怎样,你就晓得了!”

    柳三喜说:“既然你是个光明磊落的人,荷姑又是个贞热的女子,我也不能满口胡说。不过,你千万得去和春雪瓶在一块,不然,你纵有通身的本领,也敌不过刘昆、吕慕山石那些人,他们,连死去的独角牛都算上,我听说他们全都没把你看在眼里,他们可真怕春雪瓶。他们知道春雪瓶比当年的玉娇龙更为毒狠,剑法更高强,弩箭射得更准,并且玉娇龙的行踪还有人能够找得著,春雪瓶即使在眼前,人也不能够看得见”

    铁芳不禁要笑,末了,柳三喜又说:“并且春雪瓶长得更美,可惜那夜在祁连山里我没看得清楚,可是她的弩箭,却领教过了,险些就把我射死!”当时,听了这话,铁芳的眼前又幻出来了春雪瓶的美丽容貌,娥娜的娇姿,天空上有两颗最明亮的星星,更令他忆起了春雪瓶的那双明媚的眸子。

    如今他的心中倒很高兴,觉得所有的恩怨都已报完了,以后的心中就再也没有甚么挂念了,决定要去寻找秀树奇峰春雪瓶,与她结为恩爱的夫妇。

    他心里喜欢,脚步也更快,他又问柳三喜以后还要往哪里去:柳三喜却说:“回祁连山去接老婆,再把黑山熊留下的银钱收拾收拾,我就要走北京找我的师伯五爪鹰孙正礼,帮他保镖去了!”铁芳点头说:“这很好!”二人随走随说,很是投机。虽然那次在祁连山中,若没有小山神柳三喜将铁芳因于石窟之中,瘦老鸦就也不至于死,这样一想起来,也得算是一件仇恨;但是仔细想想呢,可又不然,因为瘦老鸦在死之前曾经亲口说过,若没有这柳三喜护住了他,送到那石窟中养伤,他也就早被黑山熊手下那些人杀死了。

    所以如今,铁芳对于那件事是绝不再提,但小山神却颇带著悔意,连声地叹息,不但后悔那天他把铁芳困在石窟里,并后悔他前几年不务正业,及所作的种种错事,铁芳反倒不住劝他。

    二人向北直走了半夜,身边的夜色都惭微落了,东方已现出来了紫色,四周的景物也能够隐隐看得出了,柳三喜就忽然跳起来,指著前面说:“快到黄河沿了!”

    铁芳说:“我想我们到了时,赛青蛇即使与我们争斗,我们能够不伤她,便不伤他。”

    柳三书说:“好汉手下哪能对妇人也不留情,不过著她怎么样了。她若是长得像那小哪叱的老婆花三嫂那么难看,又那样的泼辣讨人嫌,我可要把她扔到黄河里去。”

    铁芳又说:“救了荷姑,我还要劳你的大驾,把她送回望山庄去,行踪还要诡秘些,不要叫刘昆那些人晓得!”

    柳三喜说:“这可真难!好啦!咱先不必计议这个,先把她救出来再说。顶好叫她去投亲靠友,不然叫她去另嫁入,或是找座庙出家为尼,反正你既不要她,我也有一个老婆就够了!”

    又走了些时,天色就发晓了,小山神柳三喜将他的那口扑刀也藏在铁芳的行李卷内,二人虽都一夜未睡,可是精神都很好,柳三喜找著了一个行路的人去打听那“大王坝”原来这个念著颇不受听的地名,就在西面不远,靠近著河边,黄河在他们眼前不过二丈之远。

    二人顺著河岸又往西走,这时河里靠南岸,还有一座坚冰未解,因为阳光很难照到这里,北边的冰却都融解了,滚荡著黄泥浆似的河水,中间且有一两只打鱼的船。

    柳三喜就说:“以后真得改行业了!在河里打鱼也比在祁连山里好的多。”

    铁芳望着河水却有些发愁,恐怕那可怜的荷姑真许已经不在人世了。走了二里多地,小山神又同人打听,此时阳光已经很高,晓烟都散,河水愈黄,前面有个高高的土台,上面有三五间小屋,连一棵树也没有。原来这个地方就叫作大王坝,土台下有一只木船,就在冰上放著,也许是为打鱼用的,更许是怕河中的水,说不定甚么时候就涨上来,那时大王坝住的这人家好乘上船逃命。往土台上走,居然见这里也有柴扉土垣,还养著一群鹅,并有一条癞狗向著他们乱吠。

    小山神柳三喜就向铁芳问说:“你知道那赛青蛇姓甚么吗?”

    铁芳摇摇头说:“我不知道!”柳三书说:“你是老实人,你不会耍无赖,让我先去耍强盗的脾气,抓赛青蛇那娘儿们出来!”

    说著他抽出来那口扑刀,就向那边跑去,他一抡刀,把那条狗跟那群鹅全都吓跑了。

    可是忽见那墙里有个人探出了头来向外一看,倒把柳三喜吓得止住了脚步,他回首向铁芳说:“这家伙是小哪叱,昨夜他还在城里,怎么倒比咱们先来了?咱们分头办事,小哪叱既是先赶到这里来,他必是心怀不善,他的武艺是刘昆之外最高的一个,让我小山神先跟他斗一斗,同时你就专营进里边去救荷姑,因为她认识你,我要去救她,她也一定不肯跟我走。你千万先把她放在那只船上,随后就渡过河去,才能够平安无事,不然,看这样子,他们既是猜著了咱们要到这儿来,你就待会儿再看吧!说不定刘昆那帮人也会赶来,咱们究竟只是两个,人少力弱,顾得了跟他们斗,可就救不了娘们啦!”

    小山神如此说著,这时那个小哪叱已经又缩回了头去,不知在墙里边又干甚么去了。小山神柳三喜却先隔著墙带笑喊著说:“开开门呀!我们来啦!”

    里边不应声,柳三书却捉著扑刀嗖的一声就跳上了墙头。只见院子虽小,可站著不少的人,两个女的,三个男的,女的一个就是小哪叱的老婆花三嫂,长得那么难看,穿得又那么漂亮,铁尖儿的小脚鞋,手拿著双刃;还有一个长得倒不错,有点儿媚气,一身蓝布裤褂,拿著口刀,站像儿还挺像样,娥娜之中带著厉害,不用说啦,这正是花豹子的妍头赛青蛇。花豹子也在这儿啦,大概是跟著小哪叱夫妇一块儿来的,因为那边一棵枣木桩子上系著三匹马。

    此外还有两个满脸的黄上泥,穿著破烂衣裳,光著脚的,像是打鱼的,大概是这里的主人。

    柳三喜一上墙头,里边的花豹子就跳将起来,挺著长枪向他就扎,他却抡刀一拨“碰”的一声,将枪拨开,他就带笑说:“都是熟人,不要这样,讲些面子!”

    那花三嫂舞起双刃来说:“还讲面子哩!你假装儿跟我们是朋友,到了要紧的时候你却帮助韩铁芳!”

    柳三喜笑着说:“哈哈!你先说我帮助韩铁芳一人,那还说得不大对,我冲的还是春雪瓶。我也不是故意吓吓你们,韩铁芳现在就在门外边,他也不是不会跳墙,是他还要跟你们客气客气,春雪瓶是在后边不远,咱们再说半刻的话,她就许能来到。昨儿晚上若是没有她,韩铁芳连人带马也出不了洛阳城,现在没有旁的话说,那个小寡妇她叫甚么荷姑,你们就快些把她送出来,这样就万事皆休,不然”

    赛青蛇瞪起眼睛来说:“不然就怎么样?”

    柳三喜冷笑着说:“不然就要将你们两对狗男女的头通通割下来祭黄河!”

    赛青蛇说:“好!”说话的时候,身子真如草上的飞蛇一般,就向柳三喜这边扑来,以刀向柳三喜的脚下就跺。

    柳三喜说道:“到外边来打吧!院子里窄,我怕你们几个人的武艺施展不开!”说著,他又跳到了墙外,此时铁芳已将马牵到那只木船上,且将船藉著冰的滑力推到了融化了的地方,让船头被浪头摆打著,船尾却仍在冰上。

    他提剑翻身回来,又到了那土台上,只见柳三喜已经跟小哪叱、花豹子和赛青蛇三人打了起来,铁芳就见那三人之中除了小哪叱的刀法还好,其余的一男一女简直都不敢近前与柳三喜交手。

    柳三喜的刀真是精熟,他的身躯跳纵忽而如虎踞龙蹯,忽而如雕飞鹰落,遮前顾后,不但极为敏捷,左劈右戳亦特别的急快。他的武艺真不愧是俞秀莲传授出来的。

    铁芳想着“分头办事”的那一句话,他就不去帮助柳三喜,而直奔那人家。飞身上墙,只见院里还有三个人呢,那两个渔夫都不会武艺,把刀抡了两下,便都不敢近前,铁芳探著身向下以剑抵挡了几下,他就跳到院里。那花三嫂不但两口刀向他来直砍,而且那铁尖的小鞋要向他来踢,究竟这妇人的武艺太差,四五回合,便被铁芳用剑砍倒。

    铁芳转向那两个人逼近,那两个渔人想爬墙,却连墙也爬不上去。铁芳就把剑向一人的大脚上拍一下,这个人“哎哟”一声就跪下了,那个人也扔了刀求饶。

    铁芳说:“把藏在你们这里的那个妇人,快交出来,不然我将你们都杀死!”两个渔人全都战战兢兢,说:“不干我们的事!是赛青蛇给送来的,我们想不收下也是不行!”

    铁芳见一个渔人的手提著刀,他就蓦然飞起了脚,将那人的刀也踢落了。他厉声地喝喊著说:“你们也绝不是好人,不然为甚么赛青蛇单把抢来的人送到你们这里,快交出来!”

    两个渔人更是恐惧,他们就将一间小屋的门开了,里面黑暗得如同个洞似的,屋里有妇人哄著孩子,不叫孩子哭,此外又有妇女的哭啼之声。却见那荷姑自动的走了出来,她蓬头垢面,泪满双颊,她的身上倒没受甚么创伤,衣裳可都被人撕扯破了,甚至连两只鞋全都被人扒下去了,她还没走出屋来,就几乎摔倒在地下。

    铁芳赶紧过去搀扶,荷姑就哭了,叫了声:“大相公!”她的哭声比那受伤躺在地下的花三嫂喊叫还要凄惨,事迫情急,铁芳就伸手将荷姑背起,叫她抱住自己的双肩,他一手持剑将两个渔人全都驱开,就从花三嫂的头上跳了过去,见屋角竖著两根船篙,他就去抄起了一枝,将篙杆柱地,奋身又上了墙头,土墙都要被他踏塌了。他跳到外边,几乎连他带荷姑全都摔倒下,这时见花豹子已经受伤,那小哪叱、宝青蛇二人却仍与柳三喜恶斗。

    铁芳连话也顾不得说,他背著荷姑跳下了土台,先将篙杆扔在地下,背著荷姑到船上,轻轻放下,他嘱咐著说:“在这里坐著!不要动!”

    荷姑泪眼著著茫茫的苍天,滚滚的黄河,又加船头白水激得直动,她当时就发晕了,爬伏在船板之上。铁芳急忙回来取篙,脚登著河边的残冰,但是脚底上的冰全都浮动了。

    虽然上面黏著很厚的一层风吹来的沙土,但却跟在船上似的,令人的身子站立不住,好不容易他才过去将那篙杆抬起来。他一手持剑,一手提著篙杆,跑到岸上要去呼唤柳三喜不要再跟那两个人斗了,也来上船。可是此际就忽然看见了正南方向滚滚地来了一大片烟尘,分明是有一群马往这边来了,而且已经来近了,铁芳就大惊,刚要跑上土台去叫柳三喜,就见柳三喜已自土台上一跃而下。

    铁芳就急呼著:“快走吧!快上船来吧!”可是这时又自土台上跃来了小哪叱与赛青蛇,妇女的刀法平常,但小哪叱却越杀越勇,堪堪与柳三喜不分上下。

    精悍猛烈的柳三喜,也毫无畏惧之色,并且向铁芳说:“你快上船去吧!”又与小哪叱杀了几合,他就又说:“你管我干吗?”

    铁芳却说:“那边有他们的人来了!”

    柳三喜一面斗,一面就哈哈地冷笑,说:“管他来多少!来多了,咱小山神就更能够显本事咱们是为甚么来的?你若能救走了荷姑,那才算是你韩大相公的能耐!我用不著你来帮!谁来帮我谁就是看我不起!”

    铁芳又说了声:“柳兄!你也是快走为上!”他提著篙跟剑又踏著浮冰上了船,那匹黑马,简直不知玉娇龙是怎么训练出来的,在船上稳稳地站著,那荷姑的头脸,就捱在它后蹄的旁边,它的蹄子却连抬也不抬起。铁芳又把荷姑抱起,把她放在一个较为适中的地方,以免得这只小小的渔船左右的重量不匀而把她倾落在河里。铁芳放下了剑,双手擎篙,用力拨了几下,船的全身就进在水里,被激流冲得益发飘荡了起来。

    铁芳用篙放入河底,便船暂时不走,他又向柳三喜高声呼喊:“快上船来吧!”

    这时柳三喜已与小哪叱、赛青蛇二人到了冰上,还相斗著。那岸上的十多匹马也全都赶到,为首的就是老刘昆,苍鬓被河风吹得摇动,瞪著大眼,手抡大刀,喝声:“先杀柳三喜,后杀韩铁芳!”

    同时忽然岸上有人放了一镖,柳三喜立时中了伤,摔倒在冰上,那小哪叱抡刀就砍,柳三喜一滚,冰就动了,他的身子就没于水中。船上的铁芳惊得“啊呀”了一声,泪都要流出来了,但是要救已经来不及,那边钩镰桧焦衮也跳到冰上,小哪叱并且抡刀扑近船来,岸上且有镖跟弩箭一齐向著他发射来,铁芳便把篙拔出,便顺着急流向东去了。

    得极为厉害,这竹篙铁芳也便不灵便,本来他哪儿会撑船呀?并且连水都没有看惯,看着看着他的眼睛就发晕,就觉著天地都在旋转,船也仿佛没有走,只在紧紧地转著,两脚在船板上也觉得立不稳,忽然“彭”的一声,船头就撞在冰上了,幸亏没破也没有翻。他吃了一惊,向岸上一看,刘昆那些人都骑著马顺著河岸向他追来,他就大笑,说:“追吧!反正你们的马不能到这河里来!”

    他将篙一点,船又走了起来,他心中的气愤,同时加上他对于荷姑的怜悯,对于这匹黑马的钦佩,使得他精神奋发,周身仿佛都往外冒火,他倒不觉得晕了,就努力地使篙撑船,又藉著水往东流的波涛猛力,船就真如一枝箭似的,霎时间就走出了很远。然而岸上的群马也紧紧追随,黄尘滚滚如同这黄色的河水一般,有的地方河岸又窄,岸上的人又在马上趁势放箭,可也总没中到船上。

    铁芳益发奋勇,河水又益发流得紧,又向下走了不知有多少里,便看不见岸上的人马了,也不见烟尘了,可是现在不用使篙,船也自然会往东走。铁芳便把篙放在船板上,他坐在船尾,管著那个舵,就飘飘摇摇地,又走了一会,他的气也喘过来了,身上出的汗也干了,两岸却益为空旷,连一棵树,一间屋都看不见。此时忽然那伏在他脚下的荷姑又呜呜她哭了。

    铁芳本来是不言语,因为他对于荷姑也实在无话可说,只是救了,然而这个孤身的可怜的少妇,她又那么柔弱,把她往哪里去安置呢?铁芳真还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可是荷姑哭得索性没有完了,他就不得不安慰说:“不要哭了!如今那些人已经不追了,再走一会,我们就上岸,找地方再去用饭,以后我再慢慢地给你想法子,我的家里你既不能回去了,我总得再给你找个家!”

    忽然荷姑抬起头来,满脸是泪,说:“你要是说这话,我当时就跳下河去,你就白救我了,大相公”她一头扎下去,脸贴在铁芳那只满沾著黄泥的鞋上,她痛哭著说:“我要我要我要作大相公的妾,好报大相公的恩!”说时越发哭泣得厉害。

    铁芳此时反倒十分为难起来,他望着荷姑的这种可怜的情态,又看着荷姑那个虽然是泪痕跟泥土都已沾满,却依旧十分美丽、年轻的脸。

    铁芳心里就想:这个年轻的孀妇,她若是在家,有田产,有儿女,她自然可以守节,但她是多么可怜!她又正在年轻,而孤身无依,不但叫她去随侍著陈芸华是不可以的,送她去出家为尼也更不对,实在应当叫她嫁入,可是却不应当嫁我。

    于是他就叹了口气,婉转地说:“荷姑!你听我告诉你!芸华,我的那妻子且不必说了,但我另外还有春雪瓶,”

    荷姑却说:“叫我作甚么都成,终身服侍大相公跟雪瓶我也乐意!韩大相公,不是我不知羞耻,是不这样我真报不了韩大相公对我的大恩!”

    铁芳却说:“君子施恩不望报!”沉思了一会儿又说:“何况对你有过好处的又不止是我一人。

    在灵宝县救你离开戴家庄的是女侠玉娇龙,由灵宝送你到洛阳的是萧仲远,你在望山庄韩家居住、穿衣、吃饭,以及殡葬你的婆母,那都是韩文佩家里的钱,此次救你,也多亏柳三喜。

    小山神柳三喜虽然入过歧途,作过错事,但他已经改悔了,他的武艺足可以保护你,我原想叫你作他的妻子,可是他又舍不得在祁连山中的那个老婆,我也就没有同他说,如今唉!他被伤落于河水之中,多半已经死了,这更不用再提了。

    至于我,假如没有春雪瓶,我也可以娶你,但春雪瓶实在是我的父母给我订下的,我那父母可不是韩家的人,这话我对任何人也不能够说,在此四下无人,又只有你,不说出详细的缘故,你一定以为我这个人不近情理,或是不愿娶一孀妇,或是为甚么不能纳妾呢?你听我告诉你说”

    于是他就把真的历史,由二十年前的甘州城来安店,直到最近与春雪瓶分剑相别都详细地说了,并且他大声说,怕是河水流的声音太大,搅得使荷姑听不清楚。但荷姑乍一听时便表现出了惊愕,继之,她的脸便离开了铁旁的脚,又渐渐她抬起了头,坐起了身,拿手理她的头发。铁芳从行李内抽出来一条手中给他,她就用泪水擦干净了脸。

    她的泪也随拭随流,随流又随擦,她一阵抽搐著悲痛,又一阵发呆,听得仿佛出了神,并且叹息。为著铁芳的身世而难过,为著玉娇龙的失子、寻子、儿子却不敢认而痛哭,为玉娇龙的尊贵出身,离奇的遭遇,惊人的行为,以及听到了罗小虎的一生,她又惊讶、害怕,末了听到了春雪瓶,她却又羡慕。

    铁芳说完了,自己也不禁叹息,最后就指著船上的马,说:“这就是我母亲死后留下来的马。”

    又拿起那口宝剑弹了一弹,说:“春雪瓶使的是双剑,她分给了我一口,临别时她也没有索回,不知她是有意还是无意,简直说吧!就是春雪瓶不愿作我的妻子,我便永远浪游江湖不娶。她如愿意,我就与她成为夫妇,恢复我先父的原姓,我就得叫杨铁芳!”

    荷姑忽又仰著脸儿问说:“准能够见得著那位春姑娘吗?”

    铁芳说:“我想我们再走些路,便弃船上岸,以后我就向人称你是我的义妹。我非要找一个年轻诚实,或是有好武艺,或是作官的,总之,我非得给你找一个靠得住的人,眼看着你们过上了好日子,我才能离开你,我再往别处去!”

    此时的荷姑是低著头,泪依然滴滴地往下堕,双颊也通红了。她没有再说甚么,可见她也是愿意。铁芳就又站起来撑船,船又行了多时,天空都有群鸦掠过了,天色已经不早,铁芳找著沿岸低的且没有甚么冰的所在,就用力地撑篙,把船就靠住了岸。

    此时荷姑已经坐起来,铁芳就说:“你慢慢地起来,先到岸上去吧!”但荷姑却摇头,铁芳才晓得她没穿著鞋,简直就不能够走路。又正在为难,突听得“忽喇”地一声,原来是那匹黑马,没等著人拉,它就如活龙一般地跳到岸上去了,到岸上,它抖了抖须毛就跑,跑了一个圈子又回来。此时铁芳已扔下篙,抄起了剑,抱起来荷姑,又负于背上,船可直往后追,他一用力就跃到岸上,然后将荷姑放在地下,他向四下里一看,见这地方是一片黄土,遥望无边,简直跟沙漠一般。

    铁芳先将鞍鞯整了一整,然后就又问荷姑说:“你歇息好了没有?我要扶你上马,我们很快些走。天色已不早了,若是天黑了,找不著宿处,可就难办了!”

    荷姑手扶著地坐著,慢慢点了点头,铁芳就又抱起荷姑,把她放在马上,并嘱咐她握走了缰绳,心不要慌。虽然这样嘱咐著,可是荷姑的手依然不禁发颤,铁芳把剑也放进在行李卷内,就一手扶著荷姑,一手抓著马缠,慢慢地向东南方向走去。

    此时绮霞满天,地下移动著一匹马,马上的少妇,马下的英雄,二只影子渐渐前进,也渐渐暗淡,终于消失,而天空的云霞也都向下堕,暮色里又掠过了几群寒鸦,远方的星光都露出了两三颗。

    此时他们离开黄河沿岸已经很远,在这暮色之中,他们就进到了一处小市镇,投了一家店房,找了间简单的屋子歇了。

    他们男女二人虽同宿于一室之中,连店家都以为他们是夫妇,可是铁芳把自己所带出来的行李铺在炕上,让荷姑去睡,他自己却伏在桌上睡一整夜,宝剑永压在肘下。荷姑现在对于铁芳更为尊敬,想起在船上她因感激,表明自愿委身为妾,而被拒绝,又不禁惭愧。

    总之,她现在是越发地羞愧为难,跟铁芳好像一句话也没有了。次晨,铁芳就带上了钱,出去了半天才回来,就替她买来一件棉衣,一身夹裤褂,两只小鞋,此外还有黑白布,针线等物,衣服全是半新的,铁芳就是从镇上的一家“小押”里买来的。他带上门又出来了,就在院中跟店伙闲谈,原来这个地方名叫“鲁家集”属孝义县管辖,地方倒不是怎样重要,大帮的客人都不走这里,所以这倒是一个很清静的地方。

    铁芳在院中站立了多时,及至回来,却见荷姑已经换好衣里,穿上了鞋,头发也梳得很整齐,脸上尤其擦得干净,虽然未涂脂粉,可是风韵天生。

    她带著点笑,向铁芳问说:“今天咱们还往下走吗?”

    铁芳摇头说:“不走了,索性在这里再歇息一天!”

    荷姑就上毛房去了,旁边站的店家就问:“客人!你带著家眷是上哪里去呀!”

    铁芳便说了声:“往京里去!”

    店家却吃惊地说:“哎呀!那可远啦!”

    铁芳又说:“也没有甚么要紧的事,不过”

    他原拟定的是说送著新寡的义妹往北京去投亲,可是觉著这不能使人相信,因为,不用说是义兄妹,就是亲兄妹也不应当同宿于一间屋内呀。

    这个店里虽然还有空闲的屋子,但是铁芳也不敢与荷姑分屋子去住,因为终是不能放心,不怕老刘昆等道来拼斗,却怕他们趁著黑夜将荷姑背走,或是像杀害冯老忠似的,那样将她也杀害了。

    因此晚间,铁芳就仍然与荷姑同宿于一室。他自然仍然趴在桌上睡,但是荷姑的心里十分地过意不去,辗转反侧,难以安寝,铁芳也是睡不著,但二人却不说一句话。

    窗外寒风呼呼,大约是从黄河那里吹来的,所以很具猛烈;更声迟迟,可见打更的离这里很远,必是在街上了,而且必是一个年老的没有力气的更夫。室中也没有灯,铁芳就叹息了一声,他想着柳三喜必是已经死了。

    一个武艺高强,勇于改过的人,落得死于水中冰下,未免可惜!又想自己带领著荷姑,应当往哪里去呢?在这里杂著洛阳还不算太远,刘昆等人仍然能够追来,究竟不大妥;可是要再往东边走,究竟走到甚么地方才为止呢?到了哪里才算是荷姑的归宿呢?

    愁了一夜,次晨荷姑起来了,他才去躺在炕上。坐著连睡了两夜,疲倦倒不太厉害,可是腰酸得真难受,他躺下了,就脸向著墙,仍然跟荷姑是一句话也不说,闭了一会眼睛,他就渐渐地要睡著了。

    而这时忽听院中有车轮声,有杂乱的脚步声,还有好几个人纷纷地大声说话,一个就说:“了不得!大年新正,想不到这时候大街上竟出了响马!”

    似乎是店家的声音问道:“怎么啦?”

    来的客人回答说:“你到北边的大街上看去吧!大概那个还在道边躺著啦,大腿上挨了一刀,流出的血,简直怕人,可是他还倒明白。他说是一群响马走过去了,砍了他一刀,把他的马给夺了走了。”

    铁芳听到这里,便突然站起来,从窗隙中往外去看,就儿院中站立著五个客商,他们有车也有骅子,还满载著货物,倒是一点也不暇,真是做买卖的人。

    他们都正在抽打著衣裳上的尘土,个个面上的余惊还未退。一个好像是掌柜的,说:“这么些个货,万一被那群响马看见了,那还了得?我们来到你们这店里,明儿还得往东去打听打听,或是遇见镖车搭上伴儿,我们才敢再往下走呢!”

    那店家又问:“受伤的人躺在路边,莫非就没有人去救吗?”

    一个客人就回答著说:“我们倒是想把他教到这儿来,可是他伤得那么重,万一要是死啦,我们给他买棺材倒不要紧,可是赔上打官司,就合不著了,因此我们没管他。”

    铁芳此时却忍不住走出屋去,拱拱手说:“刚才诸位说的话我已都听明白了。那个人既是遇盗受伤,就很是可怜,我们去把他救了来,他还可以活,若是放在道边不管,饿渴也能够使他死,咱们都走出门在外的人,应当作点好事。现在我就去把他救回来,以后如果有了麻烦,都由我承担,只请诸位暂时不要出门,免得被那些强盗晓得了,反与咱们为仇,屋中的家眷,也请众位关照。”又说:“我还得带上件防身的东西,因为说不定就许与那伙强盗碰头,我们就得打起来!”他急忙返身进到屋内,拿了宝剑又出来,就去牵马,这里的一些客商都猜著他必是位镖头。

    店家且说:“这是一件善事,客官就快去吧!这镇上也有好的刀伤大夫。”

    客商们说:“钱可以由我们出。”

    铁芳已经出门上马直奔正北,走了有四五里地才到了大道之上,今天虽然风大天冷,可是太阳却很高,这条大道上理应有不少的人来往,但是东西数里之内,竟无一人,可见强盗伤人之事,已经有不少人都知道了,把客商行旅之人都吓得赶紧找地方去躲避,不敢走了。那伙强盗,已被铁芳猜出,不是别人,必定是刘昆、焦衮、小哪叱、赛青蛇那一伙,但受伤的人又是谁呢?

    他可实在想不出,而且在大道的东西两旁驰马寻找了半天,他也没有寻到,他就高声叫著:“受伤的人在哪里!谁被强盗杀伤了,我是来救他的,你不要怕!你快答应一声吧!”

    他的马来回地走,连喊了许多声,才听见隐隐有人惨呼,他赶紧收住了马,侧耳去听,就听见有人惨呼的叫声:“韩大相公!”

    铁芳更是惊愕了,急忙下马,牵著,寻著声音走了约百余步,才找到。原来那个受伤的人已爬在一个土坑里,身上的血都已沾了土。

    这人抬起头来又叫了声:“韩大爷!”

    铁芳一看,就不禁说了声:“啊呀!”赶紧下了坑轻轻地扶他出来,原来这人正是邢柱子,铁芳就惊问说:“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邢柱子却喘着气,说:“大相公不用搀著我!我的伤倒是不太重,就是渴得厉害”

    铁芳说:“不要紧!我带著你找个地方喝水去!”遂就抱著邢柱子上了马,自己就一手扶著他,一手提著剑一手牵著马,就顺著来时的路径往回走去。

    邢柱子趴伏在马上,喘着气,并用沙哑的嗓音一句一句地说:“我在望山庄,知道老刘昆那些人,在清早,城门刚一开的时候,他们都骑著马,向北追赶你去了,我就急,我怕万一被他们追上了,你就没有性命啦!

    家里的人连知道都不能够知道,我去求徐四节赶紧去帮助你,徐四节可是老江湖啦,他一点也不慌不忙,只说:“不要紧!无论怎样铁芳决不能够吃亏,因为他有好剑,有好马,并且有好武艺,还有人在暗中帮助,”并说:“他托咱们给他看家,咱们就给他看家,旁的事不要管!”

    铁芳就点头说:“这话本来也对!”

    邢柱子把头抬起来,说:“大相公你怎么说他的话也对呀?我可不能够眼瞧着你吃亏,我几乎跟徐四爷顶起嘴来。我就带上一柄斧头,骑上了你的那一匹雪中霞,追下他们去了。可是我没有追上,直到了黄河岸也没看见他们的影儿,我又寻找了半天,路上才有个人说:看见一大群人马都往东去了,我就也往东来。

    昨夜他们宿在堰师县,我就跟他们宿在一个店房里,他们虽没有认得我的,可是他们留心上我了,也许因为我骑的那匹雪中霞,被他们看上了。今天又是五更天,他们就出堰师又往东来,一路上他们就骂大相公,并且骂春雪瓶,走在这儿,他们见我跟随著他们,就将我揪下马来了,先问我是干甚么的,我不敢说与大相公相识,只说我也是个行路的,他们才没要我的命,只在我的有大腿上砍了一刀,把我的马抢了去,他们就都又往东去了。

    我从天亮的时候在道旁直趴到现在,我喊著叫人救我,过了几批客人,都停住车马向我看了半天,还都问我是为甚么爱的伤,可是竟没有一个人肯把我救走,人的心真冷!其实我的伤倒不太重,可是我太渴了,我要爬到黄河过去喝那泥水,不料又滚在那个坑里,幸亏大相公前来救了我”他的嗓音是越说越哑。

    铁芳就劝他不要再说了,少时就回到了鲁家集里,那家店里的人全都说:“哎呀!真把人给救了来啦!”

    铁芳却向众人说:“这不是外人,却是我的内弟,幸亏我去把他教了来!”

    众人一听,就更为诧异,有的就说:“这可真是凑巧,可见这人是命不该绝,冥冥中有神佛保佑,自然就能够遇得著救星。”

    铁芳将邢柱子抱下马来,就送到屋内,荷姑初见邢柱子浑身是血的凄惨样子,不禁很害怕,后来铁芳小声儿把邢柱子的身世、来历都说了,原来他跟荷姑不仅是同乡,而且同是为戴阎王、判官解七所害,害得家败人亡,沦落苦境。因此铁芳出去请医买药,荷姑赶紧就过去殷勤地服侍邢柱子的茶水。铁芳在旁边看着,就不禁心里喜欢,又想起了一个主意,可是当时没有说。

    这天,铁芳当然又不能动身了,而且决定在此多住几日,索性等待著邢柱子把伤养好。到了晚间,因为一个小屋,三个人是绝睡不下的,他就嘱咐荷姑,好生地服侍著邢柱子,他却叫店家另给他找了一间屋子去住。

    夜间,他就提著剑跟巡更似的,在荷姑与邢柱子的房前巡逻,如此,就在这小店里连宿了五六日。倒是未见刘昆那些人找来,邢柱子的伤仅是皮肉之伤,并未伤著筋骨,虽然流的血不少,可是在铁芳天天叫店家给他另做好的菜饭调养下,他的精神也就渐渐复原了,照旧是一条精悍的小伙子。

    荷姑休息了这些日子,仿佛倒胖了一点,脸上红润润地,不像是个孀妇,倒像是个新婚的小媳妇。然而她跟邢柱子虽是同乡,但仍然有一些忸怩,邢柱子虽是管荷姑口口声声地叫著“大姐”但也非常拘束。

    这天铁芳故意叫荷姑出屋去,他却坐在炕头对著邢柱子说:“兄弟!咱们两人真是经过患难,在凤翔府,扶风县,你曾救过我,不是你报信与春雪瓶,我一定早已死了,前几天我又救了你,咱们一一人可称是生死的弟兄。同时荷姑,她虽嫁过人,但她的道遇真是不幸,比你还不幸,你是个男子,还可以杀了判官解七报仇,她却非仗人保护不可!兄弟!你年纪轻轻,有胆有为,将来一定前程远大,我想你必不愿娶一个再婚的妇人,但是”

    铁芳才说到了这里,邢柱子的脸就红了,说:“韩大爷你不用说了,荷姑本来是冯老忠的童养媳,我也问过她啦,她比我还小一岁呢,叫她当一辈子的小寡妇,那太可怜,让他跟我倒也相当。我邢柱子要是有个准事儿,能够安得起家,我一定会雇花红轿子迎娶她,可是,唉!韩大爷你看我!有其么本事呢?洛阳城你的庄里,倒是也能够供给我们两碗闲饭吃,可是那里离著灵宝县又近,被戴阎王知晓了,饶不了我,也饶不了她。天地之间倒是宽大,可是甚么地方能混得出一碗饭来,连我一个人都混不了,还能够安得起家吗?”

    铁芳却笑着说:“这个不要紧!此次我由韩家出来,所带著的银钱还很多,我可以资助你们到京都去,并给你们些银子。你们到了那里,可以做个买资,我想必定能够安家立业,过很好的日子,我并且还可以送你们一程,以免路上再出事。”

    邢柱子听到了这里,便不言语了,然而已可以看出他的心里是很喜欢的。铁芳便又叫进来了荷姑,慷慷慨慨,把话又都对荷姑说了,并笑着说:“我曾念过些日子书,我记得唐朝的白居易琵琶行中曾有过两句话是“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以这一句诗可以说明你们的身世遭遇,今天我给你们作媒,愿你们永远好合。今天在这店房里,我不便为你们办喜事,等到明天我们离开这里,再向东走一程,找一个地方再住两日,那时我再给你们夫妇道喜!”

    说著,他就转身出屋,并给带上了门,回到自己的屋内,他就收拾他自己的行李卷儿,由内中取出了两对银子,约有二百两,并有一锭金子,这些钱交给邢柱子与荷姑,他们就是不谋生业,也足够花上十年八年的,若是作个买卖,或是置十几亩田产,也够一生之用,这全是韩文佩留下来的,铁芳觉得用的很恰当。预备好了,次日他使交给邢柱子跟荷姑,那两个人想要道谢,他立时就给拦住了,铁芳并算清了店账,雇了一辆车,叫邢柱子与荷姑坐,便离开鲁家集往东去了。

    当日,往东走了约四十里,便到了孝义县城。这里十分的热闹,新年的绮景未退,上元佳节将临。铁芳便找了一家店房,还特意为邢柱子与荷姑找了一个整齐的单间,他买了红纸写了两个双喜字,临时贴在墙上。

    店伙看见都笑了,说:“这儿原来是要作新房呀!”

    铁芳也笑着,出去到新衣庄里买来了一套很像样的阔绰的男子的衣里,还有鞋帽等等,并买了一身新妇穿戴的红缎衣裙及绒花,都拿回来。虽然还都有点肥大,可是荷姑立时就拿针线拆改,店里的内掌柜带著一个十五岁的姑娘也拿著针线来帮忙缝,少时,那农庄又把大红布的衣裤送来,在饭庄叫来的酒菜也都送来了。

    店掌柜也来道喜,并且送来一点礼物,几个店伙都趴头探脑地来看,都很羡慕。邻居妇女和店中住的女眷都争著来看新娘子,都夸新娘子长得美,荷姑此时已完全是新妇的打扮,她一边带著羞涩,一边招待著来看她的人,铁芳更是喜欢高兴,店里的人都知道铁芳姓杨,是新郎官的拜兄,如今是为盟弟在旅途中完婚,就要往别处作买卖去啦。

    但是这位新妇为甚么没有娘家的人呀?可又有许多人都在纳闷儿,到了晚间,已圆的明月自东方升起,室中成对的红灯也点著了,铁芳就叫邢柱子荷姑拜了天地,自己也受了他们新夫新妇的一拜,然后就熟酒开筵,拉上店掌柜的全家作为贺客。

    铁芳举杯祝喜,但这时忽然有一个店伙又送给来一份礼物,似是一个梳头匣儿,用红缎包著,缝得很密,并写著双喜字。

    铁芳接了过来,却觉得很沉,不由得诧异,问说:“这是哪位送来的?”

    店伙说:“是刚才来了一位客官,放下这个东西,叫我送给新郎新娘,他就走了。”

    铁芳就问说:“这位贺喜的人,波说他姓甚么叫甚么吗?”

    店伙摇头说:“没说!”店掌柜就说:“别是谁来开玩笑吧?”

    邢柱子都变色生疑了,铁芳又问说:“那个人是甚么模样?”

    店伙就说:“跟我一样,也像个给甚么店里当伙计的样子,可是我不认识他。”

    邢柱子就急了,说:“你这人真不会办事!怎么没问明那个人跟我有甚么认识,就收下他的礼物,若是一颗人头在里边那可怎么办?”

    内掌柜就吓得说:“哎哟!大好日子,可千万不要说这样的话!”

    荷姑也害了怕,铁芳却双手捧著那木匣,现出来微笑,说:“其实不用当时打开,我已明白了里边的东西了!”

    店掌柜也赶紧问道:“是甚么?”

    铁芳说:“这是我们的一位朋友,送来的金银厚礼,给他们夫妇花用。”

    此时荷姑已经把剪子取了来,铁芳就叫她将包裹着的红缎拆开,拆的时候她的手儿还有点发颤。

    铁芳说:“不要紧!你放心!这就是你的春大姊姊派人送来的!”

    说时,红缎掀开,就露出来里面的物件,果真是一簇新的红木的梳头盒,打开一看是镜子。下面有两个瓷的粉红儿,每个粉红儿里都有一张小小的红纸,上面就压著一块黄澄澄的金锭子,下面是两扇小柜门,里面应当是放著木梳、抿子、簪子等物,可是现在簪子倒有一对,却是纯金的。

    此外还摆著四个金的小元宝,又四个银元宝,并有一张红纸帖,铁芳就先把纸帖拿到手里。

    这时,最惊讶的可就是那店掌柜了,他都站起身来了,瞪大了眼睛看着那八个小元宝,他说:“哎哟!这些东西在外边见不著呀!除了作大官的家里才能有啊!”此时铁芳却藉著那红烛的光焰,正在专心一意地看着不大完整的字体。除了简单的贺喜的几句话之外,并有几句是最使铁芳心中难过,却是:“因病不能往贺,谨馈人送上菲仪,敬请收纳”铁芳到现在才知道春雪瓶是病了。

    因此他连喜酒也喝不下去了,就叫荷姑将木匣和金银妥为收起,并向店掌柜解释著说:“送来这礼物的人,是我的一位好友,他是一个作官的人,本来与我有深厚的交情。可是我们都不过是做买卖的人,他如今必是有所顾忌,所以不能亲身来给我们这位老弟贺喜。”

    店掌柜听得连连点头,他如今对铁芳更加尊重了,他并且说:“我想你这位朋友,官职必然还不会小了,不然也不能有这样的金银。本来作大官的人要是跟咱们作生意的人常常来往,叫御史老爷知道了,参奏一本,那可就不轻啊!”铁芳也点点头,当下便推开了酒杯,菜饭也都不吃了,掌柜的还得去照应买卖,就先离席走了。

    铁芳也就回到他自己的屋内,他知道春雪瓶必定在此地了,必定是病容削减,卧于一家旅店之内,也许真如同她的“爹爹”一样,得的是同样的不治之病吧!

    想到这里,就十分不放心,恨不得立时就到各处共寻找一番,可是夜这样的寂静,邢柱子跟荷姑的那屋里,贺客都已走了,他们新夫妇俩已经闭上了屋门,红灯的光映在窗上更为艳丽。

    少时,光越来越微,那屋里一点动静也没有。然而安知道刘昆那些人没在这附近住著,而趁夜前来惊破了他们的绮梦呢?因此铁芳也不敢离开这店房,不敢睡,同时心中忧急,睡也是睡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