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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在世,放不下的总归是放不下,有时只是一个小小的因头:一个头绳、一抹浅笑、一次回首,就足以让人折腾上大半生。魏青芜此时放不下的却是台上的二十五郎昨晚的那些缓步轻歌,所以他才会第二天一大早打听了二十五郎的住处就在那儿专等。
二十五郎却就住在戏园。散了戏的后台冷冷清清,后楼上有一间小屋,那屋里住的就是二十五郎了。魏青芜在守园的那儿使了一吊钱,才得以在一清早溜进这戏园。他先在后台看了看,只觉得乱,然后才又趸到了前面来,自找了个偏僻的板凳上坐下了。良久,他耳尖,听到后面楼梯响。有一时,才见那二十五郎转到了前台上来。台上空空的,还没打扫,那二十五郎苍白着一张脸,手上的指甲也早洗净了,显出一种全不同于昨晚的清肃神气。他的衣襟扣得不全,有些空空荡荡地在空乱的台上站着,衣下的骨头却是空荡中唯一的挺立。他的面上似有些迷茫。台上有一支不知哪个伴当掉下的一支旱烟管,二十五郎将它拾了起来,他本只是想摸摸——象要手里拿着些什么才安心似的,一会儿,他才下意识地用衣袖擦了擦那烟嘴儿,掏出火煤一点,就在台上吸了一口。
一口烟下肚,他的面上就有了一丝渺茫的神情。只见他清瘦的脸上,一字的眉与黑核般的眼一时都隐约在那一片烟雾里。他又深深地吸了一口,好久才缓缓地吐了一口气,似乎那一刻,他在忖度着烟中之戏与烟外之身,到底哪者是幻、哪者是真?那一丝神情,本不是叫人看的,但更显出一种真实感。不知怎么,魏青芜的胸口就觉得隐隐一乱,似是那一口烟也吸到了他的胸肺里了一般。
烟锅里的残烟不多,如一场稀薄的梦,只几口就尽了,但二十五郎的神情,却似足以让魏青芜回味良多。只见他放下烟管转过身来,这时看见魏青芜,愕了一愕,开口道:“戏要等晚上呢。”
魏青芜笑笑,他可不是为看戏而来。——“我不是要看戏,我是来找你的。”
那二十五郎一愕,淡淡道:“找我?”
他的眼中满是疑问提防,魏青芜脸一红,自己这么个男子一大早来找他,不由也想起了些禁忌和戏子们那风飘雨荡的生活,他摇摇头道:“我可没别的意思。”
他的话说得很真诚,二十五郎这时才认真地看了他一眼,似是想起他就是昨晚看戏的陌生人,才歉然一笑,静静道:“对不住,我误会了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魏青芜想:有什么事呢?又能有什么事呢?只是看了他的戏文后想和他见见吧。
他口里道:“我想和你到江边走走。”
奇怪的是二十五郎倒也没觉得他唐突。天还绝早,外面人不多,他就这么衣衫敞敞地和魏青芜去了。长江边风很大,吹得他衣衫飘荡。两人都没说什么,但在一种静默中,两人似乎觉得,彼此就是自己最喜欢的那种朋友。
林老侍郎的园林在杨州城东面。那不是个太大的园子。天已擦黑,魏青芜趴在外墙上听了一会儿,才翻身而入。他轻轻向前潜行。他此来不是为了别的,只为了昨日他问卜虎‘脂砚斋’要刺杀林老待郎的消息是什么人传出来时,卜虎在桌上写了三个字。
——那三个字分明就是:林侍郎!
当时魏青芜就大惊。所以他一定要来查查。
他沿着花园向内堂行去,林家的家丁防范算是很严,但难不住他这琅琊魏家的一流高手。他进了内堂通花园的角门,在黑暗中辨了辨方位,已确定了正寝的位置。
他出身大家,这里虽是江左园林,构局繁复,但他从小是专门在行家手里学过建筑布局与五行方位的,所以猜得出。他料定的果然不错,林老待郎就在正寝之内。正寝之内这时因快夜深了,也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林老待郎,一个是他的夫人。只听那夫人哀声一叹道:“老爷,你说那脂砚斋要来的消息确真吗?”
林老待郎轻轻点了点头:“是真的。”
他夫人哭道:“他们为什么?”
林老侍郎淡笑道:“我在朝为官三十有余载,如今虽已致仕退隐,得罪的仇人只怕也很有几个,不说别的,黄军门就与我有些大仇。所以有人要杀我,那也只份属寻常。”
他夫人轻轻叹道:“这个我也料到了,我只不懂,你怎么会又提前知道了?索性不知道也还好,这么天天刀锋悬在脖子上的日子可叫人怎么过?”
说着,她就又哭了起来。魏青芜心中也微觉惨淡,只听林老侍郎道:“我自有我的消息来处。嘿嘿,这么多年,我提点刑狱,可也不是白干的,江湖上、绿林中、黑道里,也自有我的一些老交情。只是夫人你别怕,那脂砚斋出手虽然可怕,却只及事主,不及家人的,这么些年,还没听说过他们干过赤地千里、灭门绝户的勾当。”
只听他夫人哭了会儿,哭过后又道:“我只不懂,你知道了就知道了,为什么还要叫林心儿传出这个消息,如今闹得满城风雨的,日后就是死了,也弄得到处传着是个横死,只怕不好的。我这话倒不是为我,只是林家也是个大家,生意又这么多,人口也这么众,你一朝去了,还是有大仇的,日后叫大家可怎么过?官面商面上都不好看呀。”
魏青芜轻轻一叹,心道,那夫人的话看似无情,却也是真的。林老侍郎如果横死,只怕传闻对他后代也会极为不利。都是轶序中生活的人,连死也要考虑后人,不得清静的。想到这儿,他的心里都觉得寂寞了。
只听那林老侍郎微笑道:“我自也有我的意思,我也不想就这么没声没息的死了。消息传出了,你就当我没有帮手来吗?”
他夫人不由一愕:“他们可是暗杀行家,肯定也是武林人士。老爷虽然当日在朝,有些武林上朋友在,但人走茶凉,他们还会帮忙吗?”
她声音里分明露出一二分希冀的味道,只见林老侍郎若有意若无意地向窗外扫了一眼,淡淡道:“他们我是指望不到,但你以为那脂砚斋这是接的头一道生意吗?
三十年来,他们无一次失手,杀的可都是江湖大老、名公巨卿,他们就没积下些仇人吗?我这个消息传出,他那些仇人听到,你说他们会怎么办呢?”
他夫人似也没想到他还有这一番算计在里面,惊“啊”了一声,想了想道:
“还是老爷您见识高。”
窗外的魏青芜听得只觉背上寒毛一竖——果然一个驱虎吞狼的好计!不愧是曾在朝里当官做宰的侍郎。他听说林老侍郎曾提点刑狱,难保暗中不是个有能为的会家子,不便多呆,他要探听的事已有结果,当下他身子一缩,不想惹麻烦,轻轻地就退了。
那晚后来魏青芜又到勾兑楼听了一场戏。戏散罢他请二十五郎宵夜,两人吃的是小摊子。如今杨州城认识二十五郎的多,他们找了个僻静的街选了个冷清的小摊儿。两人要的是两碗馄饨。这是个背静小街,馄饨碗口的热气似是这个平常小街上唯一的一点热火。馄钝摊子的热气在这背静的小苍里飘着,唯一明着的也是这摊上的灯火,看着看着,让人觉得恍非人世了。那碗馄饨热热的,此时已过午夜,就这么与二十五郎默默相对,魏青芜不由觉得这倥偬的生中此夜真是难得的一静。
吃罢馄饨,他二人也就此分手,魏青芜自回客栈。不知怎么,他由不得在客栈中掏出一面小镜自己个儿静静地呆坐了半天,心里一时就想起二十五郎那淡定的姿形。夜好深了,有一种无需隐藏的宁寂。魏青芜想了想,忽打来一盆水,自己掏出些药粉就那水认真地洗了洗脸,然后,他解开头巾,让一头头发披散开来,镜中的人不知怎么看起来就有些女相了。然后他喉头一阵耸动,轻轻运了会儿气,喉里才吐出了一个喉核儿。这喉核儿有杏子核儿那么大,这么整天的藏在喉部,如果不是平是练惯的,想来必会异常难受。而易容竟可易到这里,也确见出山西赵家易容手法的高妙了。魏青芜轻轻顺着唇边一抹,他那些略有略无的少年男子式的唇髭也就在这一抹之下卸了下来。他把一只手顺着自己的长发捋了下去,眼中有一丝迷茫一丝陌生,似是自己也认不出镜出那女子模样的自己了。
——怎么认得出呢?魏青芜从十二岁起就苦练易容之术,装成一个男子,连晚间也少有懈怠。到后来,他自己也少有想起自己是个女子的时候了。他的父亲是魏府正枝,但却是一个小妾所生,所以在魏府中地位并不高,而且早死,留下魏青芜在魏府的地位也就可知了。她的母亲赵修容辛辛苦苦一手把她带大,从小时起,魏青芜就决定要为自己母亲争上这一口气。山东魏家不比别的武林世家,他们可是旧族,女孩子的话,虽也习武,不过是练气健身而已,从没有放之行走江湖的惯例,所以魏青芜要争上这一口气也就犹为显得艰难。她从小就与那秋千架、菱花镜是不沾边的。一开始时,别人只是笑她,因为这嘲笑,倒更让她坚定了自己的意志。她从小就是个不服输的人,这么苦练经年后,连母亲赵修容都不由说:芜儿,易容之术艰难繁复,门径甚多,好多地方你也未见得就多么出色,但要论起扮个男儿,于长日久处之下都万万不会被人发觉,自有赵门一术以来,甚或自有易容之术以来,只怕也没人比你扮得更象的了。
努力自有回报,魏府一门,上下四代,十多年下来,大家似已早忘了魏青芜是个女孩儿,一例把她当做男子来看的了。这犹其表现在她诸多堂兄弟中,他们可是毫不留情,把她当做一个男子来与她竞争的。想到这儿,魏青芜的脸上得意一笑:
她也确实值得得意,她费了如许心血,如今要问魏府一门年轻一代中,一等一出色的高手是谁,不用外人提,只说自己家里人评来,怕除了魏华以外,头一个要想到的就是这些年来都易装而笄的魏青芜了。所以大伯这次因为杨州‘脂砚斋’的事,盘算来盘算去,想不出再有什么人可以派出,一点就点到了她。堂哥魏华虽艺高气盛,但也少不了大家子弟的浮华之处,魏府一门,要论到这一代,说起顶梁之柱,怕也非她莫属了。
可就在人人都以为她成功的那一刻,她的心里为什么会那么寂寞?就是从三年前开始,她领命出剑,一剑斩了微山湖叫嚣挑战魏府的水霸朱枭飞之后,在魏氏一门就已不再是头角崭露,而被目为一门柱石了。——可在所有的喧哗、道贺、羡慕与嫉妒之后,魏青芜才发现:自己并没有预想的那么快乐。
当时她就想过,为什么自己的感觉会这么淡呢?那晚,她也曾经吐出喉核,卸下唇髭,披开长发,在一向只当工具而不是用来认真自顾的镜前与自己默默相对。
长发也象现在这第散着,镜中的女子有着一副足以自羡的姿容。为什么自己看着自己还会不快乐?她苦涩地想,然后,她才发现——因为、那一刻,她才忽然第一次感觉到:自己这一生再也回不去了,回不到那个可以结发为辫、娇慵自持的女儿之身了。她从小不服那些男孩子瞧不起女孩儿们的自大,可当她终于成功地做成了一个‘男儿’时,一个甚至比大多数男孩儿都要成功的‘男孩儿’,她忽然发觉:自己回不去了。
想起那一刻的感觉,魏青芜的脸上忽然湿凉——是啊,回不去了,如今,自己做一个男孩儿已受到重用后,好多对男子的神秘感也就此消失了。她不知道,还会有哪一样的男人自己还会看得上眼。平日里,武林内,姻戚中,她一旦见到了一两个就算出色的男孩儿,由然而起的都绝不是恋慕,而是不期而至的竞争之心,压倒之念。可在暗夜里,她也曾想到两个字:幸福。自己是不是已失去了感知幸福的能力,距离那平常女孩儿可唾手而得的幸福越来越远?
镜前的魏青芜轻轻一叹,她知道好多男孩嫉妒自己,好多女孩儿艳羡自己,可她们有她从小受过的那种不甘于永闭大宅之内、做为一个大户偏枝的那种不可说、不能言的痛苦吗?她们有过她一样的挣扎苦斗,以求一炫的心态吗?——没有。想到这儿,魏青芜唇边有些冷冷地一笑,对着镜子呵了一口气,她不能容忍自己就这么陷入自伤自怜之中。她是个男儿,她是一个比男孩儿还强的女孩儿,要如一个男孩儿般万般当自强。镜中的长发披肩的女子就在那一口气下面貌模糊。可今夜的她心底不知为什么会泛起一丝柔情——说起来好笑,不知底细的女孩儿,还有些真把她当做一个男子般来恋慕的。有时魏青芜甚或都有想过:自己已不会再去学会爱一个男人了,那她能爱一个女孩儿吗?能吗?
铜镜中,模糊了眉眼的魏青芜的眉梢眼底,似乎就有了一丝睥睨的神色。能吗?
——她见过了太多太多不成材不争气的男子了,她还会对男孩儿有感觉吗?可是、为什么会对二十五郎有那么一丝奇妙的感触,那是一种她全未感受过的感受。是不是也因为他在台上如此的妍色,而在台下又如此清肃?那是一副难描难画的容态,是不是就是因为他面对的是和自己眼中一样的一个如此错乱的生?
“叮”地一声,魏青芜忽在自己所有杂乱的暇思中惊醒。窗外有人!她动作奇快,刷地一摇头,已束好了发,戴上了她的头巾,然后一口把喉核吞下,然后手一抹,转眼已在唇上抹上了那一抹似少年人若有若无似的唇髭,然后窗上又有指声一弹——已经四更,来的分明是武林人士。魏青双耳一耸,细辨了下,知道对方有意引自己出去,一摸长剑,伸手一拉门,拉完门后,并不从门中窜出,而是身子一个倒跃,已翻身一退,到右首窗子上一搭,已轻轻拉开窗户,人已翻身而出。
暗中只听似有人轻声‘哧’了一下,道:“好身手”一个窈窕的影子就在不远处楼道的木板上翩然而退。那人退得够快,且步履间居然没有一丝声响,魏青芜手握青锋,跟着就追。那人影已翻下楼梯,在楼下只一顿,就又翻出了院墙。魏青芜双眼中精光一闪:“高手”心中一振,人已使了一着“偷魏式”身子腾跃而起,左手在院墙上一按,并不暂顿,人跟着就翻墙而出。一时两个人影一前一后,沿着杨州城那黑瓦白墙的屋脊墙沿,一先一后向东首城头飞跃而去。
将到城墙——因为升平日久,杨州城的城墙虽并不低,但并没什么防守——只见前面那人影直腾跃而起,踩着砖缝凸凹之处向上疾升。魏青芜并不怠慢,人也跟着向城墙上追去。那人在城墙上也不暂停,魏青芜才上城墙,就见那人已向城外跃下,她也跟着跃下。两人在暗夜里疾驰,不知觉间已较上了脚力。出城不远,就是一片树林,只见那人影已如宿鸟归林般向那林中暗影处投去。魏青芜却没跟入,江湖上有句老话,叫做‘逢林莫入’,她为人谨慎,当然不肯冒冒失失进去予人偷袭之机,心知那人有意引自己前来,定不会就此不见。只见她在林外定了定神,长吸了一口气,才向那林中走去。
林中四五十步远却有块小小空地,魏青芜在那块空地上立定身,她静静而待,四周虽风声乱耳,但她还是听到了杂在风声中的一重一轻的两处呼吸之声。那两人的呼吸俱绵长而持久,魏青芜心中一紧,知道自己已遇到了出道以来未遇的高手。
她把长剑交到左手,右手轻轻弹了下剑把,清声道:“两位引得魏某来到此地,难道就无胆敢出来一会吗?”
暗中却有人‘蚩’声一笑,却是个女声。只听那女声先开口道:“想不到,真想不到,江湖上闻传的一直鼎沸的大名鼎鼎的‘脂砚斋’竟是山东魏府的人。‘崔巍’一门果然阴辣!我们就见见你又如何?”
说话间,只见黑暗处,两个人影已现。他们原来一个隐在树头,一个隐身树后。
树头的那人是个男子,只见他四十有许年纪,唇有微髭,风度凝肃;而那树后现身的人却是个女子,步履袅娜,光看步态,就是个美人模样。
魏青芜淡淡一笑:“两位是何人,又是什么来历,意欲何为?”
那男子没说话,那女子却开口笑道:“意欲何为?我们又是何人?脂砚斋当真目高于顶,杀了人了,还对方亲属也不认得的吗?”
她两度提到‘脂砚斋’,魏青芜心中不由略觉尴尬。以她这几日所探,自己家中看来确实与‘脂砚斋’牵扯极深,但连她也不知那脂砚斋是否确实就出自自己山东魏门。她们这么一个世代旧族,家中隐秘原本极多,虽魏然青芜现在门中得蒙重任,但也有好多事她是不知道的。
只见那男子拍了拍掌,朗声道:“我看你身手不错,在魏门年轻一代中,当是有数的高手,在脂砚斋组织中,必然是位置颇高的人。你只实话实说,到底你们脂砚斋为首的是何人?我们只诛首恶,不及余孽。你识相的话,我会放你一马。”
那男子气度极为凝肃,魏青芜对他比对那女子戒意还深。只听魏青芜道:“在下山东魏青芜,敢问两位高名在下确不知脂砚斋之事,虽然也是为此而来,至于为什么却不能细说了。两位一味藏头缩尾,到底意欲何为?”
那男子看看身边的女子,神色一时颇为悲忿,冷笑道:“我们是何人?呵呵,你家伯父杀了家父,就没跟你们提过我和内子的贱号吗?”
说着他一拊掌,冷冷道:“鹤飞鸢游不能持”他声音至此一顿,那女子已接声道:“碎镜朱颜起唏嘘!”两人声音一沉稳、一清锐,在这暗夜疏林中响起,魏青芜不由就惊‘哦’一声——“花飞蝶舞、鹰鹤双杀”!他们是‘鹰鹤双搏门’中的“花飞蝶舞,鹰鹤双杀”?
所谓“花飞蝶舞、鹰鹤双杀”是武林中享名极盛的一对夫妇,长江一带,几乎无出其右。三年前,江湖上传说脂砚斋接的那一单生意就是暗杀江左名门“鹰鹤双搏门”的老门主剧老爷子。眼前这男子看来就是号称“鹰鹤双杀”的剧古了,那么那女子想来必是他的妻子、出身“天台派”的“花飞蝶舞”路雪儿。这一对夫妻,成名已垂二十年之久。据说“鹰鹤双搏门”的第一高手是剧老爷子,可他的工夫还不及他那青出于蓝的儿子剧古。剧古年少时不屑于依赖家门之盛名,单身独剑纵横江湖,所以并不算“鹰鹤双搏门”门中弟子,他的师父是少林古嵩。古嵩乃绝代名手,他的这个弟子是单传弟子,又系出名门,所以出道以来,声名一时无两。魏青芜手心不由就微微出了些汗,明白了对方所云的“血仇”到底是何含意,也真不知、自己到底今晚还熬不熬得过去。
她知多辨无宜,所以也就不再说话,静静提气蓄势,打定主意打得过就打,打不过且逃。她不知‘脂砚斋’是否就是大伯所创,所以倒不便辨说,不想弱了山东魏门的名头。剧古却侧目望向他妻子道:“雪娘,你确定他确实就是脂砚斋弟子吗?”
路雪儿点点头:“刚才我在客栈偷窥,那时正见到他扮成一个女子,虽隔着窗子看不清,但易容之术极为高妙,相公你想想‘脂砚斋’三个字的含义,大概也即能明了了。”她自己心中却在想:怪不得‘脂砚斋’三字能名动江湖,如果化装做女子暗杀,那是确实让一干男子们难遮难防的。但这事关她家公爹名声,所以她也不便多说。
剧古却双目一沉,凝声道:“那么,小朋友,今晚你给我留下吧!”
他一语方落地,魏青芜已知他要出手,一抬眼,只见他身形已原地拨起,如鹰如鹤——矫捷似鹰、飘纵如鹤,这个名动江左的高手已经出手!他的身形瞬息百变,魏青芜一眼望去,心中已是大惊:只见他在这一腾起之间已连变数种身法,而出手去向,自己却摸他不清。
也是‘脂砚斋’三字在江湖上名声太盛。路雪儿对之也忌惮极深,他夫妇二人成名之后,已极少同时出手,这时虽见对方少年年纪颇轻,但她也怕自己相公失手,当下清叱一声,双手在腰间拨出了一对峨嵋短刺,人已猱身而上。她身形飘忽,确是如花飞蝶舞一般,果然不愧是天台派第一女子好手。
魏青芜一见之下,已知自己今晚麻烦大了。如果只是路雪儿一人,她自信也许还应付得过去——看她出手、工夫已和自己在伯仲之间,但加上她那丈夫,自己只怕万万不敌。一忖念这间,她与路雪儿已交上了手。她长剑出鞘,一出手就是魏门独传的“虎符”剑法。“虎符”剑法传自战国信陵君门下清客,得历千五百载,果然非凡。路雪儿一接之下,已觉厉害,飘身而退,剧古却在魏青芜头上已发出一击,直向魏青芜当头罩下。魏青芜一抬头,却看不清他招式取向,只有一招‘举火烧天’,不避不闪,硬遮硬挡,向他胸腹之间刺去。剧古冷哼一声,不肯跟他搏命,伸指在魏青芜剑锋上一弹,人已借势退去。
可他这里才退,他妻子路雪儿已又猱身攻上,魏青芜全不得闲,三人转眼之间交手已过十有余招,魏青芜额上冷汗涔涔,这可是她出道以来面对的最险恶的一战,对手是一对成名多年的夫妇。如果不是剧古料定对手背后还有主使人在,一意看她剑招,并未下杀手,她此时多半已经落败。
路雪儿却不耐久战,眼见这么取魏青芜不下,已叫道:“古哥,‘飘风坠梦’。”
她叫的是剑招。剧古在上空应了一声好,双掌一手成喙、一手成爪,飘风荡荡,直向身下罩来。这是他夫妇早练就的合击之术,路雪儿的峨嵋双刺使出的却是“坠梦式”缀在魏青芜身后,如附骨之蛆,甩也甩不脱。
魏青芜心下一叹“不好!”她险险一避,头巾已被剧古一掌抓下,一头长发散了下来。如果不是她在一瞬之间触动心窍,看着剧古被月光映在地上的影子知道他招意取向,这一招她是万万避不过去的。
剧古夫妇似也没想到在自己夫妇这一招拿手合击之下她还能逃出生天去,愕了一愕,就在他们一愕之间,魏青芜被路雪儿迫得倒在地上的身形却并没停,一直翻滚,直向林外滚去。——说也也奇,倒地后她那翻滚之势却并不比奔跑来得要慢。
这危急之中,她逃生已用上了母亲山西赵家的拿手好戏“坑杀九滚”剧古二人如何肯放她就此逃出,两人俱是轻功好手,一高翔、一低掠,奋起疾追。
魏青芜堪堪滚出林外,才站起身,就待向杨州城疾掠而去,就在这时,肩上忽惨烈一痛,却是路雪儿已飞掷出一刺,那支峨嵋刺已深深镶入她的左肩。魏青芜亡命而逃,她虽自持轻身工夫不错,但也自知此时要在“花飞蝶舞、鹰鹤双杀”手下逃出命去只怕也是千难万难。就在这时,她忽觉自己的身形被一股大力一送,那力道雄雄博博,直把她一甩就甩到了三丈开外,分明有人暗地里助她一臂之力。她情急之下,未暇多想,却注意林外这时空地上不知怎么多了二十几堆散乱的土堆。只觉身后剧、路二夫妇已追出林外,剧古忽叫道:“雪娘小心,有阵势”就在他们身形暂缓之际,魏青芜已加力跑去,这时才想到那助自己一掌之力的分明就是大伯的看家功夫“崔巍掌”——那么,大伯也来了?他看来不方便出面,这么想着,她只觉左肩上越来越痛,那支峨嵋刺劲道非凡,分明已刺中她肩上重穴。魏青芜不敢回客栈,尽力向人多的地方逃去。到了城墙边,她勉力跃上了杨州城墙,心里已经一阵迷糊,可能因为失血过多。她自己也不知自己该逃向什么地方,只觉脑子中越来越不清醒,那峨嵋刺上看来分明沾的有麻药,直到看到了楼上的一盏昏灯时,魏青芜才脑中一昏,倒地昏了过去。
昏昏沉沉了有一会儿,魏青芜只觉头上有凉水浇拂,一睁眼,只觉头好沉好沉,才发觉有一人在用湿毛巾在擦自己的额头。她发觉自己的肩头之伤已被裹住——这里是哪儿?她迷朦了下,糊里糊涂地想。然后才发觉自己是勾兑楼的后台。——怎么自己会在昏迷之中逃向了这里?她觉出一丝奇怪,然后她就见到一个影影绰绰的瘦削的身影。那麻药劲力好大,她还未来得及再想些什么,就头中一昏,又昏了过去。
昏睡中,她似觉得自己好象在做梦,那是一场连绵不断的梦。梦到自己站在大伯父的帐房里——山东魏门是世家旧族,但家中的好多房子都好阴森好幽暗的,大伯父的帐房就是那样。大伯父有着一张五官平常的却异常阴郁的脸,他正在翻着他面前那永远也翻不完的帐本,从她小时他就那样,而她则勉力扮着一个男子、勉力维持着一份骄傲和镇定面对着大伯父,在这个外人看来还喧赫,其实到她这一代已面临着衰落的旧族中尽一个女子难尽的本份撑持着;又一时,她似看到自己还只十一岁,家里祭祖,所有的人都去了,只有自己和母亲没有去,她问母亲为什么,她母亲说“谁叫你是个苦命的女孩儿,你父亲又只是庶出呢”;一剑斩落,她看见自己抹过微山湖水霸朱袅飞喉间的剑意与那蓬鲜血,自己终于证明了什么,但那证明在自己一夕抚镜自视的夜里忽然就毫无意义了,她是谁呢?她到底是男儿还是女孩儿?她自己也说不清了;然后她似又梦见了二十五郎在台上的缓步轻歌,那歌声那么宛转悠长,而那歌喉上的眼又是那么清锐镇定,他是男人吗?这世上还有一个和自己一样畸零地活在这个错乱的生中的人吗?
魏青芜脑中纷繁错乱久久久久,魏青芜醒来时,看见一个青年男子坐在自己对面,他的手中,托着一粒她在昏迷中连连咳嗽吐掉的喉核儿。 <!--/htmlbuilerpart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