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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下旨褫去梅宛如后位,逐她出宫的隔天,雍纶也逃出了皇宫。是的!他是逃走的,在他的心里无比清楚自个儿的懦弱,没有梅宛如的皇宫内苑,一瞬间空荡得令他觉得可怕。从未怕过任何事物的他,生平第一次尝到了害怕的滋味,他觉得心头像被剜了一块血肉,空得、痛得令他感到手足无措。
他来到了夏宫想见最挚爱的母妃,见了她,却是一句话都不想说,而佟若愚深知儿子倔强的性格,也是一句话都没问,只是要他好好歇息。
不让人说,不让人劝,雍纶就像是逃避般,将自个儿给紧紧锁进了心头的牢笼里,一直在夏宫里待了大半个月,就算这座宫廷里住着他最讨厌的父皇,他都宁可待在这里,也不愿意回到皇宫。
风声呼呼,位在京城北方的夏宫,在近秋时分天候冷得特别快,这里只是龙琛与佟若愚的暂居之地,等到他们在江南的别居落成之后,他们就会搬到南方去,届时就会远离京城。他们心里都很清楚,这对于雍纶而言是必要的,如果太上皇不远离京城这个权力核心,那么继位为新皇的雍纶将会面对分散成两派势力的朝廷,而前些时日八贤王能够趁虚而入,也就是算中了这一点。
咚地一声,长箭飞穿入靶,又是一记正中红心,在靶子的中心已经被长箭所占满,草地上还散落了许多被挤落的羽箭。
雍纶一身劲装,不断地从背上的箭筒取饼新箭,拉满弓,一次又一次地发箭射穿红心,俊朗的脸庞面无表情,冰冷得就像是提早进入了冬天的寒霜。
“好箭术,只可惜方向错了。”龙琛挥退了左右,走进了草坪上,取饼另一把弓,不告从雍纶背上的箭筒里抽出一根羽箭,拉满弓,同样是正中红心,转过眸,看见了儿子更加阴沈的眼神“靶子终究只是靶子,不会变成你的心,就算你把它射得千疮百孔,你的心依旧不会死。”
“朕听不懂你在说什么。”雍纶冷哼了声,装作听不见爹亲话里的含意,解开了背上的箭筒,随手泽到一旁的草地上,转身就想离开。
“慢着!”龙琛扬声喊住了儿子“难道,仅只因为她说不曾爱过你,你就轻易放弃了?看来,咱们父子还真是一个模样,同样的愚蠢。”“不要拿朕跟你比较,朕跟你不一样!”雍纶一脸恼怒地回头,瞪着这二十年来从未与他契合过的亲爹。
“是吗?”龙琛耸了耸肩,满脸不太在意“也对,咱们确实不同,怎么说来,我这个父皇都比你聪明一点。”
“真是大言不惭,父皇,你做过的蠢事可没比儿臣少啊!”雍纶挑起眉梢,冷冷地笑说道。
一瞬间,冷风袭来,让他们之间原本已经沉凝的气氛更添几分冰凉,龙琛抿唇沉凝了半晌,想起了来此之前,若愚交代过干万不可以再与儿子吵架,否则就不许他出面。
果然不愧是他心爱的女子,对于他的个性知之甚详,龙琛扬唇笑叹了声,缓缓地点头“是,你说得没错,咱们心里都很清楚,我确实做过了蠢事,而我生平做错了两件事情,其一,是当年将你母妃送去西麝国和亲,其二,是低估了你不服输的个性。”
“朕一直以为父皇应该很清楚才对。”
“不,我确实错估了,我以为用狠硬的手段可以挫你的锐气,可以逼你对我这个父皇俯首称臣,可是只不过造成了咱们父子之间一次次的恶斗,徒让你的母妃夹在咱们父子之间左右为难。”
“母妃说,你只是不知道该如何疼爱朕。”对于这种解释,多年来,雍纶只是嗤之以鼻,觉得娘亲只是为了想替他们父子圆场而不惜说了大谎。
“若愚说对了,是,你明明就是我最重视的皇子,可是,也就是因为心里在乎,所以更不知道该如何疼爱。”
闻言,雍纶好半晌震惊得无法说话,他从未想过有一天可以从父皇口中听到他疼爱自己的话语,他一直以为是母妃为了缓和父子两人之间的气氛,才会故意替父皇说好话。
从西麝国回中原二十多年,他从未曾有一天想过自己是被父皇疼爱的,在他的心里,以为父皇疼爱其它兄弟,远远胜过他这个逆子!
曾经,在九岁那年,他极喜爱一具从西域进贡的精巧马鞍,他也不讳让父皇知道他的喜爱,可是,父皇却当着他的面,将马鞍赐给了另一名年纪比他更小的皇弟,只为了教训他从西麝国回到中原之后,不曾给他这位父皇好脸色。
而真正让他们父子决裂的一次事件,是在他十二岁那年,那是一场为了皇室子弟所举办的骑射大赛,参与赛事的不只有皇子,还有几名年纪比他更大的堂皇兄,但以他的技巧最好,而他看出了无论是谁,都想要争得第一,得到皇帝的欢心,这一点让他感到厌恶,所以故意拿下最后一名。因为,他不想讨自己父皇的欢心。他永远忘不掉当自己回到终点时,父皇下令杀掉他的坐骑,理由是会钝化他皇儿骑术的劣马,不留也罢,当时,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心爱的马儿被杀,就算他喊着说自己是故意输掉比赛,也没有改变父皇的心意,那一刻,他才知道,马儿被杀,也是为了教训他的桀惊不驯。
龙琛看着儿子充满冷冽的眼神,知道他想起了过去的种种,不由得泛起一抹苦笑“若愚曾经说我幼稚,但我不认,可是如今想来,我确实不够理智,较之于你当年不过是个娃儿,我身为一国之君,竟然认真跟你拗了起来,这不是幼稚,还会是什么呢?如果,我能够早些明白你的本质,或许,我们父子今天不会走到这个地步。”
“你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对我说这些话呢?你根本不必要说,因为朕不会在乎,也不想听。”雍纶没想到会听见父皇苦涩的自嘲,虽然嘴里说得冷硬,心里却是受到震撼的。
“因为我不想让你与我犯下同样的错误。”说到了最终,无论受到了多少窝囊气,龙琛心里还是疼爱儿子的,说完,他转身就要离去,走到一半忽然顿了一顿,回过头笑道:“对了,有一句话父皇一直忘记告诉你,趁现在想起来,顺便告诉你吧!”
“什么话?”
“这些年来你做得很好,你现在已经是一个比我料想中更英明的好皇帝,我一向只知道你聪明,但没想到你可以做得那么好。”
“朕只是不想输给你,只是不想输而已。”他定定地啾着父亲,心里并没有因为他的称许而高兴,但却也不是完全无动于衷,在他的心底,有一瞬间涌起一丝欣然的雀跃。
龙琛笑叹了声,看着儿子高大俊朗的身影,就像是在看着年轻时候的自己,同样的不服输,也同样为了爱痴狂。
或许,就像若愚所说的一样,造成他们父子之问水火不容的原因,仅只是因为他们太过相似,而人们往往最不喜爱的,就是与自己相同的人。
他回过头,拾步离去,心想或许现在说什么都太晚了,毕竟是二十年所造成的裂痕,怕已经成为他们父子之间永远都不能够再挽回的遗憾
穿过不甚厚实的简单木门里,有着一个小巧而别致的院子,院子里架着竹棚子,棚子下摆着几张不怎么牢固的木桌与木椅,朴实的模样几近简陋,让人无法联想这个小院的主子曾经是位极荣显的一国之母。
清晨,光亮透过窗棂,如束般迤逦进屋内。
梅宛如静静地坐在床榻上,低敛着美眸,视线停驻在自己覆在被褥之中的双腿,是的,她确实在注视着自己的双腿,但是,在她空洞的双眸之中,却是映不进半点光亮。
她已经很努力了,但是她的双眼却仍旧只能见到稀薄的影子,一天天,一日日,她可以看见的东西越来越模糊。
或许,明儿个她就再也看不见了,她唇角勾起一抹浅浅的苦笑,很快地,除却了黑暗,她什么东西都再也看不见。
虽然她的心里早就做好了准备,但仍旧忍不住靶到难过。
“娘娘,你醒了吗?”伴随着开门声传来的是闽儿清亮的嗓音“今儿个的天气晴朗得很,让闽儿带你出去走走,透透气儿。”
闻言,梅宛如没有响应,伸手按住自己的膝盖,透过指尖感觉着它们的存在,这瞬间,她的指尖微微地颤抖。
“娘娘,你怎么不说话?闽儿可不许你一整天都待在屋子里,来,闽儿替你拿手杖来了,咱们到院子里,娘娘的早膳就在院子里的藤棚下吃吧!”闽儿走到床边,拉着主子的手,要引领她下床。
“娘娘,你的手好冰,是昨晚的被子盖得不够暖吗?”闽儿惊嚷。
梅宛如冷不防地抽回纤手,摇了摇头,故作轻松地耸肩“不,你给我盖的被子很暖和,差点害我热得睡不着觉。”
“那为什么你的手握起来那么冰凉?一定是因为娘娘成天都待在屋里,身子骨变差了,来,咱们出去走走,让闽儿替娘娘进碗热粥暖暖身子。”说着,闽儿大刺刺地替主子掀开被子,过了半晌,仍旧不见她动静“娘娘?你怎么不下床?你真的不想出去走走吗?”
“不,我想出去,可是”梅宛如闭上双眸,嫩唇因为喉头的哽咽而一阵紧抿“我的脚不能动,它们没有感觉。”
“娘娘?!”
“不要慌张,这是迟早的事情,现在可能只是暂时,就像一开始我的眼睛从逐渐模糊,到现在只能看见稀薄的影子,我的双腿也会像这样吧!慢慢的、慢慢的失去知觉,直到再也不能走动。”
“闽儿去找大夫,这就去找大夫!”说着,闽儿转身就要跑出去。
“不要去。”她喊住闽儿“不要去,请了大夫只是浪费银子,我们都试过了,不是吗?大夫治不好我的眼睛,他也不会治好我的腿,我只需要再歇息一会儿,或许,过会儿我的腿就能动了。”
“娘娘”闽儿难过得红了眼眶“如果我们还在宫里就好了,如果还在宫里,就可以替娘娘找最好的大夫。”
闻言,梅宛如只是摇摇头,再也按捺不住悲伤的心情,豆大的泪水滚落她的双颊,跌碎在被褥上。
“娘娘,你怎么掉眼泪了?是不是哪里又疼了?”
“我想念皇上。”她柔软的嗓音说得好轻、好浅,彷佛只要语气再重一些,就会让已经够疼的心更加揪痛。
“什么?娘娘再说一次,闽儿没听清楚。”
梅宛如摇了摇头,紧闭双唇,不再说半个字,眼泪却像是断了线的珍珠般一颗颗跌坠。
她想念他。或许是因为双眼逐渐地失明,让她的心不再坚强,让她开始越来越强烈地想念着他,想要见他的心情,就像是利刃一刀刀剜着她的心,随着时日的增加,利刃剜得越深,疼进了她的心坎儿里。
她觉得好讽刺,那日,她明明把话说得那么绝情残忍,才过多久的时日,她却已经在想念他。
曾经,她觉得他很不仁慈,可是,她现在觉得自己比他更残忍千倍万倍!
他都已经说爱她了,她却仍旧把话说得如此绝情!
她深深明白他是一个多么心高气傲的男人,在那一刻,都肯委屈他从不肯为任何人放弃的自尊来说爱她了,她却仍旧忍心伤害他!
她好狠!真的很狠!
就算一辈子再也得不到他的原谅,也是她罪有应得。
只是想念呵!
伴着滚落的泪水,梅宛如轻轻地叹了口气,无法控制心里的想念,就像附食在她骨血上的蛆,以她的生命为养分,只要她仍活着的一天,就依然会发作,依然能够令她疼痛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