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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朝堂上,萧翊人一直感到心神不宁,就连皇上亲口褒奖、赐下了名贵的缠丝黄金马鞭、刀枪不入的寒银软帽甲,他也是面色沉肃地上前谢过恩,然后回到武将列。
待终于退朝之时,他随着文武大臣鱼贯地下了金銮殿前的白玉阶,和恰好也回京的定西大将军阮清风随意地闲聊了两句。
“萧兄,怎么有些心魂不定啊?”清俊尔雅的阮清风似笑非笑的开口。
萧翊人回过神来,展眉一笑。“阮兄取笑了。听说阮兄近日春风得意,愚弟在此先行道喜了。”
“嗯,喜吗?”阮清风手指摩挲下巴,笑吟吟地道:“不过是上山打老虎,不知公或母”
他有些欣羡地拍了拍阮清风的肩。“若遇良缘,便好好把扼吧!”
“啊,素来听闻萧兄弟家中有妻贤名远播,一直都还未能拜见——”
“她”他脸上有一丝凝滞。
她今早说自请下堂,他一时心神震荡,也未真正打开那封自休书,所以不能确定她究竟是真的,还是又在玩什么以退为进的把戏?
“怎么了?”阮清风心念一动,笑容敛去。
“不,没什么。”他暗吁了口气,摇摇头微笑。“下次吧。”
待萧翊人一出宫门,却看见一脸焦急万分的赵副将,他的心没来由地一沉。
“发生何事?”他没有察觉自己声音里的微微生颤。
“将军,少夫人不见了!”他脑中轰地一声,瞬间茫乱得措手不及。
“少夫人留信出走,老夫人看完信便昏过去了,现在府中一团乱,国公爷还未回来”
赵副将急急禀道“属下斗胆,已先命一百萧家军在城内四下寻找!”
萧翊人只觉胸口一阵冷一阵热,呼吸有些困难了起来。
翊人哥哥等等我。
来,握着,要是松了手,再迷路我就不理了。
“将军?将军?”他猛然回过神,低吼道:“还等什么?找!一干萧家军统统出去找!还有府中家将、奴仆全部去、去把人找回来!”
“是!”赵副将忙领命而去。
萧翊人僵立在原地,面色铁青中又微微泛白,脑子里有两个不同的声音激烈地争执着——她要走便走,难道还要他苦苦挽留不成?
可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只身流落在外,万一有什么不测怎么办?
无论如何,无论如何傅良辰还是他名义上的妻,还是他曾珍视多年的妹妹,他是厌憎她的心计,可却从未想过要她出事!
“天杀的!”他恨恨地低咒一声,迅速跃上马背,如怒龙卷云般地疾驰而去。
一回到府中,萧翊人匆匆将马缰扔给了门口侍卫,大步走入已然乱成一团的大堂。
“萧七,速拿我名剌前往五城兵马司找刘大人,让他立时加强各城门拦检。”他神色紧绷,疾声道:“还有,为保全少夫人的名声,也避免引起不必要的惊动,你就说是要搜查国公府中逃奴。”
“是。”
“路伯,我娘现下在何处?”路伯老脸满是忧色,有些犹豫地上前道:“大少爷,老奴方才已急请太医来诊治过老夫人了,太医说老夫人是一时忧急攻心,待苏醒过来就无事了,可刚刚庄郡王太夫人投帖,说下午要和周老夫人连袂来拜访老夫人”
“就说老夫人身子不适,拒了。”他沉声道。
“还有云平侯的新继室夫人方才命人送了年礼来,少夫人不在,老奴不知该如何安排回礼才好,”
路伯也不知是故意还是无心,自顾叨叨纠结着这些往来交际琐事。“往年没有这个例,不知该回送轻好还是厚好”萧翊人越听脸色越难看,头痛不已地打断路伯的叨念。“以前这些事都是由谁处置,现在照旧便是,有何好伤神的?”
“这些一向都是少夫人打理的。”他一时语塞,神色一阵青一阵白。
“大少爷?”
“路伯,”他强抑下焦躁愠怒,沉声道:“你是府中老人了,这些事由你先自行看着办理,面情上不失大礼即可。况且现在是说这些琐碎小事的时候吗?”
“是老奴失矩了。”路伯低下头去。
他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我先去看娘,至于少夫人的事等寻到她后再说吧。”
“是。”路伯语气里有一丝不忿。
萧翊人敏锐地察觉到路伯的异状,浓眉蹙起,可最后还是没有问出口,只道:“我先去看我娘。”
早在萧家军急急寻人及五城兵马司动作起来前的一个时辰,傅良辰已经雇了辆马车,赶着城门打开的那一刻,出城了。
“小姑娘,你还没说你要去哪儿呀?”老车夫边叼着旱烟杆,边问道。
“您待会儿让我在十里亭下,然后您继续赶车到下一个城镇再回来。”她温和地道“我车钱照付。”
“呃?”老车夫以为自己听错了。“你的意思是让老汉驾着空车这、这是为何啊?”
“老大爷,我有我的苦衷,还请您依着照做,好吗?”她诚恳地道。
“行行行,你都付了全趟的车钱了,老汉自然会照你的意思做的。”老车夫忙点点头。
“如果有人问起,你便说我一出城门便下了车,不知往哪个方向走了。”
老车夫越听眼睛睁得越大。“小姑娘难不成有追兵要追你?这,不会有什么麻烦吧?”
“没事的,我只是”她勉强一笑,努力想了个听来较可信的说词。“我爹娘不许我自己出门去探姥姥,可姥姥病重,我不放心总之我是偷着出门离家的,等到了姥姥那儿,我自会请人捎信回家的。”
“原来如此。”老车夫松了一大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有劳老大爷了。”
傅良辰放下棉布车帘,将隆冬的冷风暂时挡在外头,坐在硬邦邦的椅座上,将包袱紧紧抱在怀里,随着马车前进摇摇晃晃。
她的眼睛又干又涩,好似流不出的眼泪都在眼眶里凝结成了瘀痕。
那纸放在萧家祠堂香案上的自休书,是正式宣告自己脱离萧家媳的身分,从此以后与萧家再无干系。
往后,她所做的每一件事,是生是死,是罪是罚,都由她一人担当,再不会带累牵连到萧家。
这样,便好。
车轮辘辘地转着,很快就抵达了那座惯常于送别离人的十里亭。
“老大爷,谢谢您了。”
她将剩余的车资都给了老车夫,小心翼翼地将装着碎银子和铜钱的荷包揣回怀里,几张银票是贴身地缝在里衣内的,背上背的包袱里只有几件替换衣裳。
小时候逃难的那一年,令她学会了如何隐没在市井间过活,如何把自己变成最不起眼的影子,悄悄地融入人群中不见。
“姑娘,你自己多保重。”老车夫像是想再向她多叮咛一句,可她已低头转身走离官道,往另一端的山林小径走去。
老车夫看着那小姑娘孤独远去的背影,也不知怎么回事,心窝忽然有些酸酸的。
“唉。”他叹气摇了摇头,却识相地不再多作寻思。
不管她说的是真是假,总之这个世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傅良辰走入寂静的山林小路中,她不知道这里最后会通往哪里,可是她知道萧国公府现在一定炸翻天了,公公婆婆定然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她离府而不闻不问,所以她现在首要之务便是想办法避过国公府的人马。
她以前从没想到过,有朝一日她要逃离的会是“自己人”
兜兜转转了一圈,纵容自己胡涂幸福了十多年,曾经误以为只要挖心掏肺地去爱一个人,全心全意待一个人好,为他做尽了所有的事,时日久了,他总能感觉到她的心,总愿意稍稍响应她些许温情
她不懂,为什么她自幼视他如天,只要能陪他伴他,哪怕只能远远地偷瞧一眼也好,可他为什么总厌她烦她,时至今日,宁愿长驻北地、甘纳平妻,也不愿给她一丝丝守候他的机会?
人心,不都是肉做的吗?为什么他的心能这么硬、这么冷,这么无动于衷?
可现如今,她总算看明白了——不过是因为他不爱她罢了。
因为不喜,不爱,所以她好与不好,欢喜与否,伤心与否,期盼什么、害怕什么又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她木然地望着眼前萧瑟的枯林冬景,厚厚的雪掩盖住了落叶泥土,每走过一步,踏在冰珠上的喀喀声,都像是轻轻踩碎了她的心
老国公万万没想到,自己才下朝和三五好友偷闲去酒楼吃了顿酒,家里转眼竟已是天翻地覆。
儿子直挺挺地跪在萧家宗祠香案前,一脸病容的老妻泪涟涟地拿着家法要打要杀的,就连那位古姑娘也死命地扑在儿子身上,毫不知羞地搂着哭喊着:“老夫人,您要罚他就罚我吧!就算要我替将军死了我也心甘情愿!”
“你你”萧何氏气得一口气险些上不来“你算是个什么东西?!出去!你给我出去!今天若不是你这搅家精来坏我一家和乐,我的辰儿也不会走你滚!宾!”
“母亲,是孩儿的错,不干瑶儿的事。”萧翊人英俊的面容绷得紧紧的,眸底掠过一丝黯然和不甘,低声阻止道。
“好,好”萧何氏鬓发乱,面惨白,抖着手指着他。“这才是我养的好儿子你也给我滚,带着她滚回北地去!”
“娘!”他猛然抬头,大惊。
“老夫人,您别生气,我去找傅姐姐回来,我去求她回来”
古瑶儿重重跪在她面前,美丽的脸庞再不见一丝倔强,而是忍辱负重地泣道:“请老夫人莫责怪将军瑶儿愿意退出,成全将军和傅姐姐夫妻”
“你、你”萧何氏却已是气到面色惨然,心灰欲死。“冤哼!唯啊”“发生了什么事?”老国公微醺的酒意至此已是涓滴不剩,苍眉横竖,咬牙切齿地质问:“谁他娘的来告诉老子,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所有人不约而同僵住了。
死寂在空气中渐渐蔓延、凝结,偌大的宗祠大堂里,静得唯剩压抑的沉沉心跳声。
“父亲,”萧翊人闭了闭眼,抑下叹息,俊容透着一丝傲然不羁,坚定地将一切揽在身上。“良辰自请下堂,儿子——允了。”
下一瞬,老国公重重掴了他一巴掌,面色涨红如血,紧攥着巨钵般的铁拳,浑身剧烈颤抖着,在众人的惊叫声中,一记又一记的重拳如暴雨般落在儿子身上。
萧翊人精壮的身躯被殴揍得砰砰巨响,他嘴角溢血,依旧咬紧牙关,沉默地挺直着腰背默默受着,任凭老父槌打。
“老爷,老爷不要啊!老爷,您冷静点,有话好说”萧何氏哭着扯住丈夫的手臂,呜呜不成声。“您打死儿子也没用现在当务之急是赶紧把辰儿找回来啊”“找回来?”老国公又气又急,眼眶赤热,喉头哽住了。“这混蛋一天不悔悟,媳妇儿回来也只是继续受他折磨况且,况且咱们现如今还有什么颜面求那孩子回家来?我、我对不起傅世弟啊!”“不不,我的辰儿最心软了,咱们好好同她说,保证以后绝不再教她受委屈,她会回来的”
萧何氏以袖掩面,再忍不住地落泪纷纷,呜咽难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