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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委会旁有一棵老槠树，据说已有上千年的历史，但仍然青枝绿叶地雄踞在村东大道旁，就像一位精力旺盛的老人站在那里俯视着人间的沧桑。
紧靠树旁有一简陋的小屋，一位老人在那里开了一个小卖部。这位老人已七十多岁了，他自小就与这棵老树结下了不解之缘。小时候他在这棵老树下捡苦槠充饥，这种苦槠放在火上一烤便裂开一条口子，然后拨去外壳便可以吃了。这东西吃起来很香，当然也有点苦涩。捡得多了还可以磨粉打豆腐或做粑粑。粮食充足的时候当然只是孩子们捡来吃着玩，过苦日子的时候，那便是难得的佳品了。由于他和苦槠的关系如此密切，小时候人们便叫他苦娃，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便逐渐成了苦叔和苦爹了。
他除了经营小卖部外，还热情地招待所有的过往行人。夏天，他烧一缸凉茶放在门口免费供应过往客人，即使不买东西也可以喝茶；冬天，他便在柜台前烧一炉煤火供过往客人暖暖手脚，有工夫在那里闲坐的，他还要端出他在槠树下捡来的苦槠招待客人。村里人无事也喜欢来他这里闲坐。
这时正是寒冬腊月，煤炉旁又坐满了一圈人。
“二混子那小子死了活该！”一个络腮胡子的中年人说。
“也不能那么说，”老人说“那小子也就是好吃懒做，还有点偷鸡摸狗，当然啰，有时还调戏妇女，但那都不是死罪呀！”
“你还说死了活该，可村长说了，要把他的丧事办得隆重、热烈，规格要高。”一个猴脸青年一边拨苦槠一边说“啊，对了，还通知各村民小组，说是都要送花圈，每组至少还要放50块钱的鞭炮。”
“那是为啥？”老人疑惑不解。
猴脸将一粒苦槠丢进嘴里边嚼边说。
原来是快到年终了，村里还有5万多元上交款没有收齐，乡里催得很紧；同时建了学校的工程款也还有近10万元的缺口，工人们等着拿工钱回家过年，基建老板急疯了，整天坐在村委会不走。其余的且不说，总得给点钱让工友们回家过年吧。为此，村里便召开了村支部和村委会的联席会议。会上大家都拿不出什么好主意，后来村长说：“要按原来摊派的数字”
“什么‘摊派’，叫预算！”书记纠正说。
“对，叫预算。按原来预算的数字还可以收六七万元，可那些刁民”
“叫钉子户！”书记又一次纠正。
“你看我这张臭嘴！”村长给了自己一个耳光，其实这‘刁民’二字他也是最近才从电视剧里学来的，不知不觉就说漏了嘴“我看那些钉子户得好好地治一治！”
最后，会议决定组织一个行动小组去那些钉子户家逐家收取，拒不交钱的就用实物抵押。村里给小组成员每人每天付20元工资。干这事要拉得下脸皮的人，二混子当然是再适合不过的人选了。
第二天行动小组便乘着一辆小货车去逐户收款了。由于行动小组去势凶猛，那些不大乐意交钱的都陆陆续续地交了，有几家实在拿不出钱便被搬走了电视机、洗衣机和组合柜之类的家具。紧随在行动小组车后的当然是一片骂娘声。
行动小组到了李昌光家。李昌光早饭后便和未婚妻一起去乡里领结婚证去了，他们正准备腊月二十六结婚。只有他60多岁的父母在家。二混子一进门便对李昌光的父亲说：“你家七百元，拿钱来！”
“我家农业税不是交了吗？”
“这是上交款和建校集资款。你家三口人300元，四亩田400元，共700元。”
“昌光不是跟会计说好了，等明年一次xìng交清吗？”
“会计算个鸟，这是村支部和村委会的决定！”
“我家实在是没有钱呀，昌光又不在家。”
“没有钱那就只好搬东西了。”二混子边说边走进了李昌光准备结婚用的新房，抱起一台新彩电就走。李昌光的母亲死死地拉着他：“那是昌光媳妇的嫁妆呀！你就行行好吧。”
“去去去交了钱送还给你。”二混子推倒了老人，不由分说便将电视机搬上了车。
昌光他娘被推倒后便在地上边打滚边哭骂：“该天杀的这是哪家的王法还让人活不活天哪”
中午行动小组满载着胜利果实回到了村委会。一清点，共收现金7600元，电器和家具约值6000元。村长见战果辉煌，便亲自犒劳他们，并一个一个地为他们敬酒。这班人没人敬尚且不醉舍不得放下杯子，一敬就更是个个喝得云天雾地了。
行动小组酒足饭饱之后又要继续战斗了。二混子摇摇晃晃地走到汽车跟前，伸手去抓车厢上的栏杆，一脚在后轮上用力一蹬准备上车，谁知手没抓稳，脚却蹬得扎实，于是仰面朝天扎扎实实地摔在地上
“你他娘的孬种这点酒就醉成那个熊样儿嗝。”一个上了车的组员说。
所有的人都上齐了，二混子还躺着不动，人们便感到不对劲。于是下车将他扶起来，只见一块尖石已嵌进了他的后脑勺，人已经没气了。
“你都拨了两大把了，这都是花力气捡来的！”老人对猴脸青年说。
“什么好东西！我给钱还不行吗？”猴脸青年涎着脸说。
“你他娘的给钱，新鲜！你每次来这里我都先‘敬’你一支香烟，你走的时候还厚着脸皮再要一支，你给过钱，嗯？”老人板着脸说。
“我不是每天都给你讲了新闻吗？”
“我这里南来北往的人多的是，还用得着你嚼蛆！”
“用不着我嚼蛆！那我不说了。”
“你个猴崽子！不说也可以，你把我那两把苦槠给我呕出来！”老人说。
“你小子说不说？”络腮胡子一把捏住了猴脸青年的手，捏得他呀呀直叫。
“我说还不行吗。刚才说了，村长说他是因公牺牲，丧事要办得隆重，已经放入了冷藏棺，准备在村委会闹三天三晚，还派人去县里请戏班子和乐队去了。啊，还通知了学校，出殡那天学校停课，全校师生给他送葬。”猴脸绘声绘色地说。
村委会的哀乐从高音喇叭里阵阵传来，在坐的人都感觉到了那种隆重的气氛。
“什么世道！一个被人嫌臭了的无赖醉酒后摔死了竟然这么风光！”络腮胡子气愤地说。
“我说大叔，”猴脸说“别看你浑身是劲，脑瓜子就是有点不开窍，不风光一下，今后再组织什么行动小组谁肯去呀？”
“可这一风光，不又得风光掉几千上万！？”洛腮胡子说。
“嗨，那有什么，又向下摊派呗。”猴脸说。
一辆小车从小卖部门前呼啸而过，径直往村委会开去。
“就这些？”络腮胡子问猴脸。
“还嫌不够！有是还有一点，要是苦爹再赏我一支烟抽了，我就说。”猴脸说。
“你他娘的一竹篙撑不到底，要了这样要那样。”苦爹一脸不屑，但还是丢给了他一支烟。
猴脸深深地吸了一口烟接着说：“为这事村长还想了一个绝妙的点子。”
“啥点子？”人们急切地问。
“说是还要给二混子娶房媳妇，以表示村委会对有功之臣的关心。”
“屁话，那小子活着的时候都娶不到媳妇，死了倒还有人愿意嫁给他！”苦爹说。
“死人愿意嫁给他呀。”
丧事的安排基本就绪以后，村长便派人去了刘寡妇家，说是要将二混子和她死去的女儿葬在一起，在举行葬礼的同时举行婚礼。村里再补给她500元的“彩礼”钱。
刘寡妇的女儿是三年前死的，三年前二混子调戏了她，然后又到处夸耀自己的本事，说是跟她怎么怎么亲热过，一时闹得满世界都知道了。刘寡妇的女儿觉得以后再也无脸见人，便一根麻绳上吊死了。刘寡妇一个妇道人家，又没个帮着拿主意的人，对二混子也就奈何不得。村里则怕传出去影响文明村的光荣称号，对二混子进行了“批评教育”之后，补了刘寡妇500元的丧葬费就“公了”了这件事。
刘寡妇听完来人的意思后认为，女儿反正是被他调戏过了，也算是他的人了；再说还有500元的现钱，一个寡妇到哪儿去弄那么多钱呢。因此就爽快地答应了。
“那，李昌光他娘又是怎么死的呢？”络腮胡子问。
“刚才不是说了吗，”猴脸说“电视机被搬走后，她要老头子去找村长，村长的话跟二混子一样：‘交了钱送还给你。’他家上那儿去弄钱呀？为昌光结婚已经借了好几千了。她儿媳妇还没进门，嫁妆却被搬走了，你说她怎么跟儿子和媳妇交代？于是倒了一杯开水将几粒老鼠药吞了下去”
“造孽呀！李昌光这下喜事没办倒要先办丧事了。”苦爹摇头叹息。
苦爹年轻的时候曾经是一个正直而又勇敢的汉子，抗战时期的一天晚上，他曾经独自一人在这棵老树下活活地勒死过一个汉奸，然后又将他高高地吊在这棵老树上，吓得周围百里之内的汉奸好久都不敢从老树下走过。大炼钢铁的时候有人要锯掉这棵老树去烧木炭，他便站在树下说：“你们要锯先锯了我吧！这棵树是我们村上的‘风水’呀！”他找不到更合适的词汇了，只是将身子紧紧地贴在树上现在老了，对一些不平事也只能在心里愤愤了。
村委会一伙人正在忙着搭戏台。
乡党委田书记下车后问：“这是干什么？”
“搭台唱戏呀，下午戏班子就要来了，您不知道？”有人回答说。
田书记接着了解了一下有关情况，然后把村里的几个负责人叫到办公室说：“你们这是干什么呀？这么大操大办有必要吗？能不能给我收敛一点。”
人们沉默着，但村长却沉不住气了，他说：“田书记，他这是因公牺牲的。”
“因公牺牲！是的，是因公牺牲。但这是因的什么‘公’？这是与群众离心离德的‘公’，是使人家家破人亡的‘公’啊！是的，他一个小混混因这种‘公’死了，他没有错。严格地说，是你们送了他的小命！”
“要不是上面催上交催得急，我们也不会这样。”村长说。
“是的，乡里也有责任，但财政所的人说上交提成的数字是年初按照你们上报的人均收入折算的，你们说人均收入3000多元，比上年又翻了一番，这难道是虚假的？”
“我们不那样报过得了关吗？上面反复强调”村长有点不服气。
“上面强调，上面强调！可脑袋长在你自己的脖子上呀！”田书记地说。
室内鸦雀无声，田书记接着说：“再说建学校本来是件好事，但也要量力而行呀。你们向上汇报说是村民自愿捐款，李昌光家自愿了吗？这下好了，你们是达标了，可群众却被你们坑苦了。先不说这些了，只说眼前的，丧事一定要从简，以免激起群众的对抗情绪。现在大家跟我去李昌光家，他母亲是被你们逼死的呀！”
下午，天阴沉沉的，北风呼啸，可能是要下大雪了。小卖部的煤炉边仍然坐满了一圈人，还在议论村里死人的事
乡政府的小车开回乡时，在小卖部前停了下来，村支部的冷书记和乡党委田书记一起下车来到了小卖部。田书记要苦爹拿了一包白沙烟并伸给了他五元钱。苦爹半天不敢接，他说：“您抽我一包烟是看得起我，怎么还”
“老人家，要是过路人都这样拿，你这小店还开得下去吗？”田书记说。
“可您是书记呀！再说村里也交代过，凡是乡里的领导在这里‘买’了东西都先记下，然后村里统一结帐。”
“不行，今后不管哪一级领导买东西都得给现钱！”田书记态度坚决。
“那”苦爹想我这小店还想继续开下去呢。
田书记上车后，小车迎着呼啸的北风开走了。
冷书记招呼大家坐下来后说：“这次村里发生的事故大家都知道了，损失惨重啊！这是血的教训，是生命的警示啊！要是村民们都积极交款，这事是不会发生的。村里要村民们按年初的预算交款应该说是对的，当然啰，二混子们的行为有些过激。但是他已经死了，也就无从追究了。他毕竟是为公死的，又没有一个亲人，出于人道主义嘛，只能由村里负责安葬。只是李昌光的母亲死得太可惜了，本来呢，她家的电视机我们当时就打算给送回去的，人家那是儿媳妇的嫁妆呀！但是现在电视机已经送回去了，刚才田书记还和我们一起去她家安抚过了。村里也是出于人道主义，决定免了她家的上交款，同时还补给1000元安葬费。其他农户的上交款还是要如数交纳的。这些意思都是刚才田书记在这里和我们一起研究决定的。这里经常是人们汇集的地方，希望大家不要随便议论，要和乡党委保持一致。”冷书记说完就走了，他是怕人们向他提问。
“这么说那催命钱还是要啰。”
“你没听清？那两条生命是警示那些没交钱的。你以为警示了他们！”
“那行动小组明天不是还得行动？”
“保持一致吧，免得他们明儿把我这小卖部给掀了。”苦爹说。
人们陆续走散了，天就像一口锅反扣了下来，北风吹得更紧了，老树在北风中呜咽，看来一场暴风雪已是不可避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