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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记不清楚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梦见那只猫的。
这一年我刚刚24岁,刚刚毕业,刚刚拥有所谓的独立。当然,我仍未做到完全意义上的经济独立,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靠每天两个烧饼支撑着梦想和希冀。烧饼很薄。到烧饼也可望不可及的时候,我不得不举债,虽然我并未向他们张口,他们就自发地摸出皮夹子来。他们是我的朋友。
我的朋友都是那种可以把仅有的一个烧饼掰成两半跟我分着吃的朋友,所以我并没有多少朋友,所以我举债之后仍然只是吃烧饼度日。而他们也不可能反复地摸出皮夹子来,他们的皮夹子也很薄。
我住在一个小小的阁子间里,那是一位朋友去北京后留给我的,已预交了房租。这让我很轻易地就拥有了一个容纳我灵魂与肉体的空间。房里是没有暖气的,也没有火炉,我总是把自己焐在被窝里抖抖索索地记录我的激情。有朋友告诉我,某种体力运动能够产生火炉样的温暖,让你感觉不是身在冬天。于是,有一段时间,我也想找个女人。但当她们见了我的寒酸样儿后就黄鹤一去不复返了。她们骄傲得像只孔雀,她们忍受不了一天两个烧饼的日子。
所以我还是一个人。我慢慢地习惯了。
我还是记不清楚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梦见那只猫的。她总在深夜出现,如一道黑色的闪电,洞穿我的梦境。我便常常惊出一身冷汗来,醒在夜里,听时间滴滴答答的脚步,想像她的柔美与轻灵。我是养过一只猫的,他叫煤球,也是一身夺目的黑,很威武很帅气的样子。他总会在早起的时候敲我的门,然后伸出他的前爪试探我的反应,然后轻轻攀上我的身体,然后吻我的脸。他也会隐藏在夜色里,尾随我的脚步,瞅冷子扑我一下,随即便偷笑着逃开。我总是以爱怜的眼光看着他,他每次生病我都会揪心扯肺,慎恐他离我而去。我把他当成我的儿子。后来,他还是去了。
此后我再不养猫。我知道自己承受不了那种得而复失的痛。
然而,这次的感情有所不同。她每每出现在我的梦境里,我总会生出一种柔情来。她闪亮的眸子深处有几许不易觉察的暖,像我的初恋在星光下注视着我的眼。她总会无声无息地掠过对面那幢小楼的屋脊,黑色的皮毛与夜色融为一体,唯我所能察。她的身姿如风一样轻灵,我似乎可以清晰地听见她脚掌心那透出淡粉色的肉垫与屋瓦相触的那一瞬间发出的比风还轻的叹息。她不爱说话。她掠过重重屋脊,似乎在寻找曾经丢失的什么,然后她就会幽灵般掠上我的窗台,蹲踞在那里,像一尊悬浮在夜气里的雕像,静静地注视着我。她偶尔也会伸出前爪,敲一敲我的窗,发出清脆的声响,像是我的初恋为我弹奏的琴曲。她不爱说话。我们就这么互望着,然后我就为她唱歌,她听懂了,也不回答。偶尔我歌声中闪亮的问号似乎刺疼了她,她纤柔的身子便微微一颤,眸子里射出几丝凉意来,轻轻叫一声,算是诘责。我很奇怪我竟然能懂她的语言。然后她摇一摇我窗前的风铃,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算是安慰。冰凉的夜气里便震颤起几丝波纹。一时间,我降至冰点的心便水一样化开,蔓延开来。这时我便会伸出手去,我知道她在冬天的风里有点冷。而她一见我有邀请的意思,便误作怜悯,立即作出回应来。她用力撕扯自己闪亮的皮毛,凄厉地叫一声,转身便纵跃而去。我愣过神来,已不能将她和夜色区分开来。
自从有了她,我的夜便光亮起来。清晨,我一夜无眠的眼睛水一样湿润,窗边悠然划过的鸽群洒下水滴一样清寒的哨音。我便在极度的亢奋中去寻找我赖以生存的烧饼,然后等待夜的降临。
我知道,她只属于夜。我躺在床上便努力让自己入梦,梦里大睁着眼睛,注视着窗外渐渐围拢的夜色。我知道她正潜伏在夜的某个弧线的边缘等待,然后以时间为坐标,精确地有序地寻找她丢失的东西。她总会在某个时间掠过我的视野,并停留在我的窗台。她注视着我注视着她的眼睛,企图捕捉某种熟悉的颜色,以确定我是不是她丢失的东西。
我飘浮在音乐里强迫自己入梦。我知道惟有入梦才能与她相逢。我的心溢满柔情。我暗暗地竟想纳她入怀,相互汲取体温,温暖她也温暖我冰冷的眼睛。终于在一个夜晚,我敞开了我的窗,不,为了做得自然,我打碎了窗上的玻璃。我以为没有了玻璃的阻隔她就会入我怀中,伸出粉红色的舌尖吻我的脸。
那个夜晚她姗姗来迟。我一直在梦里焦急等待。终于,她似一道电光滑落对面的屋檐,转瞬间掠上我的窗台。她爪尖抓在冷硬的水泥窗沿上发出裂帛般揪心扯肺的声响。她带起的微弱的风惊醒了沉睡的风铃,她们拥挤着发出一阵不耐烦的吵嚷。她如往常一样静静地蹲踞在我的窗台,像一尊雕像。她不爱说话。我开始唱歌。我的歌声清寒如水,却又忽然粗砺如沙。我看见了她湿润的眼眶。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的泪水。猫也会流泪?我的心霎时柔软无比。
她的皮毛在夜色中闪闪发亮。她如往常一样伸出前爪摇一摇我的风铃,然后,她如往常一样伸出前爪想敲一敲我的窗。
窗子已没有玻璃。我们都没能听见那一声记忆里本该如期而至的清脆。她的前爪伸进了我的阁楼,一瞬间,便火烫般疾缩回去。我知道,我阁楼中依稀尚存的人间的些许暖意灼伤了她。她凄厉地叫一声,眸子射出一丝怨毒或是伤心的光来。比冰更冷。
她转身纵跃而去。我再不能将她与夜色剥离开来。
我没有后悔敲碎了玻璃。我以为她还会来。在下一个夜晚来临之前,我没有按惯例吃两个烧饼。我用省下来的钱买了一只小铃,想等她再来时送给她,就系在她的颈上,让我能时时听见她忽起忽落的声音。
那个等待的夜晚终成为一场空梦。此后的夜晚也都是空梦至天明。她再没出现在我的窗台。
日渐消瘦的我忽然明白,我不该打碎窗上的玻璃。但那有又能挽留什么?我不过是她寻找的坐标上的一个象限中的一个区间,甚或只是一点。她终将一掠而过,开始新的无止尽的寻找。
此后,我再不言猫。我知道自己承受不了那种无得无失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