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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只读古龙，拒读金庸，总觉金庸拖沓繁复，长于叙事、弱于抒情；而古龙放浪，侠骨柔肠，又兼唯美，常以“情”字动人。近日偶得倚天屠龙记一书，受情节所诱，竟连日挑灯夜读，掩卷却又喟然。
心思之，如以国画相比，金庸作品似工笔细绘，构思严谨、布局工整，却有匠气。其笔下主要人物多行事端正、爱憎分明，虽也玉树临风，却不免拘谨，失之灵动。如令狐冲、如张无忌；而古龙作品却似大写意，脱于形而留其神，意在笔先，并不加赘述，点到即止，大片留白。其作品中人物也是意在剑先，放浪形骸、洒脱不羁，弃其形而显其神，忽忽动人。如李寻欢、如楚留香。
人物源于作品，作品诞生于人。说到二位大侠，也好有一比。金庸当是武林长者，貌相端严、威仪堂堂、言出有声、为天下豪雄景仰；手中兵刃当为一双肉掌，内力雄浑、招式恭谨、纵横捭阖、气象恢宏。而古龙则是江湖浪子，风流倜傥、洒脱放浪、易惹事端、又常为情所难；手中兵刃或箫或剑，身轻如烟、绝技深藏、飞花摘叶皆可伤人于无形无影之间。
另有一比。金庸便似李杜，虽不乏豪放浪漫，却凄凄然忧国忧民，身在江湖，心系庙堂；日日诵经作赋，心盼以笔救国；而古龙则似阮柳，或放逐江海、啸傲山林，或藏身街市、烟花江南。诗酒琴棋、笙歌管弦，一任风流快意，不知春秋朝暮，不管碎语闲言。
前人之述备矣。小子不才，心中蠢动，试拟从二位大侠作品中的人物来浅谈一番。想那张无忌幼年遭难，身染重疾，何德何能，竟连逢机缘，兼习各派神功，又以武为根，以德服人，成为明教之主、武林之尊？侠乃人心所向，江湖在人心中。金大侠一指扣住读者命门大穴，以奇、幻串连生活，制造出一个“非人”的江湖来。回头细思倚天全篇，应了“无巧不成书”一说，生于极北、恰遇谢逊，后回归中土、身染重疾，以胡青牛之“见死不救”却也能得中其意，学得神技；不意跌落深谷，竟缘逢九阳神功秘笈；后习得明教心法，又习波斯奇技。即便是在小细节上，金大侠也不放过迎合读者猎奇心理，又借之使故事回环跌宕、扣人心弦：安徽之行，逢上歹人吃人之举，张无忌居然也能逢凶化吉。这一切不光是巧，而且是奇了。最令人忿忿不平之处在于，但凡书中所现妙龄女子，必然花容月貌，又必然心系无忌一人！即使落难之时，蓬头垢面，却也能得芳心。噫，江湖之大，岂乏人乎？
诸位看官，皆为金老儿蒙在鼓里，虽心有妒意，却不得不为无忌之忧而忧，为无忌之喜而喜。
再说古龙，也是造境的好手。书中人物每每亦能逢凶化吉。只是，与金大侠手法不同，其人但凡遇险，必有美女、义士相救，却非奇遇武功秘笈。其立世为人，也都以“情”字、“义”字当头。说白了，古龙是个以情动人的高手。此“情”非彼“情”不光是男女情爱，更有亲情、友情，尤以友情为重。少年阿飞堕入情网，如醉如痴，全凭林仙儿吩咐，却只消李寻欢有难，必当抛却一切，以身化敌；而那李寻欢，拼得一生凄苦，忍辱负重，舍却青梅之谊，却只为报义兄相救之恩。说到此，便是我只喜古龙而不喜金庸的一大原因：侠之大道，关乎情而在于义。而现实生活之中，能如李寻欢者集情义一身，矛盾如此，难解难分，又有几人？只消小李飞刀一篇，便抵得著作等身了。
再说楚留香，与小李探花又自不同。探花多情，却也专情；而香帅多情，实为滥情。想来古龙是将香帅化作自身，去那飘渺无存的江湖之中，圆他那风流梦去的。然而，细想以楚留香之滥情，为何却又能名满江湖，为人尊敬，更引得无数女人前仆后继，甘愿以身相许？说白了，还是一个“义”字为基，但凡行事，无不参照侠之大道而为，旁人自然无可非非议。
回过头来，再说张无忌，虽也同香帅一般处处染情，却枉费了青春，并未揽得一女入怀，软玉温香、浪翻红衾。这是什么道理？从周芷若到蛛儿，从小昭到赵敏，甚至那阴险歹毒朱九真，见之即爱，显见张无忌并非专情之人。细想来，原是金大侠之故。金大侠即使是在炮制江湖侠梦，也不忘自身原则，传统礼教如毒攻心，早已难治矣。所以，金大侠费尽心机，安排此四女或死伤、或受缚、或沦入邪道，相继离却，只留赵敏一人，以解张无忌难以决断之危，终使得张赵二人携归江湖，完为玉壁，也大快人心。虽然在文末抖个包袱，让那周芷若现身，给看官留下“二女争夫”的余味遐想，却已经难以挽回大大的败笔——通篇看似对此情爱矛盾处理得圆润无痕，实则处处竭虑苦心，裂隙毕现，已难成美玉。
金庸之传统修为，古龙之奇侠风范，由此可见一斑。
古龙悲情自是，却陶然其中，实为一悲剧性格；金庸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实为喜剧性格。这性格之分，就不免加之于书中人物身上。
古派人物都是淡薄名利，醉心江湖；在古派人物中，虽个个风流、武功超卓，却都是毫无来由，不似张无忌系出名门。古派人物既无师承，又无来历，个个神秘，却都是侠骨铮铮，淡泊超然。这与古龙自身性格、处境不无关系。他一生放荡酒色，挥金如土，似薄雾朝来夕去，又似烟花划空而过，对名利地位，已然无求。他似江南才子，惯以风情示人，只可惜自身生得矮丑，便在书中寄托江湖侠梦，化身楚留香，阅尽天下春色，又矛盾地想要借西门吹雪白衣孤傲，来寄托自身清高之情。
金派人物都有鸿鹄之志，为国为民。众人只道那张无忌口中所言淡泊名利，一心不做教主，又在朱元璋奸计挟迫之下，于功成之际抽身而却，将一个大好江山、珠带龙袍拱手送人，实是心性使然；却不知，金大侠实是想要张无忌统领江湖，继而面南背北，一扫天下的。然而，究因史实俱在，金大侠又博古通今，难为“不知”只好恪遵历史，让那张无忌悄然遁去，成就淡泊之名。
言至此，金古二侠作品人物性格昭然。劝君生儿当如张无忌，身兼绝技，心怀明月，天性多情却从一而终，对待功名利禄，有所求而有所不求，识得时务，能知难而退，方为俊杰；而若生儿如楚香帅，则难逃“花心萝卜”之名；生儿若如西门，冷傲如雪，视金钱如粪土、暏美人如无物，虽身怀绝技，在现今，侠道早化为尘泥，迟早难免落个人缘散尽、举步维艰，终至形影相吊、抱憾终身。
2005-11-3于班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