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子的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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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岁月是人类身心深处对似水流年最不舍的追忆与守望,也是花草淋漓尽致的绽放之际残枝败叶的哽咽与重生。感喟之余,那些惘然留下微痕,不过是时光隧道疾走散落的韶光片羽,以及如梦如幻清欢中撒下的磷火电光一闪。

    我记得女儿出生时,不曾发出一丝啼哭,已故的母亲养育4个子女,也自叹未曾见过降生不哭的婴儿。更不禁惊诧的是:她降生第一刻,竟然睁大眼睛注视着我,似乎想获悉一个答案:身边的这个陌生人,竟然是她的父亲?!那眼神充满了洞彻一切的渴求,没有任何遮拦的清澈!

    当是时,她无惧无忧,如一张空白无暇的纸张有待填充世间所有的玄幻曼妙;当是时,她无比安详通透,如玲珑的杯子渴求充溢尽人世无边的快意美好;当是时,她那最具穿透力的注视,让我觉得宛如火山重新喷发,沉寂多年的岩浆从每个毛孔熊熊燃烧,甚至连臭皮囊里的腌臜都成为灰烬,在天空中肆意无惮地曼舞,失却了重量与方向;又如千年的冰川瞬间融化,如江河湖泊奔涌的无遮无拦,浩浩汤汤恣意流淌。只想与之共享人世间最酣畅淋漓的快乐,携手牵手直上云端见证血缘与基因之外更奇幻的云蒸霞蔚。

    女儿的童年,是我最开心的时光。每天她睡觉前,我给他唱歌,一改我过去声嘶力竭的嘶吼,那么深情款款,那时的声音不仅是通过耳膜传递给她,通过我的手臂与她躯体柔软的契合,脉搏与歌声与她呼吸也随之熨帖的吻合。如果不是妈妈提醒我,孩子早已睡着了,我会一直唱歌到天明。低头一瞥,才发现孩子那么安详,睡得那么沉。许是作为回报,女儿不满周岁,最早发出的声音竟然是爸爸,不是惯常婴儿最早发声是妈妈。究竟是血缘的感应,还是宿命的契合,是我终生唯一不可能破解的谜团了。

    临睡前,我会把她所有的衣服除去,小心翼翼地抚摸她,用手从头到脚来来回回地按摩,直到她身体格外柔软,把醒时所有多余的精力压榨干净,进入最深的睡眠。她还特别喜欢站在我手上,我托着她旋转着、无所顾忌的格格笑着,如飞翔的小鸟!

    稍大之后,她喜欢看卡通片,整个假期,我谢绝所有应酬,父子俩反复看着猫和老鼠,憨憨傻傻地笑着,每到开心处,她促狭地如片中那老鼠就冲过来,撞入我怀里,我宛然是只“大笨猫”乐于被她捉弄。更多的时候,我会到书房故作饶有兴致地读书,模仿汤姆索亚历险记的情节,请君入瓮般吸引索然无味的她,跑到我身边,问这问那的,让我给她解开没完没了的疑问,只因她无法片刻离开我注视的目光,无尽无休的亲子呢喃。

    有时我会说“提手旁”的字都与动作有关“月字旁”的字都与身体部位有关,比比我们谁知道的多,然后就交替举例,最后我总是让她说的多(当然有的是我肢体语言协助与暗示的),之后她会逢人就讲,她比爸爸懂得还多;有时我会难为她,一定要她列举三个字、六七八个字甚至十个字的成语,诸如莫须有,风马牛不相及,冒天下之大不韪,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典故的出处与来龙去脉,一一让她不知不觉中谙熟了。

    我们更喜欢一起做奥林匹克数学,尤其是追击与相遇问题,我总把题目里主角换成猫和老鼠,她很快通过直观地想象,加上我适时提示,破解了多数孩子颇费心力的难题。我乐于带她去嫩江边灌木丛,辨识不同树种草籽野花,赏玩江边垂钓者钓上来的鱼,辨识了泥鳅、江虾、柳根子、嘎牙子;去爷爷奶奶乐于在河床边拓荒耕种的土地,去观看马铃薯、豆角、番茄、辣椒、倭瓜是怎么长出来的,知道蝗虫、蜻蜓、蚂蚁、蛐蛐、蝈蝈等昆虫,懂得了书中看不见的知识,这个小美女经常是累的睡着了,在我怀里回家的。

    那时的光阴,因为她的存在,被染上了七彩。今年夏天,女儿即将高考,我这些年到处游走,只能偶尔去大连父子俩一起游泳嬉戏、下馆子打牙祭,女儿间或忘情地提及童年记忆里历历开心事,让我心醉与心碎交织。学习的压力、紧张的学业,女儿虽不复是无忧无虑、天真烂漫的孩子了,但那曾经全方位放纵地展现在我面前的赤子之心,那曾经童心无忌、一颦一笑的绽放,足以慰藉我近年来与之见面锐减的愧疚了。

    是什么让我的女儿不再像儿时那么坦荡荡地释放自己,曾经把快乐最大程度释放的赤子情怀,掩埋与压抑在心底那不可知悉的罅隙了。大抵出生后的赤子情怀,从淳朴的鹤城到喧嚣的大连的地域差异,从恣意玩耍的轻松到刻板单调的紧张之变迁,逐日磨蚀了内心的骚动,与自然、野性、灵动背离了,与生俱来的赤子之心的浓度、广度、宽度都衰减了,恍如“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烛成灰泪始干”了。

    母亲去世后的这两年,我朝夕相处的人换成了耄耋之年的八旬老父亲。父亲经历了太多的人世炎凉冷暖、起伏跌宕,但是依然精神矍铄,不让中年的我。

    记得2010年夏天,我陪他回山东老家,他一路滔滔不绝地给我讲述儿时的往事:讲述他40年前,抱着襁褓中的我,一家6口人回到文登县姥姥家。依然记得姥姥家每个邻居家姓字名谁,哪个两口子和睦、哪个吵架;舅舅怎么喜欢我,抱着我去山上打石头;水库里的鱼当地人不喜欢吃,哥哥儿时弄到几条新鲜鲤鱼,全家打了个大大的牙祭等等,与平素所见的木讷的父亲迥然了。

    我与父亲登临蓬莱阁,在苏东坡曾经写海市诗的地方,我就忽悠父亲是位列三山的南极仙翁转世,朗诵到“人间所得容力取,世外无物谁为雄?率然有请不我拒,信我人厄非天穷”时,父子俩哈哈大笑不止,虽没见海市蜃楼,却依稀感觉父子俩童心未泯,堪比人间兼具和合二美的父子仙;再赴崂山游玩,其他旅游者争相去热门景点拍照,我俩却欣然整个白天泡在那崂山下清澈的海水里,尽情地游泳嬉戏;坐索道登上了泰山,意犹未尽之际,从南天门一路步行下山,我们轻快的步伐、开心的交谈,感染着周围游客,他们不敢相信一个80岁的老人,竟然浑然葆有比一颗赤子心,健硕程度丝毫不让年轻人。

    祭孔庙、奠孔林、谒岱庙、品孔府家酒,在大明湖畔徜徉,在趵突泉边小憩,青岛海滨傍晚畅饮正宗青岛扎啤,不醉不归地一路纵谈古今、笑论人生,常常酣醉于“一山一水一圣人”淳朴的乡情民风里。我的手里一直给父亲拎着一大瓶桑葚浸泡的养生酒,每顿饭不拘场合,浊酒一杯、倾倒二人,父亲俨然忘记了老之将至、忘记了人生已至暮年。我常常不自觉浮现当年的女儿模样,仿佛酣醉沉眠在父亲充溢着老益弥坚感慨的胸前与臂弯。

    记得泰戈尔说过,一个人如果到了相当的年龄,仍然不失赤子之心,方是诗人。真正能够识字、领略常人难以品味的佳境、去摘取文学金字塔尖上明珠的、名副其实地带着诗人桂冠的,毕竟是凤毛麟角的少数。但是,此生我有幸偏得女儿天赋异禀的赤子浸染,又有幸被父亲勘破尘世浮沉的童心簇拥,资质愚钝、顽劣不堪的我,当然心怀最大的虔诚与感恩,渴求成为真正的赤子,悠然忘情于滚滚红尘,期许如庄子与鱼游曳于物我两忘的泓波,享受岁月的天光与山水的氤氲了吧!

    赤子的心灵如春草般柔软,遇疾风暴雨而不折;赤子的眼睛如朝阳般璀璨,蕴七彩于温暖中、含纯元而普照;赤子的鼻息如杨柳风,运化万物伸展以现其和煦、承载山川河流以示其包容;赤子的口舌最灵动,巧舌如簧可比天籁、口含蚌珠可睥睨天地;赤子的面色最柔媚,饿虎穷寇无从伤害、卑微沆瀣难以近身。

    如果想窥视赤子的庐山真面目,大抵只能用王羲之的铁画银钩、吴道子的别具匠心、八大山人的狂野逸趣、太白的诡异翩跹、黄宾虹的脱俗墨色,以蓝天为宣纸,以厚土为端砚,以日月为湖笔,以灵性为点睛之契机,才能使人类固有的赤子心云龙般飞翔逍遥了吧。

    记得大学时代,我曾彻夜懵懵懂懂地读老子的道德经,里面一句有“含德之厚,比于赤子。毒虫不螫,猛兽不据,攫鸟不搏。骨弱筋柔而握固。未知牝牡之合而朘作,精之至也。终日号而不嗄,和之至也”大抵是赤子的出处,从似懂非懂一路走来,年逾不惑,对老子首倡的“葆有生命荣光”与“能婴儿乎”的赤子之心的呼喊,有了新的感悟。道家的调息、静功、内丹等修身养性法门,处处浸透着对栖息于天地间人类灵性的回归吧。

    如果非要不揣冒昧地来给“赤子”下个定义,我一定会脱口而出:赤子就是以逆水行舟般上溯生命源头,延缓固有生命激情衰减速度,最大限度释放生命大美大爱之人。

    春雨2013年1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