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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金国的铁骑把宋朝的江山拦腰踏成了两段,可是江南依旧是杏花春雨的江南。父亲告诉我,在我两岁那年,风雨飘摇的大宋江山终于不堪一击,金国把宋朝的都城从东京一脚踢到了临安。
从绍兴到临安并不远,走水路和陆路都只需要几天时间。我们家在绍兴,我舅舅的老家也在绍兴。父亲从前也在临安做官的,后来辞了。我问他为什么要辞官,父亲恨声说,不耻于与豺狼为伍。父亲说的豺狼就是秦桧,岳元帅就是被秦桧害死的。听到岳元帅被害死的消息我已经十八岁,那天我和表妹唐婉正在沈园赏梅花。江南的冬天本不像北方的冬天那样寒气逼人,也没有飞雪连天的景象,几簇粉红的梅花星星点点,在亭台轩榭之间任意点缀,几许凉气,几许花香。一些花瓣零落下来,依旧光艳,无一点颓废之色。
婉妹,过来看这花瓣。我说。
婉妹过来了,说,世人皆赞梅花的孤高自傲,顶风冒雪,可惜这是江南,就算下雪,也太薄,因而也就看不到它的坚韧了。
我说,这花瓣,就要化成泥土了,依旧如此芳香。
婉妹蹲下身子,拾起一瓣,放到鼻边。
她说,老远嗅着香,走近了,也一样,不露痕迹的香,暗香。
婉妹,我想到了一些长短句,吟给你听好不好?
一定是说梅花的,婉妹笑。
是的,我说,于是吟了出来。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好词!婉妹赞道,尤其喜欢这两句: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游哥哥,来,我弹你唱,我们和一曲。
琵琶声起,我看见沈园的风们都竖起了耳朵,然后,跟琴声歌声相互应和。
黄昏时分,有人来叫,我和婉妹才跟丫鬟红儿一起回到我的舅舅家。
我看见了舅舅,他刚从福州回来。舅舅在福州做官。其实福州的官没有临安的官大,可是舅舅还是愿意在福州做官。或许,他也跟父亲一样,不愿意跟秦桧同朝为官吧,不过,他并没有辞官,他说,福州有一大批跟他一样疾恶如仇的官员,他们在一起,很开心。
舅舅回来带来两个坏消息,一是他要举家牵到福州。这意味着,从今以后,我将和青梅竹马的表妹天各一方了。我心里很难过,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口。舅舅带来的第二个消息同样让人难以接受:岳飞岳元帅被奸臣秦桧给害死了!
我看见舅舅的脸上带着悲愤的表情。舅舅说,大宋的江山就要保不住了!我恨不能扒了这奸臣的皮抽了这奸臣的筋!
舅舅的脾气很暴躁,他一生气,所有的人都不敢跟他说话。
婉,我们站在西厢的屋檐下,我说,我舍不得你走,你可不可以不走?
我也不想走,游哥哥。她拉着我的手,竟哭了。
2
母亲说,务观,你十八了,也该说一门亲事了。
我说娘,我还小。我说这话的时候有点言不由衷,因为我的眼前老闪现着婉妹的身影。要娶我就娶婉妹。
不小了,十八了。成了家,你就会明白一个男人该有一些什么责任。你看,今年你参加省试,没有中,你需要有一个女人来督促。
娘
已经请媒人给你说下了,说起来也是你熟悉的人
娘,你说的是谁?
唐婉,你表妹。你们从小青梅竹马,以后定会夫唱妇随,你也一定会功成名就的。
娘!
我想抱住母亲,靠在她的肩上,笑。母亲最理解我,我心里的事,她总是看得清清楚楚。我想亲近母亲,可是母亲的表情很严肃。
现在,你已经不是孩子了,说话做事,要有男子汉的样子。
我说,是。
你舅舅家要去福州,婉儿自然也要去,说好了,两年之后,你舅舅就把她送回来和你完婚。他们过几天就要走了,你父亲说今天他要过你舅舅家去,你也跟着去吧,多跟你舅舅说几句话。
是,娘。我说。
父亲站在书房里,面对着堆放整齐的书,背着手,表情深沉。
父亲喜欢面对着一大群书,沉默,思考。
他在想什么呢?
爹。我叫他。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壮士已去,壮志未筹。七尺好男儿,也逃不过贼臣的奸计。务观,下次到临安考试,去武穆墓点一柱香吧。
父亲的眼中噙着泪水,那是男儿忧国忧民之泪。
3
公元一一四五年的春天多美,烟雨中的江南是一张浓淡相宜的水墨画,不过所有的莺歌燕舞和草长鸢飞都比不上一张脸。那张脸被红色的喜帕遮掩着,可是我依旧看得见她的娇羞与幸福。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交拜,送入洞房。
我偷偷发现,母亲的脸上洋溢着笑容。
所有的宾客脸上都挂着笑。
亲上加亲,从此之后就更亲了,恭喜陆老爷陆夫人。
郎才女貌,两家又是门当户对,哪里还能找比这更妥当的亲事呢?
嘿嘿,两人还是青梅竹马呢,正所谓是有情人终成眷属。
婉,婉,他们都在夸赞我们呢。婉,社稷已是风雨飘摇,而我们,却依然有这样的幸福,我们应该感谢苍天啊。
我们被簇拥着进了洞房。婉妹的丫鬟红儿最后一个出去,关上了门。
三公子,有什么吩咐就叫我,我就在门口。
你出去吧,没什么事。
外面锣鼓声唢喇声鞭炮声喧闹声依旧,而我们的洞房却安静异常。
婉。我叫她。
她不说话。
我揭开她头上的喜帕,看见她的脸如绯红的梅花。她的眼睛像一汪害羞的泉水,却低低的,不敢看我。两年未见,我的婉妹出落得更加楚楚动人了。我轻轻地拉着她的手,我觉得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婉,从此以后,我们可以每天在一起,白头到老了。
游哥哥。她小声叫我。她吐气如兰,样子很温柔,很美。
4
沈园。
亭台依旧,花依旧,人依旧。
我越来越喜欢这里了,不仅因为这里环境清雅,适合读书,更重要的是,我的友情和爱情就是在这里成长起来的。
十六七岁时候,我喜欢在这里读书。伯伯家的仲高兄也爱和我在这里读书,我们高颂离骚或左传,天下在我们的眼里变成了几页可以翻阅的纸张。那个叫赵士程的士子偶尔也来沈园,有时候我们就一起读书,下棋,钓鱼。我们都年轻,我们都有美丽的梦想。我们畅谈天下事,小小年纪就想经天纬地。婉妹在我们身边,不大说话,偶尔说一句,她的见解会让所有的人都吃惊。大家想不到一弱女子竟有这样敏捷的思维,运筹帷幄,甚至比很多七尺男儿更显才能。
说话的时候,我与仲高常常因为意见不统一而争得面红耳赤。尤其是话题牵涉到父亲。我说父亲辞官退隐,那是不耻于与奸臣为伍,这正是古之所谓君子气节。仲高说如果是他,他绝对不会用这种逃避的办法。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何况,是奸是忠谁也说不清楚,需要时间去证明。仲高说,骂秦丞相的人自然不少,可是也不乏歌功颂德之人。十年和约江南乐,这到底是功还是过?我说只要长着一颗良心的人都看得出秦桧是奸不是忠,父亲虽未在朝廷做官,可却是万人景仰,比秦桧高洁多了。我说这话的时候其实心里也在打鼓,我对父亲辞官的做法保留自己的看法,我觉得他这至少是逃避现实,如果像他那样有正义感的人都走了,那秦桧不是就更可以为所欲为了吗?相较而言,我更欣赏舅舅的做法。他疾恶如仇,他在福州培养自己的势力,我相信他有一天一定会与秦桧对决的。可是仲高把矛头直指父亲,我不能不为父亲辩护,何况,他对秦桧的所作所为视而不见,不能明辨是非,所以,我并不欣赏他。
我们争辩的时候,赵士程就不说话,只听,有时候,扭过头,看看堤岸边。
婉妹坐在堤岸边的石头上,望着前面。溪水轻漾,稀疏的荷叶均匀分布着,在水里招摇。若是夏日,几朵白荷高高凸起,蜻蜓在水间跳舞。然后,就停在了花苞之上。
婉妹是那么喜欢水,是那么喜欢坐在水边。莲池曲桥,常常因为婉妹的影子而更加绚丽。
真美。我听见赵士程轻声地说。我瞅了他一眼,为什么他的眼里竟然映出婉妹的影子呢?
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而今,赵士程已然远游,而我的堂兄陆仲高,已在临安做了官。二十多岁,就有那么好的前程,很多人都说,他的前途不可限量。可是,我知道,他之所以仕途坦荡,还不是因为几首令人掉鸡皮疙瘩的献媚诗。
现在,婉妹成了我的妻子,我们在沈园游玩的时候,可以手拉着手,在无人之处,甚至会情不自禁地拥抱。
我喜欢沈园。
5
在江南小镇中,绍兴算不上别具一格,却是综合了其他小镇的特点。河道里的水自然清澈,古色古香的石桥,桥下时有各式的小船划过,乌篷的,白篷的,敞口的。偶尔游过的画舫,像无所事事的蜻蜓点过水面。老式的青砖瓦房一片一片连接起来,中间是青石板路的街道。繁华的街道上人来人往,客栈、商铺、当铺、铜铁铺、药铺、妓院随处可见,卖小吃的、卖狗皮膏药的、沿街卖唱的、卖字画的也到处都是。到处吵吵嚷嚷,在街上游走的行人脸上带着笑容,一切都呈现出太平盛世的繁华景象。我突然想起仲高的话:十年和约,换得江南一乐。江南被笙歌丽舞包裹了,可是,大宋的一半河山却被金国的铁骑蹂躏着。在吵嚷声中,我听见一些来自北方的痛苦呻吟。
我与婉妹信步走在街上,所见之处,尽是繁华。
前面不远,有一个卖唱的老人。老人似乎有意选一个人少的角落,在那里孤独地唱。那是一处废弃的房屋,房前有一棵濒临干枯的老槐树。老人就坐在树下唱。在他的旁边,并没有围观之人。可是,他依旧在唱。他拉着二胡,歌声和琴声很快被嘈杂的人声淹没。
游哥哥,我们过去看看,他唱得好凄凉。婉妹说。
我们挨近了,我听见他的琴声与歌声如诉如泣,像秋风掠过孤独的屋顶。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哟,直把那杭州,当作了汴州。
不知是谁的句子,他竟唱得如此凄凉,凄凉之中,掩藏多少无奈,多少感叹!
唱完了,琴声依旧低诉,咿咿呀呀,片刻之后,突然转高,调子慷慨起来,却是我熟悉的满江红。
怒发冲冠,凭阑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最后一声,老人竟然忘情,双目垂泪,歌声高亢,引得好几个人过来围观。忽然之间,二胡之弦,竟在戛然而止的歌声中断裂!
老伯,你没事吧?婉妹赶紧上前一步问他。
老人怔了怔,摇头,坐起来,把二胡放在地上,然后转身,我们这才看见原来树上还挂着一把琵琶。老人取下琵琶,抱在胸前,拨了拨弦,顿时发出金玉之音。
好琵琶!婉妹赞道。
琵琶好,国却破。再美的曲子,也不过是令人伤神的后庭花罢了。老人道。
婉妹突然说,老伯,你这琴卖不?
卖?老人似乎有点惊讶,进而道,卖了也好,免得往事迢迢,不堪回首。
那你要多少银子?
银子?不知道。喜欢你就拿去吧。
这怎么成呢?婉妹说,老伯如果不想割爱,我就不买了。游哥哥,我们走吧。
慢!老人叫住了我们。
你们是一对伉俪吧?看得出你们很喜欢这琵琶。给了你们,也算是物有所归吧。送你们了。
他把琵琶递过来。
不不,我说,我们虽然很喜欢它,可是君子不受人之物,还是给你银子吧。
我拿银子。
也好也好!你就随便给几个铜钱吧,这琴——老人低下声音来,说,这琴,是情,不能卖的。
情?
对。我是东京人氏,这琴本是我给爱妻的定情之物。我们恩恩爱爱,原想能白头到老,不想金国人打过来,三个儿子都以身殉国了,老伴也在战乱中失散!我背着这琴找了她五年,音信了无。我想,她该早离开这个世界了。金狗不灭,人就无聚。这琴,留着也没意思了。所以,就送你们吧。
老伯,我们说,想不到这琴这般重要,我们是万万不能要的。
其实我也不想送你们,老伯说,可是我四处漂流,说不定哪天就离开人世了。如果这琴也跟着我走了,不值。所以,还是送你们好
我记得那天老人匆匆把琴留给我们就走了。我给他钱,他怎么说也不要。后来,他要了六个铜钱。他说,就当是卖了。他说,就当是你卖来送给少夫人。最后他说,这琴,是情。老人提着断弦的二胡消失在人流中,我竟有一些想哭的冲动。
6
有一天我拉着婉妹的手,又要去沈园。这时候,母亲止住了我们。
务观,母亲说,她的脸看起来显出少有的严肃,你应该读点书,明年秋天,省试又要开考了。不能老是成天游山玩水,沉迷于儿女私情。
娘,我说,我每天都读呢,婉妹也陪我读。
女人读什么书?母亲的目光转向婉妹,我原以为你会督促务观读书,没想到你也不懂事,这些年来只顾玩去了。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孩子都三岁了。你也应该像个贤女,多做点妇人之事。
母亲的意思我明白,她是说婉妹还没有为我生育子嗣。
娘,我们还年轻。我替婉妹说。
年轻?今天年轻明天年轻,还能年轻多少时日?也不想想自己的前途。想像你父亲一样做隐士不成?陆家世世代代吃的都是朝廷的俸禄,难道如今一代不如一代了?
娘,我感到很局促,说,儿怎不想为朝廷出力,实现自己的抱负?可惜现在奸臣当道,官场黑暗,忠良受害,想要报国也无门啊。过些年,我想总是有机会的。
母亲说,机会现在就有一个。仲高从临安回来了,我托他,让他到临安帮你谋个一官半职。他答应了,过两天你就跟他去临安吧。
娘,我说,仲高兄凭什么做的官你还不知道?他鸟附丞相府,荐的差使还会干净到哪里去?叫我学他,也太没气节了。
务观,娘说,男子汉应该以前途为重,这些年来,是谁把你的志气消磨掉了?
娘的表情有些僵硬,到底我们怎么得罪了她呢?
娘,贴心的娘,你是为孩儿没取得功名才如此不快的吗?若是,孩儿定当加倍苦读,不负你望。
7
婉妹说,游哥哥,婆母望子成龙,我见你仕途不顺,报国无门,这里有一个主意,不知可行不?
我说婉妹,你讲。
爹爹在福州做官,何不修书一封给他,叫他在福州给你荐一个职位?一来你总算有点事做,二来也可以不在天子脚下,看秦桧及其党羽的脸色。
我说这样也好,只不知道能不能成。
婉妹说,书信我来写吧,这些事,我与爹好说一些。
婉妹写毕了,叫红儿送到驿馆去。
我说婉妹,前几日那老人送我们的那把琵琶呢?来你奏一曲,我舞剑。
她抱起琵琶,弹奏起来,是那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关山月。随着琴声,我挥剑疾舞。琴与剑,包含了多少郁闷与激情。
这时候红儿疾步过来了,然后我看见了母亲。
真是妇唱夫随,其乐融融啊。母亲说,她的表情有些奇怪。
娘,这里请坐。我们停了下来。
娘坐下来,红儿赶紧上了一盏茶。
原来你不跟仲高去临安,是另有打算啊。娘说,是个好主意,可为什么要瞒着我呢?嫌我碍事吗?
娘,你说到哪里去了,我不跟仲高去,那是我不想鸟附奸臣秦桧,大宋河山被他败掉了半壁,岳元帅被他残害致死,这些娘也是知道的。当年父亲归隐,还不就是为了一个词:节操!所以,儿也是不想陷于不义。
所以,你们就瞒着我要去福州?
娘,这事还只是一个念头呢,儿是想等有了眉目再向您禀报。
罢了罢了,为娘的含辛茹苦把你养大,如今娶了媳妇忘了娘,只听枕边人语,娘的话倒是成耳边风了。这么大的事,娘竟然不知道就被决定了。
娘,我说,您是多心了,我永远是您的好儿子,我怎么会不听你的呢。不过,无论去福州还是临安,都关系到儿的前途,我们再商量商量,我把父亲请来大家再合计一下吧。
好,去请他来吧。
红儿,我说,去请老爷过来商量事情。
不,娘说,你亲自去。你这孩子,是越来越没规矩了,这点礼数都不懂了,到底是跟谁学的?
娘,我还不是想在这里陪你嘛。我说。
有婉姑陪我就够了,你去吧。娘说。
我去请父亲的时候,母亲对婉妹说了些话。
娘说,婉姑,我们姑侄成婆媳,该是心贴心,连在一起才是。
娘说,等会老爷来,你要劝劝务观,叫他听娘的话。
娘说,务观越来越不听我的话了,这些年来,我又当娘又当老师,辛辛苦苦培养他,教他读书教他做人,我的决定是不会错的。你要多规劝他。
我到父亲的书房,父亲正在看书。
父亲,我说,婉妹请你过去商量一个事情。
什么事?
我想跟婉妹去福州,请舅舅在福州给我谋个差使。因为前几次舅舅在来信里说起过,府尹招贤,如果我去一定会人尽其才的。
去福州?父亲沉思了一下,说,很好很好,秦桧自以为一手遮天,可是并非天下都是他的,福州的确是个好去处!
8
父亲突然问我,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在朝廷做官了吗?
我说,耻于与豺狼为伍。
爹说,并非完全这样。
爹说,我当然因为与奸臣同朝为官而感到耻辱,但并没有退隐的意思,是奸臣在皇上进谗言,使得为父在朝廷呆不下去,不得以才出此下策。外人有说我惧怕奸臣才离开朝廷,有说我不愿与奸臣同朝为官,谁知我苦衷!在朝廷里,奸臣横行霸道,凡与他政见不合或是与之相敌的,最终都没有好下场,比如岳元帅。如此看来,为父还算是幸运的了。也怪为父懦弱,不敢与奸臣拼个你死我活,只得赋闲在家,等待时机。务观,你读了那么多圣贤书,懂得做人之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自是君子风格。你舅舅性格火暴,疾恶如仇,也是堂堂大丈夫。你去福州,我想你会有一番作为的。
我与父亲到了母亲跟前。
老爷,母亲说,务观欲携婉姑去福州,而我力主他跟仲高去临安谋事,你觉得呢?
去福州好啊,父亲呵呵一笑说,去福州也当是回家,有他舅舅在那里,可以相互照顾嘛。
婉姑,你认为呢?母亲看着婉妹,眼神里似乎有某种暗示。
婆母,婉妹说,按说,父母在,做儿的本不当远行,可是好男儿欲实现抱负,早晚也是要离开双亲的。好在你们二老并不介意游哥哥出门。至于是去福州是是去临安,婉儿认为,若是在临安,以游哥哥的性格,就算暂时安得了身,恐怕受不了约束,最终也会与秦丞相发生冲突。若是去福州,却不会有此等担忧了。福州多有与游哥哥一样的忠直之士,游哥哥到了那里,定会意气风发,有一番成就的。
那么也就是说,你赞成去福州了?母亲的脸色很阴沉。
婆母,婉儿是这样想的。
我明白了,母亲说,不是务观要去福州,是你想去福州!
婆母,您误会了。我是为了游哥哥的前程。
前程?前程就是看花赏月,游山玩水。我想你们是绍兴玩腻了,就想换一个地方吧。临安又太近,怕我隔三差五去约束了你们,所以干脆跑到福州去!
婆母!如果您这样认为的话,就让游哥哥一个人去,我留在绍兴服侍您。
哈哈,这样一来,我不就变成棒打鸳鸯的罪人了吗?婉姑,我们本是姑侄,所以我才放心把务观交给你。想不到你到陆家之后,蛊惑务观,使得他没有上进心;离间母子亲情,使得务观也视我为妖魔鬼怪,要远离我。既然你们要跟我对着来,那么我要说:务观不准去福州!
娘我说,你误会了婉妹,她不是你说说的那样娘,儿之所以想去福州,还不是满腔热血,却报国无门,才会有此想法。娘,男子汉大丈夫要恪守气节,这还不是您老人家教导孩儿的吗?
父亲说话了,声音很低,语气却显得威严。
不管你们母亲说了什么,都不准顶嘴!一家人不分老少,全都吵起来,这还是一个家吗?夫人,你有话也好好说,他们毕竟是孩子。
嫌我说话难听?难听的还在后面。我要说的是,务观不准去福州,唐婉你倒可以去福州了!
我有个一个人去干吗?
不用管你去干吗。你收拾起程回你娘家吧,不用再回来了!
什么?
我惊呆了,仿佛晴空打了一个霹雳。
娘!你不要开玩笑!如果什么地方得罪了你,我们给你赔罪!
我不是开玩笑。古有“七出”:无子、淫佚、不事舅姑、口舌、盗窃、妒忌、恶疾,唐婉不顺父母,不生儿男,多口舌是非“七出”已非只犯其一,你足已出妻了。
婆母,你何以如此对我?婉妹心中悲痛,软瘫在地。我赶紧抱住她。红儿见婉妹这样,只双目垂泪,不停的喊:小姐,你怎么啦?
现在,唯一能挽救婉妹的,唯一能挽救我们的婚姻的,只有父亲了。我把目光投向他。
父亲又说话了,他说,夫人,这事处理唐突。陆唐两家如此之亲,况且婉姑又如此贤惠懂事,你怎么会说出要务观出妻的话呢。
母亲看起来依旧盛怒。她说,我不是说你,枉你几十岁的人,竟也分不出好歹。陆家世代朝天子,秦丞相也服侍皇上,大家本是同僚,你怎能视他为仇人?至于他做的事,是好是歹得皇上去说,得后人评说!这也罢了,你倒把个官职给辞了装清高!这个也罢了,而今在务观的前途上,你竟也不分是非一意向着他!你看仲高侄儿,早年跟务观在同一个先生门下读书,先生只夸务观学得好,这才几年时间,仲高就做了多大的官,可是你看务观,现在是什么下场?纵情山水,不思进取!怪只怪当年我一步走错,把个唐婉娶给了他!如今叫务观做出出妻之事,虽有伤姐弟情分,却也顾不得了!
父亲有些尴尬,他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似乎是痛苦,似乎是无奈,抑或搀杂着别的表情。父亲说,夫人,说那些旧事干吗呢,二者且能混为一谈。婉姑的事,还应谨慎行事。
我悲痛欲绝,跪在母亲面前。
娘,我说,我们做错了事,你就打我们骂我们,千万不要让婉妹离开,娘,你知道,婉妹是我的另一半,我不能离开她!
她对你就那么重要?娘笑,笑得有点凄凉,有点无奈。那么,娘在你心里有是什么地位,你就那么想把你的娘扔了?
娘!你也重要,你生我养我教育我,没有你就没有我,我们会一辈子孝敬您老的。
那么,我跟唐婉在你心里谁更重要?
娘,你别那么说!你们都是我的心头肉啊,一个是我生我养我的娘,一个是敬我爱我的妻!
哈哈!娘突然长笑,要娘还是要唐婉,你自己选择吧!
我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悲愤,只感觉头脑昏沉,喉咙里有什么东西往上涌,腥甜的。
娘,你怎么就这么忍心呢?!
9
小红楼。
每天,我都要悄悄来这里。这里是我与婉妹的别院。
父亲说,你娘正在气头上,她是个固执的人,如果现在求她,她肯定更不答应,所以,干脆先避一段时间,等她气消了,婉姑也就可以回陆家了。
我想也只有这样了,她是我娘,我总不能老让她伤心。所以,我就把婉妹安排了到小红楼。小红楼是父亲刚为我们买下来的,这是一个小小的四合院,院子里种着许多花树,青绿一片。婉妹也喜欢这里的环境,不过她说,她很想快点回到陆家的大宅院里去。
游哥哥,我不知道我有什么错,我不知道婆母为何要如此对我。
婉,你没有错,母亲也没有错。母亲是因为太爱我,她怕我不思进取,误了前程。而我也不中用,两试不中,所以,她就把责任都推到了你的身上。她这是爱子成仇啊。她人老了,希望我去临安,那样就可以近一点了,她就可以时时知道我的消息。可是,我却违背了她老人家的意愿,因此,她才做出这个令人伤心的决定。其实我知道她心里也不好受,可是,她很固执,她决定了的事,就要做,所以,婉,我对不起你
游哥哥,你别说了,我明白,我懂。就算婆母一辈子不要我回陆府了,只要你还爱着我,我也就满足了,就像——
婉妹站起来,转身从墙上取下那位无名老人送给我们的琵琶,她说,就像这把琵琶的主人,他们虽然天各一方,生死未卜,可是,他们却彼此爱着对方,海枯石烂情不移。
婉,只有你最知我,可是我却让你受委屈了。
游哥哥,你别说。她用两个指头,捂住了我的嘴。
人世间的爱情,似乎要经过磨难之后才会显得弥足珍贵。
10
务观,现在,唐婉已去,你再无羁绊,该静下心来读书。明年秋天就要到了,省试又要开始了。你不随仲高去临安,就只有考科举了。这一回,定要成功才是。母亲说。
是。
我坐在书房,开始读书。孟子,春秋,左传,战国策,所有的篇章像刻骨的往事一般清晰地显现在我的脑海之中,我不要再读它们了。而且,它们已经成为了我思想的一部分。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考不中。
娘,我说,你还生气婉妹吗?
你别提唐婉!母亲的脸色马上阴暗下来,没有她,你可怕早就入仕了。都是为娘当初考虑不周,才害了你,所以,娘才决计让你休了她。一日夫妻白日恩,我知道你舍不得她,不过谁叫他如此叛逆呢?况且,好马不吃回头草,你赶快从心里面忘记她!天下好姑娘多的是,为娘正在给你张罗,就快有结果了。
娘,婉儿真的没有你想的那么坏。要不等我考过省试,再把她接回来,就当是她回娘家省亲呗。您看,您跟舅舅是亲姐弟,您还要回他家省亲呢,这条路,不能断啊。
你别跟我说这些!我知道事情该怎么做,你的任务是读书。读书,知道吗?
娘的语气越来越急,我怕她再生气,所以只好沉默。
我每天依旧读书。空闲的时候,就到小红楼与婉妹说话,作诗,弹琴,舞剑。我对婉妹说,我一定会说服母亲的,我一定要让她重新回到我们陆家的大宅院去。而婉妹告诉我,她珍惜跟我在一起的每一刻。
这些年的每一刻,都将是我这一生最美好的回忆。我爱你,游哥哥。她说。
心里的暖流春天一样流淌着。我的婉妹,我的妻子。她站在我面前,高高的云鬓,动人的脸庞,一双能够看穿我的心的眼睛,她的所有的一切,都饱含最丰富的内容。她因为温柔与善解人意而显得更加美丽,也因为美丽而更加温柔与善解人意。这就是我的婉妹,我的妻子。
娘不知道小红楼。娘见我出去也不大过问,娘自然知道我已经是一个男人了,男人总有男人的事。有一天娘对我说,事情已经差不多了。我说什么事?我问的时候心里在打鼓,嘣嘣直跳。现在我特别担心娘给我安排的事,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是王家的姑娘,她父亲曾做过几任府尹,在绍兴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特地打听了姑娘的情况,懂事,有孝道,是我喜欢的那种姑娘。
娘到底在说什么?
我不是告诉过你吗?要给你娶一门妻子。
娶妻?
是呀。
我从来没想过这件事。娘,以后再说吧,我现在心里只想着功名。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已经虚度了几年,现在老大不小了,再这样下去会落人笑柄的。这件事不用你操心,还是我做主吧,你只管读你的书去。
娘!不!这件事现在决计不谈,你让儿静一段时间吧。
娘知道你心里还想着谁。那是不可能的事了,你不要再想。男人,总是要娶妻的。不过,这事等你考试过后再办吧,王家只有这样一个独女,也不想操之过急。
我无奈地看着母亲,母亲的热心让我沉重的心又加了一只砣。
11
有消息传来,舅舅调到了临安府。我知道他终究还是不想在福州呆下去了,他不愿在那里苟且偷安。或许,他已经有所准备,在适当的时候要与奸臣一搏。
临安隔绍兴是那么近,我不知道婉儿的事还能不能够瞒得住。
我想去见爹爹。婉妹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对我说。
为什么呢?
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我就想见爹。婉妹垂泪了。
我想了想说,不如这样吧,你一个女子家去临安不方便,我去吧。你知道如果让舅舅知道娘如此对你,他脾气暴躁,必然会恼羞成怒,那样,结果将不敢想象。我先找他,把事情委婉对他讲,多规劝他,叫他用一些软硬的办法,看看能不能说服母亲,让你回去。而且,也说说从前我们提过的去福州做事的事情。如若去得了福州,我倒可以耍点性子让娘准许我去,到那时,我再悄悄把你也带去,那样,我们又可以自由了。
嗯。婉妹说,那就你去吧,什么时候走呢?
明天吧。我说,若娘问起来,我就说去杭州访友,反正也要不了几天。
去临安的船找好了,婉妹送我到码头。
有小雨,我们撑着一把大大的油纸伞,走在高低不平的青石板街面上。红儿走在后面,给我提着简单的行李。竟然有些许的冷,婉妹偎着我,好小好小的感觉。我突然觉得她像风一样,就要从我的身边溜走。
我挨紧她,好让她感受我身体的温暖。
婉。我说。声音低低的。
游哥哥。她应道。声音低低的。
我们都有很多话要说,可是我们都不用说。我想说的,她懂,她要说的,在她的心里,我也听得见。
码头。船家早探出头,在那里朝我们张望。
公子,已经准备好了,我们走吧。他朝我喊。
我把伞放下,双手轻轻抓住婉妹的肩头。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不动。时间在停止。她眼里浸出了清泉,却如磁铁吸住了一般,只在眼眶里打转。
婉,别哭。我就走几天,回来后,就一切都好了。等我,啊?
嗯。她说,声音里蕴涵着万般柔情。
我拉着她的手。我不想放下。
雨依旧在下。
船家又在喊:公子,时候不早了,我们启程吧。
我说,就来了。然后接过红儿手里的行李。
红儿,你要好好服侍小姐,被冷着她,饿着她。
红儿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一转身,跳上了船。
船开了,婉妹和红儿依旧站在码头上,动也不动。
她们离我越来越远了,婉妹的脸,婉妹的泪眼,逐渐模糊在朦胧的雾气之中。
我的心逐渐冰凉。婉,这是一次希望之旅,为什么我却感觉到有一些不祥之兆笼罩着我呢?
12
务观,你恨娘吗?娘爱怜地问我。
娘,你是我的娘,我怎么会恨你呢?我只恨我自己。我说。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世界是如此的空白。
我去临安没有见到舅舅,等我回来的时候,我的婉妹也不在了。
婉妹是被舅舅带走的。
我去临安的时候,舅舅就开始从临安出发,回绍兴。或许,在我去临安途中遇到的某一条船上,就有我的舅舅,而我回绍兴遇到的某一条船上,又载着舅舅和我爱的婉妹。我们就这样一次一次地,错过在同一条河上。
我不知道舅舅是怎样知道婉妹被休的消息的,也不知道他是怎样知道我们的小红楼的。舅舅跟母亲吵了一架,据说还砸了一些东西。舅舅问母亲何以要这样对待婉妹,母亲说婉妹七出有三,叫子出妻合法合理。舅舅说,从此之后唐家再没有你这个人,我把我的女儿带走就是。我就不信,唐婉嫁不了个好人家。
听家人说,那天的情况很复杂。他们都来到了小红楼。舅舅跟母亲和父亲吵起来了,父亲又跟母亲吵起来了,乱成一团。婉妹哭。红儿哭。后来,母亲也哭。后来,舅舅要带走婉妹。婉妹不肯,说要等我回去,只要我叫她走,她就走。舅舅打了她一耳光。舅舅说,没见过像你这么贱的人。然后,就叫人把她拖走了。
等我回到我们的小红楼,故事连尾声也没有了。整个小院空空洞洞,一切都像一个梦,而我,正处在梦醒之后的虚脱之中。
物是人非。小院里的景物还在,墙上的琵琶还在,可是我的婉妹已经不在我身边了。
父亲看着我失魂落魄的样子,对我说,一个男人怎么可以永远沉溺在悲痛之中?赶快振作起来!男人之所以是男人,就是因为他可以默默承担一切巨大的痛楚。痛过了,就要站起来。
我知道,我说,可是我就是振作不起来。爹,您知道吗?此时的婉妹,不知道比我更痛苦多少!而她,只是一个弱女子!想到这些,我的心就像撕裂一般痛!
也许,痛过了,就会好。父亲说。
可是,父亲,好与不好,又有什么区别呢?我在心里说。
13
我拒绝回到陆宅。我对母亲说,我就在小红楼读书,小红楼清净。母亲其实知道我怀揣的是什么心思,不过,她知道我心里已经很痛苦了,所以只好随了我。几乎每天,她都会到小红楼看我。她常常悄悄瞅着我,看我读书,看我发呆。
务观,或许现在你很恨娘,可是以后你就知道娘的决定是对的了,男人要提得起放得下,男人要的是前途。所以,你还是积极准备省试吧。
娘见不得我发呆。娘说,我很伤心你的儿女之态。
可是,我能做些什么呢?
我知道娘爱我,我是她的心头肉。但是,娘又是个固执得有点心硬的人。她爱我,爱得我惨不忍睹。我的娘啊。
娘不在的时候,我常常会取下墙上那把琵琶,轻轻地触摸。我轻轻地抚摩每一根弦,那些地方,从前,都是婉妹的手指接触过的地方啊,我一触摸到那些地方,就似乎看见了婉妹抚琴的样子。我看见婉妹幸福而忧伤的手指在轻轻地拨弄琴弦。我常常沉浸在那样的情景里。
我要告诉她,我不能失去她。是的,我一定要告诉她,要她等我。
那天我正抚弄着琵琶沉思之际,突然看见了红儿。我大吃一惊,以为是看错了,揉了揉眼睛,的确是红儿。
红儿!我说,你怎么来了?小姐是不是也来了?
公子,她说,我是来帮小姐拿一样东西的,就是你手里这把琵琶。
琵琶?我喃喃道,她是该带去的,她说过,我们像这把琵琶从前的主人一样,海枯石烂情不移。卖琴的老人也说,这琴,就是情。
我把琵琶递给红儿。
小姐还好么?
她不太好。红儿的眼睛红了,小姐她总是不言不语,东西也少吃。有几回,我听见她在梦中叫你的名字小姐让我告诉你,好好读书,要考取功名。只要你有了前途,她就高兴
哦。我的心又一阵刺痛。这样不行的,你叫她多吃饭,身体要紧
我说不出什么来了。爱,是自己不能左右的事。
这样吧,红儿,我写一封信,你带给她。
红儿点点头。
写什么呢?我展开纸,心如乱麻。
其人如玉,其心如玉。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重圆有日,待我三年。
就这些吧。想说的话千万,一张信纸,不能道万一。好在我的心,她懂。我把信纸折好,交给红儿。
我说,你告诉小姐,要她保重身体。其他的,我不知道要说什么。还有,我就去参加省试了,叫她祝福我。
红儿含泪而去。
14
我似乎把一切都忘却了,或者说,我是把爱情忘却了。我读书,读孙子左传,我的眼前展现出一片大好河山,可是这片河山正被金国人蹂躏。这是另一种痛,一种更为深刻的痛。而要拯救这种痛,唯一只有手中的书。有一天晚上母亲看着我苦读的样子,说,务观,你终于长大了,娘终究没有白疼你。
我心中又一阵刺痛。
我的耳朵里,似乎飘过一阵琵琶之声。我看见婉妹的手指杂乱地交错在琴弦上。
娘,您晚安吧。我说。
公元一一五三年,我参加省试,我的文章得了第一名。主考官陈子茂老师接见了我。
陆游,他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取你的文章为第一吗?因为在你小小的一篇文章里,装满着一个大宋朝。其实在考试之前,就有人暗示过我,要把第一名给某人。可是,我拒绝了。你知道暗示我那个人是谁吗?他就是秦桧。他的孙子也与你一起参加了省试。可是,他的文章华而不实,得不了第一。
我默默感叹。秦桧要一手遮天,却也有人不畏权势,主持公道。这样的人,就是宋朝的脊梁啊,可惜,很多这样的人,已经或者正在奸臣的淫威之下逐渐倒下。
我举起酒杯,敬了陈子茂老师一杯酒。
陈老师,我敬佩您,不是因为你让我成为第一,而是因为您的那颗公正不阿的心。
这句话,我发自肺腑。
公元一一五四年,我满怀激情参加了礼部复试。结果去榜上无名。不久之后我就知道了内幕,原来是秦桧对去年之事大为不满,所以就在这场考试中做了手脚。我的试卷变成了他的孙子的试卷,而他孙子的试卷竟变成了我的。
我没有愤怒,没有悲伤,没有绝望。我明白,正义与邪恶是同时存在的,只不过,邪恶终究会死亡。我要等。
果然,这一等就是八年。公元一一六二年,孝宗皇帝即位。他召见了我,赐我进士及第。这已是后话了。
我要告诉你的是,无论在什么时候,我都没有忘记过我的婉妹。
15
重圆有日,待我三年。
这是我说给婉妹的话,我当然记得。
三年间,发生了很多事,我的仕途也在坎坎坷坷地前行。很久没有回家了,母亲写信给我,要我回家,他想看看我。母亲已给我写了几封信了,我不能悖了她老人家的心愿,何况,在我的心里,也记挂着她。
就要过年了,绍兴老城里显得很热闹,各种年货都摆了出来,只等人去买。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全都带着笑容,毕竟,又一年就要过去了,而希望,就在前头呢。
天有些冷,刮着刺骨的风。可是,春天毕竟开始来了,虽不见万绿吐新的景象,却也有了春的痕迹。院子里的一树梅花,正娇艳地开着。
我的心里突然一阵刺痛。
我想起沈园的梅花,想起我曾经与婉妹应和的卜算子。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我听见如诉如泣的琵琶声穿过庞杂的街道,穿过冷冷的风,进入我的耳膜。我看见沈园的梅花开了,它们一朵一朵都在笑。我闻到梅花的香气扑鼻而来,幽香如故。
这么些年过去了,现在的沈园,不知道有没有换主人?我披了件风衣,信步出了家门。
沈园。
还是从前的沈园。楼台轩榭,莲池曲桥,奇花异草,茂林修竹,一切都还在,一切都还是从前的样子。那墙边的梅花,有的开得潇洒精神,有的含苞欲放。我站在一枝梅花前,看着,痴痴地想,回忆像流水,在我的脑海轻轻流着。
不知道,我的婉妹,她现在好不好?
整个上午,我走遍了沈园的每一个地方,每一个从前属于我们的地方。每一处,都是心酸,都是幸福。于是,我有些累了。旁边,我看见绿树掩映之中,竟飘着一个大大的“酒”字。短短几年,沈园已成了绍兴人的欢娱之所,现在,连酒家也有了。
那么,就去喝一壶酒吧。
我进了酒家。
酒是好酒,尤其是在这样的冷天,可以御寒。于是,我开始自斟自饮。
于是我看见有人进来了。我的心一震。我忘记我是在什么地方了。
走在前面是是旧友赵士程。在他的后面有两个人,一个是红儿,一个是我朝思暮想的人,我的婉妹。
我站起来,看着他们,然后,我的眼睛停在了婉妹的脸上。她披着严实的披风,只露出一张脸。不过,我已经看出来了,那是一张憔悴的脸。
婉妹也看见我了,他的脸色苍白,眼睛里包含着复杂的内容,有幽怨,有惊喜,有无奈,有孤独,还有绝望。
公子,你怎么在这儿?红儿惊叫起来。
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和婉妹同时说了这句话。这太令人意外了,我万万没有想到,我与婉妹竟能在这里相见!
陆兄,好久不见!赵士程向我拱了拱手,回头把手搭在婉妹的肩上,说,给你介绍一下,这是内子,大家都是熟人,呵呵。
我什么都明白了。三年,一千多天,足以让很多事情改变,足以让爱情改变。我的婉妹已经不在了,她现在已经嫁给了赵士程,成了赵士程的妻子!老天真是捉弄人啊,这三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牵挂着她,思念着她。可是,她早躺在了别人的怀里。要命的是,我居然在这样的场合与他们不期而遇!
我也朝赵士程拱手道,赵兄,好久不见。
都是故人,陆兄,来我们一起喝几杯吧。
不了,我说,不早了,我得回去了。
我瞟了一眼婉妹,她耷着眼睛,没有看我。
她在想些什么呢?
我的心里,像涨水一样在翻腾。
陆兄,如果不把我当外人,我们就在一起喝几杯,也许也许,我们可以叙叙旧。赵士程说,一脸的真诚。
我坐下来,如果我走,倒显得小气了。
陆兄,我们喝几杯黄滕酒如何?赵士程说。
随便吧。我说。
酒菜上来了,喝了几口,赵士程离开座位,说,陆兄对不住了,你慢喝,我有点急事需要出去一阵,马上就来。
他看了我一眼,又看了婉妹一眼,他眼神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他是想说,你们有什么话要说就说吧,我避一避。
一下子变得空荡荡的了。偌大一间屋,只有三个人。
这些年,你过得好吧。过了好一会儿,婉妹终于说话了。
还好。我说,你呢,你好吗?
我也好。她说。
于是我们再无话。
你终于,还是我忍不住说了这句话。说完,我就后悔了。我怎么能够责怪婉妹呢?是我辜负了她,是我对不起她。
公子,你别怪小姐,谁叫你那么绝情,要她等你百年。
等百年?什么等百年?我很疑惑。
重圆有日,待我百年。你的信上不是这样说的吗?
我怎么会这样写呢?我写的是“重圆有日,待我三年”!
那“三”怎么会变成“百”呢?红儿说。
红儿,我问你,我给你信之后,你有没有改过?
改?红儿纳闷地说,我怎么会改?公子你知道我不认识字!
那么,信有没有经过别人的手?
红儿想了想,说,我明白了。当日我拿着信正离开,遇见老夫人,他问我到绍兴来干什么,我就对她说了,她叫我把信给她看,看后说“这务观,失魂落魄的,竟把字都写错了,等我给她改过来”当日我以为是公子真出错了,却没想
你别说了,我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我抱着头,痛苦地说。
婉妹,我我
我想拉着她的手,可是见她无动于衷,我终究还是晓得了,她现在已经不是我的妻子,男女授受不亲,我们只能以宾客之礼相待了。
其实,我当初就明白了的。婉妹幽幽地说。你的字我还认不出来么,我也问了红儿其中的过程,红儿说见到你脸色很苍白,我知道可是,我见姑母已经没有一点回心转意的意思了,我再回去,不仅会让姑母难过,更会让你跟姑母的关系恶化。所以我就后来,士程家托人来提亲,爹就应允了
难怪,后来我写去的那么多封书信,都如泥沉大海,没有回音。造孽!一切都是造孽啊。我感觉心很疼。母亲,我千方百计的挣扎,最终,我的幸福还是要葬送在她的手里。我该怨她吗?我该怨她吗?
赵兄对你好吧?我说。
好,她说,其实你也知道,在好几年前,我们一起在这沈园玩的时候,他对我就不错,所以所以
我知道,我明白。我说,婉妹,那把琵琶,还在吗?
在。她说,在娘家,偶尔回去,就弹一阵
你要快乐一点。我说。
嗯。她说。她的脸始终埋在披风里,不让我看见。
我的婉妹啊。
我倒起一杯酒,一仰头,喝了下去。
游哥哥,你少喝点,你的酒量,不大。我听见婉妹低低的说。
我不会醉,我说,婉妹,我想醉,你知道吗?我想醉
我想去拉她的手。
公子,红儿说,你自重一点,现在不是从前
我缩回了我的手。我朝店家喊:店家,有笔墨吗?我要写几句话!
店家马上把笔墨纸砚送过来了。我看了看,扔了纸,蘸饱墨水,在光滑的墙壁上写下了这首钗头凤。
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写完了,我再满上一杯酒,一饮而尽!
尾 声
我从沈园回到家,关在屋子里,两天不吃不喝。母亲叫郎中给我看看,我说我没病,我只是心里不舒服。在这两天里,我不见任何故人。我躺在床上,脑子昏昏沉沉,似乎在想着什么,似乎又什么都没有想。我的脑子像被什么塞满了一样。直到家人告诉我,说红儿来看我的时候,我才起来了。
红儿给我送来了一张信笺就走了。信笺上只有一首钗头凤。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乾,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栏。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我读着钗头凤,泪如雨下!
婉,是我负了你,是我负了你啊!
婉,我知道你还深爱着我,可是现在,我不再是从前的我,你不再是从前的你,我们只有把这一分爱,深埋在心中了!
公元一一五六年,噩耗传来,婉妹忧郁成疾,竟不治而亡!
公元一一七三年,我从蜀地回绍兴,再进沈园,见昔日墙上之钗头凤仍在。我找到婉妹之墓,在其墓前长跪不起。这辈子,我已无法还清自己背负的情债了!
公元一一八九年,我思念婉妹,再游沈园。
公元一一九三年,我再游沈园,写下了这些句子:
枫叶初丹桷叶黄,河阳愁鬓怯新霜。
林亭感旧空回首,泉路凭谁说断肠。
坏壁醉题尘漠漠,断云幽梦事茫茫
年来妄念消除尽,回向蒲龛一炷香。
公元一二零零年,我又到沈园。往事如烟,我在沈园的墙壁上写下两首绝句。
其一为: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其二为: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
此身行作稽山土,尤吊遗踪一泫然。
公元一二零九年,我再写沈园一首:
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
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
2006年10月1日凌晨2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