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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是松潘漳腊人,从小被整个家族视为掌上明珠,她美丽温婉、知书达礼。母亲不顾众亲友的强烈反对嫁给父亲那年,只有二十岁,而高大俊的父亲除了满腹才华、一个脾气稍嫌古怪的老妈妈再也一无所有。母亲爱读小说,尤其喜欢读琼瑶的小说。记得一次母亲出门去小河边挑水,一去很久不回。当焦急的父亲在村口的一棵大柳树下找到聚精会神看小说的母亲时,水桶里清清亮亮的水面上已漂着树上掉下来的叶儿。父亲没舍得嗔怪一句,挑起水桶牵着母亲回家。
父母婚后一年生了哥哥翔,接着有了我和弟弟。父亲对长子管教十分严格。三岁开始教他识字,五岁时在我家大柳树下放置一个大沙盘,哥哥早上站在沙盘前握住铁笔写满江红。“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小小的哥哥吃力的挥动手中的铁笔从力不从心到挥洒自如,父亲看在眼里喜在心里。父亲有一帮很铁的哥们儿,每到周六就聚在一起玩各种棋牌,每一次都带着哥哥,小小的哥哥在已经懂得了父亲的各种眼色下的暗示。
哥哥五岁时,父亲得了骨结核病倒了,初时病情并不是十分严重,只是不能做重体力。父亲常在小院里给我们兄妹讲故事,从
岳飞传、东周列国、中国通史到堂吉诃德、野性的呼唤、木马计,在一段一段精彩纷呈的故事里渐渐读懂父亲的睿智与博学,也在懵懂中悟出一些做人的道理。哥哥有一把父亲朋友送的吉它,他会弹一些简单的曲子给我们听。那些日子,虽然艰难,但却是我们一生中最为温馨的回忆。
哥哥六岁时,父亲去阿坝姑妈家养病。在农村,家里必须要有很强的劳动力,否则很受歧视,因为父亲一直病重,温柔的母亲变得很要强,每天早出晚归的忙碌。哥哥承担了所有的家务,每一天,他叫醒我和弟弟起床,给我们做好早饭,给我梳好头发,带我去上学。下午回家又忙着为我们做饭。有一次,因为菜炒咸了,母亲回家后,他瘪着嘴难过的说:“妈妈,是我很笨。我把菜炒咸了,你吃上面,我吃下面的菜。”他天真地以为盐沉淀以后,下面的菜更咸。
在哥哥十岁时,父亲几乎瘫痪,已经不能行走了。母亲揣着借来的钱,背着父亲去了重庆。我们兄妹寄养在大舅舅家,哥哥白天在地里跟大人一起拉犁耕地,但一直成绩优秀的哥哥不想落下课业,只能晚上回家看书做作业。有一天,我看见哥哥稚嫩的双肩脱了很大一块皮,他默不作声的吃完饭,检查完我们的作业以后才去看书,这时天已经黑了,大舅舅的两个儿子看着在微弱的煤油灯下做作业哥哥的耻笑着:“快睡!成绩再好又换不成钱,白白浪费煤油。”边说边踢打哥哥的背,黑暗中,哥哥捏紧拳头沉默对抗。直到他们感到害怕了,又将吹灭的灯点亮,哥哥做完作业才睡下。那时候的我怎么会明白,小小的哥哥是怎样咽下寄人篱下的苦楚,用他的倔强、他的懂事、他的隐忍扛起那无望的未来。
第二学期开学,舅舅满脸严肃的把哥哥叫到一旁对他说:“翔儿,你清楚你家里的情况,比哪家都困难,你就不要读书了,你安心跟我们把你家的地种好就行了!”哥哥哭着说:“大舅舅,请求你给我借一次学费。我爸爸回来一定还你,我爸爸一定会还你的。”大舅舅无奈借给哥哥学费。后来,妈妈给哥哥写了一封信,信中说:“翔儿,再苦也要坚持下去,再等几个月妈妈一定和健康的爸爸回家了。”父亲重病、母亲苦苦支撑着这个苦难的家庭,哥哥用他自己的力量分担着这一切,哪怕再苦也不曾怕过,因为他还可以读书;谁能了解?那个时候哥哥读书,又何止只是读书,他是带着我们读着生活的希望
在重庆,父亲的手术本来做得很成功,但因为护理护士被领导批评了,拿父亲撒气,在给父亲翻身时,因用力过猛造成父亲的肋骨刺穿了肺。医院连下了三次病危通知书。绝望的母亲找到院长说:“我的孩子都很小,如果他们失去了父亲,我就从这十一楼跳下去!”走投无路的母亲跑到当地清真寺许下心愿,如果父亲平安回家,她就信仰伊斯兰教。人在最脆弱的时候总是需要一种精神的支撑,汉族母亲为了自己的爱人,将自己全部希望交付于超自然的力量。在医院全力抢救下,历经半年时间,母亲扶着父亲终于回到我们身边。
苦难中的日子因为有爱的支撑也不觉漫长,过了八年,由于长期服药,副作用越来越明显。又因为父亲的姐姐出了车祸,父亲极度悲伤和疲劳再度病倒。母亲迅速把父亲送往成都,在短短的几天内,如山一样厚重的父亲走完了他人生艰难的路程。母亲把父亲的遗体运回了家以后便倒在床上人事不省迷迷糊糊半年之久。那时哥哥刚好十八岁。他埋葬了父亲,他变得更加沉默和坚强。他对我和弟弟说:“爸爸走了,我们一定要爱妈妈!”
父亲和母亲结婚十九年,父亲病了十四年,十四年中母亲从未放弃对父亲的治疗和关爱。也从一名弱小女子变得强悍。几年后有人托媒说亲母亲淡淡的说:“我已见过海了,不再会去流连溪。”当时哥是非常清楚母亲的选择,哥眼含热泪对母亲说:“妈妈,你儿子已经长大,我会代父亲好好照顾你!今后我在哪里,我都会带着您,儿子一定会孝顺照顾您!”二十出头的岁的哥血气方刚,话也说得豪情万丈。母亲心下稍许安慰却也不以为意,只当是儿子一时冲动。未来的人生路还有那么漫长,谁都保证不了什么。
时光如白驹过隙,撒出去便无法回收。二十年光阴悄悄流逝,哥哥翔已从青涩的少年变为一个中年男人,也从一名普通警察成长为一位领导干部,其间工作单位几经辗转,人生经历起起落落,但是无论世事怎么改变,他依然信守当时的承诺,带着母亲走南闯北,每新换一个工作单位,除了简约的随身物品,母亲就是唯一爱的行李。于是,无论哥在哪里工作,一位穿着大方朴素、头戴无檐小白帽精神矍铄的老太太就成了哥身边的一道风景线。
其实哥何尝不是依然享受浓浓的母爱?因为工作关系哥嫂两地分居,但哥回家后依然能感受浓浓的家庭温馨,母亲蒸的包子,花卷,做的各式小菜,甚至是醒酒汤依然时时温暖一个不事厨事的大男人。有时哥会带很多朋友回家,一起分享母亲做的美食。大方健谈的母亲兴之所至还一展歌喉,大家都亲切的叫她妈妈。哥在酒后还依然孩子般的在母亲面前撒娇,摇着母亲的双肩唱“妈妈温暖的羊皮袄,夜夜覆盖着我的梦,喝一碗奶茶,滚烫的象妈妈的话,多少年在陪伴着我的旅途”几十年的风雨和磨难都被母子挡在了门外,只留下一室祥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