烂眼皮阿昌

曹家桥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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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塘自古繁华。在这座古城的吴山脚下,有二条一竖一横的巷子,名字都称狮子巷。直街大,可以通过黄包车,但轮子辗滚车夫还是要不停地么喝,才不会碰撞到因避闪沿门放置居民日用器物的行人;另一条只能算弄堂了,它是直街快接山沿斜肆肆地拉出一个口子,用青石板铺地,石板长长短短宽宽狭狭高高低低歪歪扭扭延伸进去,不多久从元宝街钻出,过去是望江门大街了。小巷出口处有两边是高高封火墙,白垩黛瓦马头檐足有三丈高。看一下,这边墙基竖的是“胡府第石”那边立的谓“姚宅府地”两块界石花岗材质,高约一米,宽60公分,魏碑体的几个大字因年久风雨浸染字迹弥漫,不过当年的气势尤存,把小巷上的天空挤压得狭狭一绺。然而在这块沿江临湖的天堂土地上,岁月悠长,这两座不到二百年的古宅还算是年轻的,而二条狮子巷,却在西湖志书上早有记载,远在南宋建都的古地图上已经有名有姓,大狮子巷,小狮子巷,地理位置也没有变更过。只是从街面的变化看,应该说是被蚕食了许多,至少那条小狮子巷,肯定是让二家暴富大户分割侵占。还有一点,志书上记载狮子巷的出点其实与“狮子”无关。当然说“狮子”绝不是生长在非洲的凶悍群狮,而是我国自古崇尚的舞狮,即是那种手工制作竹蔑扎就布艺敷饰的狮子装饰。在熏风吹得游人醉的当年苟且偏安笙歌燕啼中,狮子彩灯高跷瓦舍勾栏娱乐繁华,与此相关的从业或制作工匠也会相对聚集,从现在尚存的地名看来街巷名都与职业联系,如扇子巷、锦衣街,清河坊、珠宝弄,八作司巷等等,那么狮子巷理应是扎舞狮子的街坊里弄。不!说来也难以相信,这里的狮子竟和舞狮风马牛不相及,它的出典是金鱼。原来狮子巷是当年集中养殖金鱼的地方,又因培育出五彩珍珠狮子头金鱼珍品!才被冠上狮子之名,在最兴旺年间,巷里面聚集着职业养育金鱼的大小人家。

    苍海桑田,世事更替,经过千余次春去秋来,偏安江南的小朝庭早已灰飞烟灭,几度兴衰之后,大小狮子巷演变成市民杂居,专业养金鱼的人家也都散逸殆尽。这不是说,钱塘金鱼业已不复存在,而是新的适应和需求,变迁到城郊华家池、玉泉灵峰及金沙港一带,无论规模和品种都有新的发展,仍旧是国内秉烛居前的金鱼产业的集散中心。这一是赖于这座都市厚实的文化底蕴和崇尚休闲情趣的民风,还有是西子湖美景和带来如织的游人,众人在浏览湖光山色间,步入庭堂楼阁,见到各种晶莹剔透,富丽绚烂,不同的金鱼游戏其间,着实赏心悦目。不过坚持在狮子巷里,且传承至今的还有一户遗孓,即烂眼皮阿昌家。

    不过他家衰落了,已经成为单门独户沦落成自己孵化金鱼挑担沿街叫卖的小贩,如同家里种蔬菜早上割起拿到城里卖的一样以此来糊口。

    阿昌人样猥琐,个子瘦矮,背又驼,前胸还鸡骨突出,面庞黢黑,鳞状绉纹,处处透现的是沧伤和辛劳。更有那双眼睛,眼睑长年泛红,肿胀,充满血丝,是典型的烂眼皮。再加上肩上挑着付前后两只木脚水盆担子,步履蹒跚,绳子晃悠,沙哑叫卖,怎么看都是一付十足的可怜样。

    说来你也许不信,他家的娘子到是一朵花。虽然也已年近五旬,但皮肤白净,身材伶仃,双皮眼、浅酒窝,眯笑时额上刘海活脱脱是个美人胎,至今虽关老徐娘还风流犹存,和佝偻阿昌搭配这么看都不和谐!见到这对鸳鸯都会咂巴嘴唇无限唉叹。有什么好嗟?不管如何打听,还是服了!因为烂眼皮丑阿昌和俊俏娘子是原配,双双操劳恩爱有加,这更增添人们对天地不公人间阴阳搭错的妒忌。

    我父亲却不这样看,他对阿昌很是敬重,这常常让我情窦初开的童子少男百思不得其解。为此我问过老爸。他瞪着两只乌眸,狠狠地给了个“督粟子”(握拳,用中指勾起的骨敲打额头),说了句:“小子,人是不能看外表的。”我疼痛流泪内心忿然,这不是对阿昌,而应该是对教训我的父亲,他才像祖母跺脚训骂不成器的活宝,徒有一身文静倜傥五官瑞正的外貌却不会营生,更不善于治家,祖上传给他的一点薄产,几年下来大都典当殆尽,现在靠出租房屋过日子。父亲个性洒脱,喜欢琴棋书画,更爱花草鱼虫,只要手头有点活钱,就会前后不顾胡乱花俏,气得母亲常常跟他拌嘴。有时家也会揭不开锅,他却还自己捧着围棋盘,斟壶茶水滋滋悠悠独自黑白撕杀!不过,父亲也有外财,即有的破落户要出手点东西,会找上门就教,他从中凑合,取点份子钱,不多,往往是人家主动给的,从不讨着要,所以外界对他的评价还很高哩!

    这天,老爸眉开眼笑哈哈进门,正在愁米举炊的母亲气咻咻没给好脸,想不到他从兜里掏出一叠钱钞,五颜六色往桌上一扔,大声嚷道:“今天自己不烧啦,带孩子上街吃大餐去。”我和弟妹听了都高兴直跳,母亲不依,定要省着用,她匆匆出门量米割肉买菜,虽然我们几张小嘴都噘得高高,父亲哩,一切无事,走到院子里看养着的几尾金鱼。我乜眼睃去,不好!父亲满脸惊恐,他宝贝的五彩珍珠鱼肚皮朝天了,拖着大水泡的墨龙及长着红顶的虎头等也都张着嘴直喘气“完了,完了,我怎么会忘记换水哩!”父亲跺脚叹息,这餐夜饭他无精打采划着筷子,完全不顾我们几张鼓胀小腮快乐吞咽美味的菜肴。

    金鱼是老爸宠爱之物,平时他怕我们不懂事乱耍,作了严格的规矩,不准去动他的宝贝。包括还有养着的蟋蟀儿,堆在房间一角大小瓦罐。这几天怪谁呢?老爸自己啊,丢了魂似的不见人影。后来知道,他啊,去了趟上海,忙着陪人斗虫,赚了点钱,疏忽了黄梅期间易产生回清水,气温闷潮缸中许多绿藻沉淀水质感染引发出鱼病。

    次日星期天,是个清朗的晴日,红红的太阳把瓦脊上的马头墙抹上金色,天井里那颗瓶兰花树的花朵沾满露水娇柔在微风中摇曳,扬溢出满屋的芬香。我踹张骨牌凳正想到屋檐下做作业,老爸过来,说:“想不想去?”看着他手里拎着木桶,不要问,肯定是去卖金鱼的,而也肯定去烂眼阿昌伯家。阿昌伯挑担经过我家时,会常常进来坐,父亲每每泡杯香茶和他聊天,同时指指点点木盆中的小金鱼。对挑担叫卖的金鱼父亲是没有兴趣的,他每次都要自己到阿昌伯家去泡上一天,直到晚霞洒落吴山,邻家飘起炊烟,才提着小木桶,心欢意畅地沿着御街回家。今天老爸让我跟他去阿昌伯家买鱼,别说多高兴了!一是小孩子谁不喜欢玩,尤其是对美丽神奇的小精灵金鱼。说实话,父亲再严格也的控制不住孩子的童心,我和弟妹都偷偷把鱼缸中的金鱼捞到小脸盆中,看着它们惊惶失措摇头甩尾胡蹿乱撞都怕手跺脚浑身乐乎。不过,我们胆都不大,只是极其小心地捉弄上一会儿,而且我还以长兄口吻要大家保密,把欢快和愉悦压抑心里。二是我从没有去过阿昌伯家,但在他与父亲谈话及别人讲起烂眼皮时,有许多疑点引逗我渴望能上他家看看。俏丽的阿昌嫂就是个谜,我正似懂非懂地在看水浒传,联想潘金莲和三寸丁谷皮,是不是还有张大户在!三是父亲好几次都问阿昌伯,儿子有消息吗?阿昌伯只是大口大口吸着烟,闷葫芦似的不响,临末,把烟蒂狠狠地踩辗脚下,两只原本湿淋淋的眼皮上会滚出几粒水珠:“认命吧!只要他在台湾平平安安活着。”这么个烂眼皮挑贩竟然会有个儿子,还在台湾,台湾是什么地方?国民党盘据的反动巢窝,他儿子是反革命!这里肯定有故事,不简单!还有我曾听见老爸神神秘秘提地有本“秘籍”还交待阿昌太阳好时要拿出来晒晒,年久了怕霉蒸损坏。这“秘籍”又是什么?在我的小脑子里对此一直充满诡奇的想法。于是我像只扑籁翅膀的鸟儿,又似活蹦欢跳的小狗,一路颠跑跟着父亲前去。

    烂眼皮阿昌伯的家在大狮子巷最底端,紧捱吴山脚下,小狮子巷正是从他的屋前向左横拐过去。另一头是大巷延伸的街面。这样他家位置自然而然处在不正规的丁字形交叉口,很是显眼。更令人走到这儿会随意驻脚窥视的是他家外面的土泥墙,透过中间松木栅门,见到里面有个院子及依山的三开间单披房,陈旧残损,泥墙上还缀满野草。父亲径直推门。门吱哑吱哑响动引出声脆尖的问话,随后屋里出来位妇人,着大襟士林兰上衣,黑色直脚裤,腰上系腊染印花围裙,看上去整洁干练,还真配上张好脸庞,瓜子型,弯弯淡眉,细眼乌眸,只是绉纹和及花白鬓发显示出岁月的留痕。她见是熟人,笑吟吟地打招呼。“嫂子,阿昌呢?”老爸问。

    “刚出门,街上买点东西,就在附近,要不我去叫他回来。”女人热心,边说边解围裙,也不等父亲回话就大步出门。

    父亲很随意,把小木桶一放,眼睛落在院子里的一排水池上。我这才发现,原来这些砌的池子养的都是金鱼。池子五只都沿着山麓,其中有只最大,是天然的山岩陷下形成的,里面长满绿苔,有细细的水从山壁上洇出渗下,池面涟漪泛泛,鱼儿泼剌剌地在自由游弋。其它四只是水泥板拦成的,按鱼大小分类,我认得出有朝天龙、狮子头,鹤顶红,水泡,锈球等,红橙紫蓝墨银白多姿多彩活泼可爱。还有只池子却完全是针状的幼鱼,细细狭狭,长着两颗沙粒黑点眼睛,在铺满水草隙间钻动。水草丛中更有许多亮晶晶的白色颗粒飘浮,仔细看,颗粒里不时抖抖地有鱼苗钻出。啊!明白了,这是孵化鱼儿的池子。太有趣了,我蹲下身张大嘴聚精会神盯着。父亲哩,他神注在山岩水池里,几条五彩缤纷的鱼把他吸引住了。这金鱼确实不凡,短鼓的鱼身色泽纷纭,华美艳丽,最奇异的是在头部,生就肉嘟嘟丰满瘤粒,颗颗绽突,两只小睛,也如园珠外溢,随光晶滢,折射彩霞。更有那条长尾,裙摆舞跹,游姿潇洒,在阳光下摇晃游弋,水映鱼,鱼泛水,金光团团,玲珑剔透,映着石壁上的青苔和伸展下垂的草枝,组成一幅富丽和谐的动态彩色画卷。

    很快阿昌伯和女人进来,父亲仿佛没有感觉,我想叫,女人朝我摇摇手,拿起盛菜的篮子自己进屋,阿昌伯竟也不响贴近老爸这么站着。

    “好鱼!”父亲一声喝彩,脸上竟同品醇了酒涌上酡红。

    阿昌搓着手,烂眼皮淬出笑纹,呼哧呼哧地直喘气,父亲没有回头,嘴里在问:“是五彩珍珠?”

    “是的,但还不纯,我让它们配对一起,看能不能生出上品鱼来。”

    “让我挑二条回去养吧。”父亲竟带着乞求口气说的,啥宝贝值得如此低声下气。

    “你要,自己取。”阿昌伯很爽快,父亲只才回头,两条眉宇飞展,兴奋地擂了他一下:“你啊,上次来咋没说哩。”

    阿昌伯吞吐手在衣衫上着力的擦,脸胀红笨拙得说不出话。

    “这不是等你上门来嘛。”此时女人出来插话说:“今天正好,我们还要与先生说事哩。”

    父亲乐滋滋问:“嫂子,看来我还来得真是时候。”

    “这位小公子是——”女子翻着好看的眼皮看我,让我觉得很尴尬。

    “他的大儿子,可聪明着哩。”阿昌伯给我解围。

    “太不懂事啦,怎么不叫人呢?”老爸脸唬起来,我赶忙张口。

    “来,无事,你爸是我家常客,以后你喜欢鱼自己来好了。”女人过来摸着我的头,我傻傻地瞪眼,感觉得出她掌心暖的荡起亲呢感觉。

    此时,阿昌伯已经在院中放好桌凳,还沏上壶茶,边斟边对父亲说:“来,喝上口,今天不要走了,在我家吃便饭。”

    “是不是真有事?”老爸坐下啜了口边吐茶梗边爽直的问。

    “是的。今天是泉儿的生日。”女人回答,但怎么听都像喉咙里卡着东西,眼睛汪汪地翳起层薄水。

    爸不响了,他只是用手旋着茶杯。

    阿昌伯哩,瘪了瘪嘴,指指我:“去时和他一样,唉,就是送那条五彩鱼,咋么会带他走的呢?”烂眼皮更加红了。

    “怪我!”女人自哎地说。

    老爸安慰道:“不要想得太多,也许泉儿那边生活得很好,应该成家了吧,下次见到你们能抱上孙子哩!”

    “哪能,一点消息都没有,派出所的人还要我们写信,说是做统战工作。”女人被爸一劝似乎有些高兴,可是阿昌伯还闷闷地吐着说。

    “写写也好,也许政府的电台播出,泉儿是个懂事的孩子,听见知道父母都在想他,也是难得的安慰,总比没有机会好。”老爸总是往好地方劝。

    “旦愿如此,那烦劳先生你给我们写封信。”女人顺势说

    “就是这事,好的,我写,我写。”老爸捋手卷袖,站起兜着圈找:“笔纸?”

    “里面备着。”女人要进去拿。

    “不必了,就到里厢去写吧。”父亲随女人进了屋,阿昌伯也去了,我哩好奇心催动当然尾随跨入。屋子不大,还有些暗,幸亏天气亮堂,从顶上的明瓦和前檐窗棂透进的光能清楚地看清室内陈设,没有什么家具,最最触目的是挂在墙上一张照片,一个虎气生生的孩子抱着个玻璃鱼缸站在阳光下,鱼缸里有尾生龙活泼的金鱼在遨游,而孩子的眼分明在顾及旁边,应该说在附近还有个人。我想问又不敢。父亲哩,已经端坐在桌上铺开纸哗哗地写开了。

    信写得情深意茂,感人肺腑,在念时,我的心也牵动如有股暖流在湍流,阿昌女人更是泪水涔涔,阿昌伯也死劲地咂巴嘴唇。父亲吟哦完自己一气起呼成的文字,尤如金鱼欢畅水花四溅似的舒抒,临末,把信笺方方正正折叠好,在信封上恭敬地写上呈人民政府惠鉴。

    在这样的气氛下,我和父亲一起叨扰加入阿昌伯家共同为分离在水深火势的台湾的大泉哥过了生日。父亲哩拎着他看中的五彩珍珠鱼心满意足地回了家,告别前,不管他夫妻如何婉拒,老爸还是把钱塞在女人手中。

    可是,第二天,阿昌伯赶到我家来了,他如霜打的叶子,神情更加萎琐,掏出已经撕成碎片那封信给父亲,父亲明白,脸刷地雪白了,哆嗦着问:“闯祸啦?”

    “派出所人追问是谁写的?”阿昌伯努嗫着说,在他烂眼皮的眼中仍旧露出惊惶,民警当时训斥的场景父亲是想得到的,他的腿同时在筛抖:“你说我了吗?”

    “我不响。”阿昌伯这样说:“唉!我们不懂,其实信派出所是有现成格式的,只让我签了字,说这个是资产阶级情调,拉起就撕了。”

    “撕了好,撕了好!”父亲急忙抢过团拢放到煤炉上烧掉,看着信纸很快化成烟灰,长长地舒了口气。

    晚上,透过薄薄的三分板壁,我听见父母在低声对话,母亲是一个劲地埋怨:“你啊,又不是不知道,烂眼皮家女人是谁?孬种一个,原来就跟相好的国民党军官有一腿,那个孩子是不是阿昌生的还打个问号?应该说是女人骗他,儿子是她让送金鱼的名头去的,解放军已经到城郊了,还有闲心玩鱼?这不是明摆着要姘头把儿子带去台湾!”父亲吭哧吭哧不认可,他讲:“你们女人头发长,见识短,知道什么?”“我是不知道,那么你是深深了解这个女人罗,你们间的关系”“你看,你看,我是这种人吗?不要八瓶醋罐乱倒,不过”“不过什么?”老妈喉咙响了,老爸嘘地示意:“轻点,不要吵醒孩子。我说的那个女人,她下嫁阿昌难道真是”“真是什么?你说啊!”母亲性子较急,而父亲哩却突然不作声了,但从越来越喘的粗气声,仿佛远道有列车驶来的感觉,板壁似在震动,难道真有诡密?父亲的声音飘忽过来:“人不能无端猜疑,否则是要丧阴德的,但你这么一提,我想也许是计谋,这可是古今中外常用的手段。”“你说美人计!”母亲扑嗽笑了起来:“他啊烂眼皮瘪三一个,在他这里要使鬼个计?“阿昌模样就不说啦,可是他却是有名望的传人啊!”“传人,他家有金银财宝,呸!”想得出老妈的神情是很鄙视的。

    父亲吟哦了,他似乎来劲了,听得出从被窝里仰起身斜靠床背,母亲哩,也跟响动着披衣坐起。肯定父亲是在装手势,这是他的习惯,平时虽像闷着的壶,肚子里面有许多堆积,轻易不会外倒,当触动兴趣开口讲了,一下子又似指挥八方的将官,两只手会张扬挥舞,加力把压在壶内的东西翻滚出来,现在他掀壶倒腾进骨骨地说了:“阿昌祖上不简单,是南宋末年最后一任太博贾似道府内专养鱼鱼匠人的后裔。”“神经兮兮地,你是说红梅阁逼死李慧英的那个大奸臣!”“你听我说,这个姓贾的冶国是坏蛋浓泡,但对鱼虫花鸟却是行家,还有专箸留世。这不且谈他,我是说阿昌祖上曾在他家培育出五彩珍珠狮子头鱼。”“看你,又在夸自己了,你那天花了不少钞票卖来的就是这种鱼吧!”“不,这只是类似此鱼,要知道真正的五五彩珍珠狮子头鱼是很难养成的,从古到今,史书上记载也不多,目前仍列入绝品。”“还不是金鱼,到你嘴上比黄金都金贵!”“要是真品,可比黄金还难求,这不是简单比算的,现在国际上都视为珍宝哩,而且此金鱼只出在我们钱塘,还只有在阿昌家的池子里产出,邻国日本曾想尽办法来偷种,拿了回去还是培育不出,国内的鱼痴更是贪求”此时,父亲的声音很低了,我竖起耳朵听到:“阿昌他家祖上有本‘秘籍’留下。”老妈如被点醒了:“按你讲,他们那个国民党军官也是想得到秘籍,所以用美人计。”老爸又推翻自己的判断:“也许不是吧,我问过阿昌,他说老婆是个孤儿,人家介绍来时蓬头垢面还满身芥苍,是喝了吴山水变白变漂亮的!”

    我不想听了,父亲越说越离题,不过,下面母亲说的话,催发了我家的变化,真正融入新社会的洪流大道。

    母亲劝父亲:“这些我们也不去关心,你更不要再和阿昌一家粘糊了。孩子爸,你总要有个正当的营生,一家几口不能仅靠收房租过日子,这是剥削。你现在好像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人,也不看看社会上,这几天家家户户都忙着如何跟政府奔向社会主义,好多人家都写申请要将房子送给国家,成为自实其力光荣的劳动者。街道有人已经来传过话了,说你游手好闲,资产阶级少爷模样,再不主动改造,要”“要怎样?”父亲明显地哆嗦,话都不成句。“要强迫改造!隔壁孟家老二不是劳动教养了,倒卖书画!看你养的,玩的,结交的,还有赚抽头,再如此下去真要和孟家老二样进去,让我们一家这么办?”母亲嘤嘤泣啜,父亲更慌了,他连连说:“我懂,我明白,我知道了。”

    第二天放学回来,家里已经收拾一新,什么金鱼缸、蟋蟀盆,还有花花草草的都不见了,墙门口张贴着父亲用端正楷书写的红幅“热烈欢呼社会主义改造运动。”父亲他啊正在堂前对着政府发给的一张证书跟我讲:“送了,送了,租房全都送给国家了,我现在是个自食其力的劳动者了。”母亲也笑滋滋地说:“你爸,街道上给安排到天成丝织厂上班了,你们都给我好好念书,再不要贪玩了,我们是工人阶级的子女,要争气!”

    如同这座古城流过的浩荡钱塘江,社会在进程中也会潮起潮落,有时水流平缓,波涛不惊,有时浪涌涛急,疾奔狂啸,在进入社会主义大道的前十年,一个一个的潮头翻腾,席卷中华大地:整风鸣放,反右斗争,大跃进、八字方针、四清运动,直至文革的爆发。父亲在工厂是个小人物,他为人胆小,处事谨慎,但聪敏好学,很快成为机修老师傅,还荣幸被省选派支援邻省丝绸厂的技术骨干,即将离家远赴卢洲。而其时破四旧的烈火正在这座古城大街小巷燃烧。这天,我们省农大毕业班的学生为保护灵隐寺三天三夜守候在大雄宝殿得到中央支持避免浩劫后,自己拖着疲乏的双腿回到家里,见到父亲胸前别着大红花,正挺直腰板站立堂前,而母亲却在抹眼泪,絮絮叨叨说:“你去了让我一个女人撑这么大家怎么办?”父亲的心其实已经被欢送会的锣鼓咚咚咚咚送达到高空云际,有种大鹏展翅实现雄志的气慨,哪里还听得妇人罗嗦。我见状上前劝慰老妈,好不容易母亲止住抽泣回房整理父亲的行李。突然大门轰地让人推开了,只见烂眼皮阿昌伯神情惶恐踉跄地蹿了进来。许久未见,他又老了许多,背更驼了,人也憔悴胡子拉渣,怎地,不是听说夫妻俩安排在街道工厂工作,难道出什么事了?

    父亲见阿昌伯闯进顿从天上回到地面,向前迎上去,那朵鲜艳的大红花很快贴近阿昌伯佝偻的身子:“阿昌,什么事如此惊慌?”

    “先生,我我”他见我在旁边说话迟疑。

    父亲扶着他的手进屋,让我去倒水。

    我端水出来,听见阿昌伯哆嗦着对老爸说:“先生,只有放在你手里我才放心,否则它它恐怕要断送在我这里。”

    肯定是重要的事,我怕干扰他俩犹豫站住。父亲双眉蹙紧,看得出他既为难又焦急,还有些颤抖,大红花也跟着微微翕动。而此时的阿昌伯烂眼皮上泡满水的眸子紧紧直盯,仿佛溺水的人伸撑双手待人救援。父亲犹豫一阵后下决心了,我体会得到这是他平生最大胆的果毅决定,牙啮咬在唇沿上惨白惨白的,还沁出几绺血丝,我联想见过动物园见饲养员把小兔子扔进虎笼里情形,面对扑食而来的虎口,兔子发怔迎上去也有类似似这样的惊恐。呵,是糊涂还是惶悚要不更是文弱人的举止,父亲竟硬朗地说:“你放心,我会保管好的,等你们好了来要回去。”阿昌伯泪水哇地淌了下来,如潮汐拍散菸塞心中的块垒,他抖嗦着从衣襟内掏出用油纸包裹的一本东西,递给父亲:“这是祖传的手写绢本,先生,我托付你了。”父亲郑重接过,下意识地撩起衣摆想塞进里面,却碰上红花了,阿爸脸刷地赤白,不过他还是硬撑着:“放心,放心,这是国宝,国宝,我人在它就在,阿昌你们要保重,保重”

    茶水始终端在我的手上,我相让阿昌伯喝一口,他摇摇布满老蚕皲裂的手掌,慌忙转身离去,当我关上大门回头,父亲已经踅回内室了。

    第二天,父亲搭上赴皖的列车去了大红花送往的地方。

    不几天,有个消息传来,阿昌与媳妇双双在自己披屋的梁上畏罪自杀,说他们是一对潜伏在新中国的“台湾特务”

    我想奔过去看,被母亲死拦住,不久学校分配到兰州西北农学院工作,在离开前夕,我瞒着老妈到了大狮子巷,熟悉的土墙和院子披屋虽在,面目全非了,做了街道工厂仓库,水池都掩埋了,只有石崖的凹池中汪汪清澈的水仍在,管仓库的老伯用它在洗涤衣裤。

    时光穿梭,岁月飞驰,日历一张张卷去,也把西北的风沙积存在我的脸上,绉纹纵横,双鬓染霜,正着忙乘最后一班年轮的台阶评教授职称,接到弟弟电话,说父亲病危速回。老爷子怎么啦?他平时身体好好的,自退休回老家照顾病弱母亲直到伤心别离腰板都笔挺笔挺的,何况风水轮流转,过去让人担惊受怕的花鸟鱼虫都成为有益健康生活的乐事,他常说老了却盼来最惬意的时光,每天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怎么一下子会遽倒呢。当自己火速飞回到医院,老爸已经不省人事了,嘴同搁滩的鱼蠕动。,他见到我,眼睛闪出晶亮,只是呜呜哇哇想说什么,我俯下身,急得满头冒汗,也没有听清老爸临终前的话,很快他带着遗憾瞌眼了!

    我问弟妹爸对你们交待些什么事?

    弟妹眼圈红肿一个劲地摇头,爸是突发脑溢血跌倒在地上,我们发现后他的口齿不清了,什么也听不懂。

    人啊!我的心顿时如有千百个芒剌在戳,一生清贫与世无争怡然自愉我亲爱至性的老爸不要说孝,恐怕连普通的照顾都未能尽责,作为长兄我惭愧!我悔痛!什么也不顾了,撕开喉咙大哭,眼泪像淘淘江河水急速奔涌,稀里哇啦,濡湿一片,这恐怕是我平生最大的释放,为什么?为什么啊?作为高校的老师,作为高学历的知识份子,能够默默长期承受各种压力,却在至亲人别离时唤醒良知脱落遮掩还原天性!

    那么父亲哩,他在迷离间心底内还有什么要跟我讲?他垂涎残喘等我来,肯定有事要交待,可是我听不明白,为此一直堵在心中,直到父亲在黄泉下过了三个清明的有天,我接到弟弟电话,说有个美国华侨来找多次,问当年他爹有样东西交给老爸,问我知不知道。

    “谁?”

    “你记得吗?就是大狮子巷小时候经常到我家来挑金鱼盆的烂眼皮阿昌。”

    “哪么他是谁?”

    “说是阿昌的儿子。”

    “大泉!”难道从小跟国民党军官去了台湾的泉儿回来啦。我对弟弟讲,你把他的电话告诉我,我和他联系。弟弟临挂线时惊讶问了句:“你还真明白,老爸临终是不是为这事?”

    “什么事?”我反问了句,但耳边未及移开的嗡嗡声,拉扯出当年大红花、油纸包书和二个相互转交人的脸庞我不能理解的是,远在海峡对面的大泉怎么会知道阿昌伯把家中“秘籍”交给自己父亲的呢?

    当在兰州一家五星级宾馆的大堂咖啡座里,我和大泉见面了,事先我们通过qq作了交谈,相见发现他小时照片送金鱼不归的孩子模样尤存,有张母亲瓜子面庞,弯弯淡眉,和浅笑中的神似。只是我怎么细辩也看不出泉儿周身有丝毫阿昌伯的形迹,难道真是我强烈屏蔽自己的联想,会活跃气氛,打趣的说了:“你像你母亲,占了她很多基因!”

    话也就从基因植入。他讲我直白,谈到点子上,原来大泉现在已是在世界上稍有名气的培育金鱼专家。他说:“我家祖传的‘秘籍’猜想也许是当年老祖宗养殖金鱼的记录心德,其实从基因学来说,五彩珍珠狮子头极品鱼现代科学也没有途径培育出来?”“为什么?”我不解:“如今克隆技术发达,难道小小的金鱼有怎么难?”他拿下镜片擦了擦知道我在说外行话了,解释道:“这和你们培育优良的粮食品种一样,有个积累交配的过程,一般的五彩珍珠金鱼如今已不难养育,也普及了,但那种极品的五彩珍珠狮子头鱼还是难诚可见?”“为什么?”我饶有兴趣追问。“是基因突变。”大泉重捶定音。基因突变,我懂了,它是自然界最神密的东西,现在还掌握在上帝手里,什么时候突变?又突变出什么样?只有神奇的密码才设定。但当我听大泉说以下的话,又不得不和“秘籍”连在一起,真是玄而又玄啊!

    大泉说:“你也许不知道,五彩珍珠金鱼正宗只有在我们钱塘,现在外地包括日本等国外引种也出自这里,真正的极品已经二十多年不见了,它只能出在大狮子巷我老家那只石崖池子中!”

    “真的!哪怎么办,这池子不是废掉啦。”我眼前回忆起管仓库老人在洗衣裤的情形。

    “池子没有损坏,现在我已经与政府交涉取回祖业。”大泉用小棒搅着杯里的黑咖啡,浮翳在上层带奶油的泡沫不停回荡,映在镜片上层层旋转!他沉默着,可以想象,拿回阿昌伯的泥墙披屋期间的难度和艰辛。

    “这还是你家祖上有福。”我也说的真话:“要不是临近南宋皇苑才不被一波波的拆迁灭绝,你再是美藉华人能拿回的只是高楼耸立的商品房,什么池子全埋在钢筋混泥土中了。”

    “是啊,你人虽在西北,对钱塘老家还是了解的,这次回来我发现整座城市三十几年以上的老房子基本荡然无存。”大泉猛地喝了口茶,用纸巾擦嘴后死劲地捏成一团还用力按扁,手微微抖颤,看来他也是个重历史厚传统的人。

    “哪么是不是你老屋有独特的自然基因存在?”还是兜回老话吧,我说。

    “是的,我爸的眼皮也源于此,据我所知家中几代都患有眼圈皮炎,肯定与生态有关,从池子中渗出岩石中的水在这个特定的区域内含与众不同的成份。”泉儿有些激动了:“我想打开这个谜,很要紧的是想知道,当初我爸来你家有否拜托护藏好那本‘秘籍’?”

    “你怎么知道的?”这是我很想解开的心结。

    “当年二个老人间发生的事我哪里知道?这次回遇见个故邻跟我讲,那天他怕我爸出意外跟在后面到你家,从门隙中看见转交的情形。”原来这么简单,但有觉得离奇,在漫长的岁月此邻居还真有如此藏掖耐心:“故邻嘴真紧得很啊,要知道在那年月。”

    “这就是我们中国底层人的秉性,谨于言忠于事,包括你父亲,还有你,你不是在旁也从来没有对他人讲过!”泉儿反将了我一军,我干咳掩饰自己的尴尬。

    “我是在旁边,但说实话,以后我真的不知道‘秘籍’的下落,父亲临终前他失语了。”

    “太遗憾了!”泉儿很失望,他原本还赶来希望与我面谈会从中找到线索,他蹙额绉眉连连叹道:“可惜,可惜,义父的心愿我是还不了啦,母亲她,她”

    义父,母亲!我的心湍动膨胀,还真有故事呐!问:“国民党军官,带你到台湾的,他是贪涎这本‘秘籍’!”我索性直逼。

    “没那么难听,也不是那么肮脏。义父是个金鱼痴人,知道我家祖传养育五彩珍珠鱼的秘籍,一心想得到,与我家接近,也认我为干儿子!他是多次与阿爹商量能拿出来给他看看,阿爹脾气耿连藏的地方也瞒着母亲,后来母亲说通了,这天让我拿新孵的二尾五彩珍珠鱼给义父,要他第二天来家看秘籍,想不到”

    “你被裹胁去了台湾!”这又是悬荡在我记忆中的谜。

    “不,这天我去,进门后义父即得到军令在场的人一律不准出门,包括家属统统随部队出发。”也许当年的突发事件留给他恐惧还在,眼中掠过惊惶,充满内疚地喃喃自语:“我让母亲伤心了!”周身颤动取下镜片擦泪。

    “后来哩?”我开口就后悔,后来大泉不是在眼前了,成为一个学有专长传承家业的专家。

    “都是好人啊,其实义父担心的是阿爸人太老实,怕在他手里把祖上心血凝成的‘秘籍’失掉,因为这部手写的绢本太珍贵了,是我家一代代传下来的,多少人曾觊觎,想不到还是在我们这代中丧失掉!”

    “你不是讲你家石池中是可以养出极品的?难道还有条件吗?”我是想宽慰。

    “肯定还有奥诀,阿爹是知道的。”他还是摇摇头,临别前,他还是希望我能再回忆下,是不是还有机会找到线索。

    我苦笑着,把他送上飞机,分手前他热情邀请我回老家时务必要到大狮子巷来,他已经在设计把老屋改造为东方金鱼珍品馆,重点还是以五彩珍鱼为主。

    我当然为此高兴,还加了句,退休后能收我作为馆内义务工作人员吗,他满口答应。不过心里还是感到沉垒垒的,因为作为亲眼见证者的我,失去的‘秘籍’始终似鱼剌卡在我的心头。

    奇迹的出现竟在大泉与我相会的次月,我接到邻省博物馆来的电话,他要我去一趟,因为我父亲有本书捐献,其中联系人填有我的名字。

    书,父亲哪里来的书?难道是那本“秘籍”这样一想竟然有种冥冥之中的愉悦,我立即乘上飞机。

    果真是那本“秘籍”事情是这样的,当年父亲戴着大红花怀揣阿昌伯委托保管的“秘籍”来到卢洲,没几天得到阿昌一家自尽的噩耗,既伤心悲哀又胆颤心惊,经过几天几夜的考虑,怕出意外,他毅然把这本秘籍主动捐赠给邻省博物馆。当时馆内人员已被社会上轰轰烈烈的文革运动影响,接待的人没有心思,见到这本泛黄写满密密码码繁体蝇头小字的绢本回绝了。,正好旁边有个老管员,他认真翻了下,认为有珍藏价值,收进了,不想此人在后来运动中遭难熬不过去了西天“秘籍”混杂在收藏堆里从未有人翻过,这次博物馆新馆建成,整理库房时,才发现是珍品,为补全当年捐赠手续,希望我作为当时人来馆协助。

    父亲的心还真的这么细,他写上我的名字,难道为了对烂眼皮阿昌伯后辈的交待。

    这本见证烂眼皮阿昌伯艰辛和苦难的千年古秘放在我面前时,泪水也止不住眩下,我激动地拿起手机,把这个消息打给远在钱塘的大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