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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曾遇见李益，也许就不会有这场宿命的劫。原来，尘世里的欢爱，它终究虚妄如一场凄迷的烟花，开始时是那么绚丽，落幕后又是如此苍凉。——题记
李益离开崇德坊的时候，我心里无比担忧，日日思量，夜夜难寐。可，该来的终究还是会来的。沧海桑田不过一瞬。曾经的山盟海誓转眼已是过眼云烟。人之绝情，犹能如此。
我，出身于一个贵族世家，只因生不逢时，碰上那场无情的战争。于是，尚在襁褓之中的我便随母亲郑氏流落民间，过起了贫民的生活。从不知富贵荣华是什么滋味，我只能在命定的残酷现实中学会坚强地生存下去。
岁月如水，春去秋来。院里的桃花落了又开。转眼间，我已长成一个娉娉婷婷的柔弱女子。阳光慵懒的日子，我喜欢一个人静静坐着，小轩窗下，用一把桃红的木蓖，细细梳理一头如墨青丝，久久望向镜中的自己，素净的脸上有着阳光的明媚。阳光从叶间洒落下来，屋子里浮动着透明的光影，直晃得人心不在焉。恍惚间，些许疑惑涌上心头。这眼角眉梢分明极似了母亲，眸光淡淡，脉脉含情，流转之间，千娇百媚。心里想着，嘴角便浅浅地弯起一个弧度。
有时，母亲会跟我聊起她过去的生活，其间有苦涩，也有欣悦，但伤感居多。那是一段凄伤的陈年往事。回忆起来需要多少勇气，我不知道。年轻时，母亲曾经以歌舞为生，后来进了霍王府。因为长得姿容秀美，明艳动人，加之舞技又佳，因此博得了霍王爷的青睐，收为妾室。一时间两人缠绵悱恻，恩爱有加。只可惜好景不长。烽火突然连天起，无端惊破鸳鸯梦。不久，安史之乱爆发，霍王临危受命御敌，不幸战死沙场，一时家破人亡，无限凄凉。可怜母亲当时身怀六甲，从此母女只得相依为命，四处流浪
说这话的时候，母亲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我看见她神情落寞，眼光悠远，但似乎又有一丝欣慰。这是年轻的我所不懂的情思。
从小，母亲就开始把自己所会的那些技艺全部传授于我。在这方面，她待我极为严厉，从不懈怠。尽管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学这些东西，但我还是依了她。
母亲说，一个弱女子，无依无靠，在这世道，要想生存下去，就必须学会依靠自己。
我记住了这句话。那年我十四岁，正值豆蔻年华，如花美眷。
十六岁那年，我已出落得楚楚动人，盈盈袅娜的身姿令无数风流才俊着迷不已。我是一个如年轻母亲般的美人。虽然，此时母亲已经老了，仔细端详一番，却依然不难寻觅到她年轻时的媚态，芳华依旧。举手投足，便有一段韵味。有时，与母亲并肩走在繁华热闹的街市里，总会有一个个钦慕而陌生的眼光远远向我投来，有着灼灼的温度。我不去理会那些纷乱暗涌的情愫，依旧漫无目的地逛着。心里却半是欢喜，半是得意。毕竟，我有一个女子骄傲的资本。
在母亲的悉心教诲下，渐渐地，我不仅能歌善舞，而且精通笔墨。我是世人眼中才貌俱佳的女子。是的，我知道我很美。可，凉薄的身世始终掩盖不了我身上清冷忧郁的气质。我清澈的眼底折射出一片疏离淡漠的眸光来。
我，常常身着一袭白衣胜雪，于湖畔轻歌曼舞，裙裾轻旋。风儿过处，明艳的波光碎影里摇曳着的是我窈窕沉静的身姿。有时，抚瑶琴于闺阁之中，素手一落，指尖顿时流泻出一曲哀怨的梅花落，伤了自己；亦或书写桃笺小字于宣纸之上，字字如花。母亲总是微笑不语地看着我。
终于，有一天，母亲郑重地对我说，玉儿，你长大了。今后的一切只能靠你了。
我仰起脸，心中一怔。顿时感到这句话的重量，如有千钧。
那一刻，我知道，从今以往，我无忧的少女生活结束了。从此，我不能再靠母亲了。而且，我必须担负起两个人的生计。我开始明白母亲的用心良苦。
命运总是何其相似。我不过是母亲的轮回而已。
于是，我就像当年的母亲，顺理成章地成了一名歌舞伎。
我虽为青倌人，却在许多风流清雅之客的簇拥下，成了名噪一时的红歌伎。日日以歌舞为客助兴消愁，笑意盈盈。置身在这繁华迷醉的尘世里，感觉一切如梦如烟，我心枉自虚空。
只有母亲知道，我并不快乐。
“回乐峰前沙似雪，受降城下月如霜，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
“嫁得瞿塘贾，朝朝误妾期。早知潮有信，嫁给弄潮儿。”
当京城里争相传诵着一个男子的诸多诗篇时，我仿佛看到了一个善解柔情的男子就站在这些诗的背后，心意缱绻。他仿佛深深明白闺中女儿的那种孤寂无助之感，句句恰是道出我的心声。
突然之间，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轻轻划过我的心尖，旋即微微荡漾开来，心湖一片灼灼。就这样，一个陌生男子只是一个抬手便轻易叩响了一个少女久久关闭着的心扉。
他叫李益。年方二十便中进士及第。更重要的是，他才华横溢，诗名远扬。
我想，就是他了。
冥冥中，他仿佛是我等待了几世的爱人。穿越千山万水，只为来到我的身旁。
他该是怎样的一个男子呢？
一袭青衫，衣袂翻飞，俊朗之中有着一股清逸儒雅之质，亦或者温柔多情的伟丈夫？
我在暗暗勾勒着心目中的那个男子，心内一派欢喜。
欢场上，看惯了无数达官贵人，富商巨贾，他们一掷千金，只为买得一时快乐。多少虚情假意充斥其间，恩爱缠绵也不过是朝夕之事，过后就是云淡风轻。而我，霍小玉，今生今世，只想拥有一份可以相知相守的情感。
苍天可否垂怜？
诚如人愿。在茫茫人世里，在这万丈红尘之中，我和他真的相遇了。不早不晚。中间也没有太多的曲折，一切不过是天时地利。
当时，李益虽已是进士及第之身，但朝廷还未正式委派官职于他，因此，他在静候佳音之际，流连于此地。在街坊邱十一娘的指引下，他慕名寻我而来。
李益来到崇德坊那天，是我等待了已久的一天。为了这一刻，我准备已久。无数次想象着与他的会面，如今竟然成了现实。我在心里深深地感激上苍。
我永远也无法忘记。那天，我身着一袭霓裳羽衣，褪去平日里惯有的浓艳打扮，洗去身上浓重的脂粉味，换上了一副清丽淡雅的妆容。菱镜里的我温柔妩媚，面容姣洁，羽睫轻扇，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我知道，他会喜欢的。
宿命的悲凉，在当时是未察觉的。
玉儿。那一声，是母亲隔着窗户传来的温柔叫唤。我一惊，马上知道是李益来了。
那一刻，我突然心惊，像一个不谙世事的纯真少女，开始变得手足无措起来。可我必须假装着很镇定，我不能失态于他。
他进门的一刹那，我缓缓起身，款款上前。
只见迎面走来一个英俊洒脱的年轻男子，二十来岁的模样，一身青衣如水，星眸之中含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未及看清他的面目，我便略略向他施礼。只见此时他正怔怔地看着我，忘了回礼。时间刹那停止，房里一片尴尬的静默。
瞬间，我红了脸，长睫微垂，娇羞地低下了头。发现自己失礼后，他忙不迭失地向我致歉。我再次抬头，这才看清了他的面目。
他的一头黑发随意扎起，又在肩上随意散了几缕，不失几分落拓不羁之美。目光炯炯如炬，深邃漆黑的眼眸里藏着我看不清的东西。一张轮廓分明的脸，额头丰润饱满，直挺的鼻梁下是一张薄而刚毅的嘴唇，俊逸儒雅又不失英锐果敢。
原来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我心里暗喜道。
李公子请坐。褪下矜持，我尽量表现得落落大方。
小玉姑娘不必多礼了。李益颔首微笑道。
一番简单的寒暄之后，母亲含笑默默退出，为我们准备茶点。
落座客厅，煮茶论道，我们相谈甚欢，从诗文到书画，我们竟是如此意趣相合，以致越谈越投机，越聊越起劲，大有相见恨晚之感。言谈之间，时间飞逝，不知不觉已是夜阑人静。
门外一轮明月高悬，洒落清辉万里。看他毫无告别之意，而我也不想就此分别。于是，我便取来古琴，准备为他演绎一曲霓裳羽衣。
手落音起。在这寂寂的深夜里，渺渺的琴音显得有些清空悠远，又有一种旷世之美。一曲罢了，袅袅清音依旧不绝于室。这偌大的世界，仿佛就我们两个人。沉醉在美妙的音律里，他深情地望着我，眼里是我渴想已久的柔情缱绻。
那一刻，我们彼此钟情，两心相悦。没有更多的话语。两两相望。
看到这一切，母亲脸上似乎有了一丝欣慰的神色。她殷勤地再为我们点上两根红烛，重洗杯盘，再添酒菜。
在烛光摇曳之中，他动情地执起我的双手，放在他的胸前，轻轻对我许下一生的誓言：此生，我愿与君永结同心，忠贞不二，海枯石烂，此情不渝！
那时，我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女子。
那一夜，在西窗的夜色中，我们共同剪下那一对烁烁红烛。
从此，他便留住我家。日日与我相伴，夜夜同我共眠。我们宛若一对新婚伉俪，羡煞旁人。我的脸上时时荡漾着甜蜜的光泽。
我想，今生今世若能与他相依相守，无憾了。
可，隐隐地，心里有一丝担忧，挥之不去。
回首往昔，与他共度的那段美好时光是我一生的甜美眷恋。期待白首偕老是我心中一个隐秘的愿望。然而，似乎越是美好的东西越是容易消逝。等不到天长地久，我的生命就如一朵渐渐萎靡的花儿，终于在某个凄冷的冬日，黯然随风飘逝。
相遇的那年秋天，李益终于等来了他人生中的一个重要转折。而，对我来说，这也是我一生命运的一个转折点。
其实，命运一开始就设好了局。而我却一直视若无睹。身份之别，注定我只会是他生命里的一个过客，一段插曲。我不该有太多的奢求。可我却固执地认为，也许我会是个例外。也许他不是一个薄情的人。
在等候了不长不短的一段时间后，李益终于被朝廷授予郑县主簿一职。那天，他满脸春风，心怀大开，豪情万丈。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他。原来，男子的世界里，功名利禄始终占据着最重要的地位，功成名就是所有男子毕生所追求的目标。而，女子却视爱情为生命的全部，为此，宁愿倾尽所有，哪怕付出生命的代价。
为了庆祝他荣升高官，母亲特意准备了一桌丰盛的酒席。席间，三人把酒言欢，尽情畅谈。后来，他对我说起他的打算。受印后，他决定先回陇西故乡祭祖探亲，来年春天东行走马上任。等这一切都安排停当之后再来接我回郑县完婚。这一路奔波下来，大概需要半年的时间。他让我等他。
说完这话的时候，他眼神定定地看着我。
我很早就知道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尽管他信誓旦旦，一时间我心意慌乱。沉默着，无言以对。心里虽然很是为他高兴，却也不自心安。半是欢喜，半是担忧。我怕。怕他从此以后远走高飞，相见无望。常言道：分易分，聚难聚。一丝忧虑无声无息爬上我的眉间，心意纠结。
也许是看穿了我的心思，为了表明自己的坚定决心，他索性取来笔墨，将彼此的婚约书写在一方素绫上：明春三月，迎娶佳人，郑县团聚，永不分离。短短十六字，却是字字千钧。然后，他郑重地将它交到我的手中。
有了这方素绫誓约，就仿佛吃了一颗定心丸，我心里到底有了一丝慰藉，踏实许多。也许，是我想太多了。
在一个落叶纷飞的秋夜，我们母女俩设宴为他饯行。这个秋天，显得特别凄凉，特别冷清。离别在即，心中无限感伤。为了消除心中的那份忧愁，不顾他的再三劝阻，一杯又一杯，我不停地喝着闷酒。
酒意微醺中，我含泪对他说道：“人事沧桑变幻，恐难以把持。你我虽有山盟海誓之约，但等你官高位显之时，难免不见异思迁，为妾只求我俩十年之内倾心相爱，等你而立之年，任凭另婚高门也不算晚，到时为妾当剪发为尼，永绝红尘。”
说完，我的眼泪簌簌往下落。仿佛，这一别，将是永生。在我心中，何尝希望彼此相守只是十年呢，可我这一介弱女子怎么能和现实抗争呢？
安知，这一念，真是永生。
听我这么一说，他也变得伤感起来，没有太多的安慰之词，只是轻轻将我揽入怀中。
迷迷糊糊中，我的泪水无声断线，沾湿了他的衣襟。
李益走后，我的生命仿佛失去所有的华彩，瘦骨嶙峋。女为悦己者容。悦己者不在，打扮又有何用呢？我无法像从前一样从容生活，日日追着回忆的影子过活。满目河山空念远，如何怜取眼前人。从此，我只得闭门谢客，痴痴等待着他的到来。等待的日子似乎总是显得特别漫长。
昔日钟爱的古琴如今早已满面尘灰，不堪去看。我想不起已经多久不曾去触碰了。轻轻抚摸着琴身，想起他为我弹奏的那曲凤求凰，琴瑟和鸣，一派和悦，往事依稀就在眼前。只是，如今那人已经不在了。
此刻，不知他身在何处？
秋去春来，约定的半年期限终于到了，我怀着满心的期待，想着再次重逢时的种种，喜悦涌上心头。然而，日子一天天过去了，丝毫没有他归来的音讯。我的内心变得日益焦灼起来，开始变得茶饭不思，经常沉默不语。
看着我日渐憔悴，忧思甚深的样子，母亲很是无奈，她只得时时宽慰我道：“李郎才到异地，公务繁多，想必得过些时候才能派人来接你，你宽心等待就是了。”
于是，我不断说服自己，拼命往好处里想，可是午夜梦回，想起过往的种种，不由得，两行清泪挂面，我怎么也无法让自己静心等待。
雁字回时，秋凉的季节又来临了。我和他分别已有整整一年。我想，他怎么也无法想象，我离开他后过着的凄苦生活，他怎么也无法丈量，我对他的思念有多深有多长。要不，他怎么会如此轻易就把我遗忘在这个角落里。
终于，我瘦弱的身躯不堪重负，犹如秋风中的落叶，片片着地。看着病床上羸弱异常的我，母亲又是心疼，又是无助。我时常看见她一个人独自饮泣屋角，却无法给她一句安慰的话语。母亲分明老了，我看见她鬓白如霜，眼角的皱纹又深了一些。
慢慢地，我的病情日渐严重。夜里，我常常梦见他来接我了。可一觉醒来之后，精神恍恍惚惚，心力交瘁。我声嘶力竭地呼唤着他的名字，然后泪如雨下，无法自制。母亲守在我的床边，看着我这副模样，心疼得直掉泪。
为了让我的病情有所好转，母亲请来许多名医为我看治。看见我，他们总是摇了摇头。
解铃还须系铃人。能够医治我的只有他。
在一天天的无望守候中，终于，我对他的最后一丝想望也绝灭了。他终弃我而去。想到此，我悲不自胜，无法抑制。
在永绝红尘的前一天晚上，我迷迷糊糊地做了一个梦。梦里，一个身着黄衫的大汉抱着李益而来。来到霍家房前，脱鞋登堂。梦到这里，我猛然惊醒过来，汗湿全身。
那时，我感觉特别清醒，回想着刚才的梦境，自己占解道：“鞋者，谐也，夫妻和谐之兆；而脱者，解也，离也，我与李郎即合又离，此乃永诀之征。”
如此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