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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想，我是在哭泣。
冬天，嗖嗖寒风，万物枯索，泣血的残阳挣扎着散发最后一丝余温。倦鸟归巢，几处茅屋在寒风中沉默地发抖。
那个在乡间田埂上哭泣的女子。风无情地撕扯着她的长发，穿过灰色的棉衣，直戳每一根骨头。她，无处可逃。
是血液已经在这寒冬凝固了吧？这样也好，至少可以忘却暂时的疼痛。“疼痛”在一个农人眼中多么生份的词！这样一群终年埋首黄土，朝出暮归的人们。他们知道什么？
粗糙的手指被割猪草的利刃划破，鲜血如涌，他们毫不惊惧，抓起一把泥土，轻轻洒在伤口上；
被别家孩子欺负而跑回来的孩子，哭着直往母亲怀里钻，寻求一种温暖的抚慰。温良的母亲笑着摸着孩子的头，轻轻地抚慰，无言地微笑，孩子的疼痛立即融化在沉默无声的母爱里；
过年时节，养了半年的羊羔跪在主人面前，双目噙泪，也许只为免去那“一斧之痛”凶悍的主人毫不犹豫，举起手中的利斧，顿时鲜血喷溅了半个庭院，也溅了主人一身一脸，几个孩子在旁边拍手称快。流尽最后一滴血的羊羔绝望地睁着一双惊惧的眼睛----
这一切再正常不过。
当疼痛成为一种习惯。伤口在无人呵护的情况下亦可以自动愈合。
习惯疼痛，也习惯麻木。
那个在乡间田埂上哭泣的女子。
她多想自己是那只被割破的手指，随便地用泥土一洒，伤口自可结痂；她多想自己是那个受了欺负的孩子，去母亲的怀中寻求抚慰。然而她已经长大，母亲干枯苍老的双手只能划痛她光滑的肌肤，引发她更深的疼痛。她注定是那只双目噙泪的羊羔么？
当伤口深得无法缝补时，便是死亡吧。连最后一滴泪珠也未能来得及滑落。
殷红的血流进地下，滋养着一方贫脊的土地，和人们的心灵。
那些不知道疼痛为何物的人们呵。
当嘶哑的喉咙再也发不出一声呼喊，剩下的只有低低的抽泣，无言的伤痛，在风中兀自站立成一座丰碑。
一座无人祭拜的丰碑呵。
二
我想，我是在倾诉。
二十二岁，我把未来系在一个男人的心上，跟一种叫作“爱情”的东西离家出走，流浪，去远方。
仓促老掉的母亲哭喊着跌倒在草垛里，家中那只老狗站在旁边哀哀地望。
永不回头！我像一只刚出笼的困兽。
身后母亲的呼喊被风撕成碎片，散落一地。
严寒的冬天，我用我们的爱情取暖。冲破世俗的目光，规范，阻力，我觉得自己活得恣意而快乐。幸福得快疯掉。
张爱玲说，短的是人生，长的是苦难。
我嘻笑着把它改过来：短的是人生，长的是欢乐。
他就在我改完这句话之后消失了，跟一个长他十岁的富姐。
是命运开的一场残酷的玩笑吧？我流着泪问自己。瑟缩在空荡的墙角，一切皆是冰冷，什么也温暖不了。
心空了，灵魂冻死在冬天荒谬的爱情里，万劫不复。
接着工作丢了。在一家三流杂志上登的一篇文章赚来的稿费在一分钟后进了贼的口袋。饥饿像无数只虫虱噬咬着我的胃。疼痛却像无数箭矢刺戳空荡荡的心。想奔走呼救，却无一丝力气。
在瘦削的天空下，我看到我的爱情被无数的物什：金钱、欲望、浮华挤成一张单薄的纸片，在清冷的风中翻飞。而我原本以为那是一堵墙，牢不可破的墙，足以温暖一生。
我看到在灯红酒绿的都市里，真爱在冬日的严寒里畏怯了；阴谋在金钱搭就的温床上恣意存活；温情的面具下进行着一场无耻的欺骗；道貌岸然的躯体里藏着蝎毒般的灵魂；欲望在道德的幌子下遮遮掩掩----
谁可以将这一切看清呢？
难道谁看清了这一切，谁就可以立马飞天成佛了么？
谁能撕掉面具，心无旁骛地活着？
来自内心的呼喊使我忘却了伤口的疼痛，是痛苦造就我为诗人么？还是其它？
无人回答。
仓促老掉的青春像一只蝴蝶标本，时间久了，略一抖动，灰扑扑的，成了尘埃。
三
老是把自己当作珍珠，就有时时被埋没的痛苦，把自己当作泥土吧，让众人把你踩成一条路。
远方，遥远的远方，呼啸的北风夹着苍老的声音对我说。
我想起了母亲，跌倒在柴垛旁的母亲。
当伤口深得无法缝补时，便是死亡吧。
“不！我要回家！我要母亲带上老花镜，寻来她那根细长的针，把我的伤口来缝！”
“我不要安于命运！我要活着！更加顽强地活着！”
“去做泥土吧，让众人踩成一条路！”
那条路哪儿也不通，只通向母亲的身旁。
母亲，等着我----
风，凄厉地嘶嚎，只有我知道，那是一种呼喊的声音。夹着疼痛，和着血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