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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母亲一直想要一个会站着尿尿的孩子。于是五岁那年夏天,我多了一个弟弟。未央,去,给弟弟烧洗澡水。未央,过来,把弟弟抱着睡觉。刚坐完月子,身材臃肿无比的母亲经常如此面无表情地使唤她五岁的女儿,她站在傍晚驼红色的光影里,双手叉腰,嘴里大口地喘着粗气,胸前两只丰满的乳房似两只浑圆光滑的馒头,透过薄薄衣衫可以清晰看到里面褐色乳头,充沛的乳汁洇湿胸前一大片衣衫。蓬头垢面,脚上趿着一双俗气无比的红拖鞋,在她撩起衣服搔痒时,我看到她的肚皮像一只干瘪松散的气囊,粗糙丑陋无比。这时母亲总是十分警觉地调转头,将我一番呵斥:死丫头,看什么看,有轮到你的这一天!我怔怔地看着她,泼妇般的模样,抱紧弟弟快速走开。
从此,在这个缺乏温情的家中,我一半是母亲的女儿,一半是弟弟的保姆。
父亲是个文化人,在城镇上一所小学教书。当初经人说媒娶了我年轻貌美、目不识丁的母亲。他常年住在学校,逢年过节才难得回来一次。这个高大魁梧的男人,我对他并不亲近,尽管他每次回来都给我买很多漂亮的玩具和洋娃娃。从母亲近乎绝望无奈的脸上,我看得出她的痛苦和父亲有关,因此,我隐约地有些恨他。一个成了别人的父亲和丈夫的男人,尽不到他应该担负的责任,这是多么可耻的一件事。
我要赚钱养活你们,养活这个家。你懂吗?曾经,父亲这样对我说,为他的不回家找到一个十分妥贴的借口。我将信将疑。弟弟满月请人喝满月酒那天,母亲平日一片阴霾的脸上露出难得的一丝笑容。她一直天真地认为父亲对她的冷落是因为她没能给他生个儿子,于是不听医生的劝告,冒险生下了弟弟,还好身体并无大碍。父亲也回来了,西装革履的模样,笑着一张脸,并不生动。他走过来,象征性地在他女儿面颊上亲一下,胡子扎人疼,我抬腿跑开。接着,他走至母亲身旁,低头用手指头触了一下弟弟娇嫩无比的脸蛋:像个肉球。继而父亲咧开嘴笑。母亲嗔怪一声:去!尽瞎说!脸上迅速飞了两片红晕,我迅速地捕捉到那两朵红晕,借以想象母亲年轻时清秀羞涩的模样。我站在一边,静静地看着他们,我的父亲母亲,他们一个高大无比,身形瘦削,一个低矮粗壮,肥胖臃肿,一个白净面皮,透着几丝文化气,一个黝黑油腻,俗不可耐。两人站在一块,突兀而怪异,滑稽可笑极了。
除了傻瓜母亲,任谁也看得出父亲重重心事的样子。果然饭局中途,他拉我去外面:未央,爸爸带你去城里上学,你愿不愿意?对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我有些措手不及。想了一想,反问一句:为什么?爸爸疼你呀,去城里上学可以穿花裙子,还可以交许多小朋友,有漂亮的老师阿姨。那妈妈和弟弟呢?我不假思索地大声问。他们留在乡下,未央,以后我要和你妈妈分开,希望你能和爸爸一起生活。他蹲在地上,仰起脸看他五岁的女儿。我看着不远处忙碌无比的母亲,心突然莫名地疼痛。从电视上看来,骗子都是甜言蜜语,皮笑肉不笑的,和父亲刚才的言行举止一模一样,他可从来没有这般对我好过。未央,过来哄弟弟睡觉。母亲在一旁大声唤我。我正好可以离开,不用面对父亲那一双狡黠的眼睛。
一整天,我觉得一定有事情要发生,心里莫名地充满惶惑感。母亲骂我魂不守舍,我不想理她。果然,晚上到家,父亲在院子里来回地踱着方步,心神不宁的样子。母亲坐在墙边的竹凳上摘菜。弟弟在房间里睡熟了。我趴在格子窗后面,得以清晰地听见他们的谈话。
明天一早我便回学校,再也不回来了。
什么!你说什么?母亲的嗓门很大。
这个,你签个字吧。离婚协议书。父亲递给母亲一张纸。
你,要和我离婚?母亲近乎咆哮般带着颤音问。
难道你觉得我们还可以继续生活下去吗?我们没有共同语言,没有感情基础,你不觉得每天这样的生活是一种折磨?比死还难受?父亲的声音无限委屈,十二分地责问。
母亲突然一阵狂笑:你要和我离婚?我为你付出那么多,你看看我现在都变成什么样了,我怕你怨我,冒险为你生个儿子,结婚几年来,这个家你关心过吗?你凭良心说说看,你关心过我吗,关心过孩子吗?母亲声泪俱下,揪人心疼。
我知道你为我付出很多,我会补偿你的。孩子我来抚养,未央我带走。在城里她也可以接受更好的教育,不会将来跟你一样大字不识一个。父亲平静地说。
你嫌弃我?那你当初为什么要娶我?你这个没良心的!母亲几乎声嘶力竭,你别想带走未央,你做梦!你给我滚!
我眼睁睁地看着父亲愤怒地夺门而去,看着母亲冲进厨房,将碗碟摔碎一地,桌凳踢翻在地,一边发出尖锐的嚎叫。在弟弟一片纯真的哭声中,我感觉到自己的眼泪像两条潺潺小溪,汩汩而下,一直流到嘴角里,咸且苦涩。
2.
一个月后,父亲和母亲正式办理了离婚手续。我和弟弟皆跟着母亲生活。父亲每个月寄给我们生活费,并一次性付给母亲一大笔钱,作为补偿。从此,我知道自己的生命中再也没有“父亲”这个字眼了。我应该坚强起来,和母亲共同撑起这个风雨飘摇的家。
弟弟六个月时,断了奶,母亲将他送到外婆家,由外婆照顾。她送我去镇上最好的中心小学。母亲似乎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不再打骂我,胡乱地对我发脾气,很少说话,只是埋头拼命工作赚钱,白天她在街上卖冷菜,每天早晨三点半便起床准备,晚上给别人缝制衣服,一件五元钱,一晚上可以缝十件。她迅速地瘦下来,原来虚浮的肥胖在母亲身上似乎一夜之间消失不见。我喜悦于她的改变,这才是我印象中能干勤劳,美丽坚强的母亲。亦十分心疼于她的劳苦,因此学习十分刻苦用功,我知道自己不能辜负母亲对我的一番期望。
未央,以前妈妈对你很凶,很对不起你。以后不会了,妈妈一定努力赚钱,供你和弟弟读书上大学。你相信妈妈吗?十岁那年冬天,那个寒冷的夜晚,母亲抱着我和弟弟,围坐在火炉旁,说了一晚上话。那也是十多年来,母亲第一次平等且心疼地,以一个母亲的口吻对她深爱的孩子说话。我信,妈妈。我抱紧母亲的脖颈,抚着她略微有些菱乱的头发,觉得那一刻的她,更像个孩子。
3.
十六岁,我考上城里最好的高中,弟弟在中心小学读六年级。上学那天,母亲和弟弟去送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离开家,十分难过。以后离家住校,一切都得靠自己,我知道母亲给我的每一分钱里都饱含着她的血汗和辛苦。母亲站在清晨的冷风中,苍老的面容中透着抑制不住的喜悦。那一刻,忽然发现自己已经长到母亲一般高了。岁月无情的侵蚀,母亲真的变老了。这一切都是为了我和弟弟。未央,好好读书,别惦记家里,有事就给我写信。你弟弟会读给我听的。
十九岁考上大学,二十三岁大学毕业。我在市里找到一份稳定工作,薪酬优厚。弟弟在重点高中上高二。母亲的头发几乎花白,她不再上街卖冷菜,每天在家做点针线活,挣点钱补贴家用。弟弟上学的费用由我负担。那一日放假回家,母亲见到我,上下左右地看,眼中溢满了泪。多年不见,我的未央出息了。来,让妈好好看看。我看着她松树皮般的双手,眼角沧桑的纹路,不禁喉头一阵发紧,轻唤一声:妈。眼眶不禁润湿。我已经差不多比她高出半个头。母亲喜悦地穿上我为她新买的线衫,十分欣慰。恍惚想起当年那个脾气暴戾,喜怒无常,歇斯底里的妇人,如今在母亲身上已寻不着一丝一毫。二十几年来,多舛的生活升华了她的气质,无常的命运磨练了她的意志。现如今再看过去,她俨然一个十分温厚、淡泊、慈祥的妇人。只是不懂,当初到底是父亲的绝情令母亲恍然醒悟,还是她本身便是个坚韧不寻常的女子,独自隐忍着生活中的苦难,一心一意抚育一双儿女,如今他们都已长大成人。她却老了。
4.
父亲在镇上小学教了一辈子书。我大学毕业那年,他生了一场大病,住在市中心医院疗养。后娶的妻子听说是个性格古怪无常的女子,他们婚后并不幸福。那女子起初看中的是父亲的才华,日子久了,渐渐觉得父亲为人处事耿直死板,不擅变通,许多次她提出让父亲改改直率的性格,父亲根本听不进去。她对他日益失望。他当初与她再婚,本以为自己娶回的是个有知识,识大体,能够与他在事业上共进退的贤良女子,婚后才知道她太看重权势利益,缺乏生活情趣,亦不够温柔体贴。最终在短短不到五年的时间里,草草以离婚收场,亦未留有一男半女。
决定去看父亲那天,天空飘着小雨,是深秋的天气,阴寒得很。母亲犹豫再三,最终在我耐心的劝说下,同意与我一同前往。她缓步走在我旁边,面容平静淡然,让人猜不透她的心思。见到父亲,大概猜到了他的生活状况。整个人:蜡黄的脸孔,瘦且黑,两只瞳孔深深凹限下去。头发几乎全白了。医生刚给他打完点滴。病床边桌子上放着一束已经枯萎的花,旁边放着一张卡片:送给老师,想必是学生来看望他时送的。他见到我和母亲,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起初睁大眼睛仔细辩认,后来嗫嚅着嘴巴说不出一句话来。我留下母亲,去外面问医生他的病情。胃癌晚期,估计撑不过多少日子了。医生难过地说。我仰起脸,将快要滚落的泪珠逼回眼眶。
我在外面竹椅上等候母亲,多年不见,他们一定有许多想要说的话,只是不知道父亲还能否有精力说太多。恍惚想起五岁那年,父亲拉我去外面,说,未央,以后我要和你妈妈分开,希望你能和爸爸一起生活。爸爸十分疼爱你。接着父爱没了,整个家支离破碎。我十分庆幸自己的心灵没有在这个残缺的家里,在缺少父爱的环境下变质,变得仇恨极端,自闭忧郁,而是一路平稳地走过来,且十分优秀。也许更大程度上,我是在成全母亲读书的梦想,在为父亲的绝情,替母亲争一口气,我要让她的晚年生活得非常幸福,然后将这一切呈给他看——没有他,我们一样活得很好,很幸福。曾经我以为有一天和父亲再见面,我会非常恨他,甚至咀咒他的绝情,可是我一点也恨不起来,看到他虚弱无助的模样,我的心忽然揪起来般疼痛。
母亲出来眼圈红红的,并不说什么。我便也不问。从那天起,母亲每天都要去陪父亲,她给他炖鸡汤,煲粥,做他最爱吃的清蒸鱼母亲回家讲的话一日比一日少,我没有向她提起父亲的病情,也许应该让他们静静地度过这最后的日子罢。她的脸上看不出丝毫忧伤,一副淡定从容的模样,走路平稳有力。我知道,那是宽恕者才有的神色——她原谅了父亲,并看透了世间的生死轮回。深夜里,听得她在房里小声抽泣,对着父亲的照片发呆。心疼无比。
5.
父亲是第二年春天走的,走时握着母亲的手,面容平淡,看不出丝毫痛苦。母亲带我去上坟。坟地很远,需要穿过一段长长的荒草地。母亲沉默地走在前面,步履蹒跚,背有点驼。从家出来时我提议开车带她去,担心走很远的路她身体受不了。她坚持步行。我便陪着她。未央,人死如泥,似尘埃般飞散开去,沦为虚无。他现在解脱了。母亲看着远方,对我说。再怎么样,他都是你的父亲。一会烧柱香,磕三个头。若不是这样,我便不和您来看他了。我跨步上前,揽了揽她的臂膀
离家去市里那天,母亲站在路口目送着。所有前尘往事,一切尘埃落定。泪眼朦胧间,恍然觉得,我是母亲,她是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