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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春暖花开季节，分别近五近的皓突然从w市打来电话，说要回来。
那是个平淡如水的凉爽夜晚。
“七七，你好吗？”迟疑地按下接听键，传来一个温暖的声音，男人。我的心顿时若漫上潮水的沙滩，温暖而潮湿：五年过去，还有谁会记得我的乳名？
“你是----？”我一下子从藤椅里撑起身子，声音几近颤抖，手中的书悄然滑落。
“七七，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皓。我很想你。”
手机无声滑落在地毯上，在空中闪过一道优美的弧线，里面依然有声音：七七，七七你怎么了？我要回去看你。
随之一滴泪从我眼角滚落：皓，真的是你吗？那个一脸脏兮兮、双手沾满泥污的小男孩，真的是你吗？我是七七！我是七七！那个总爱哭鼻涕，似乎永远感冒，瘦弱的小女孩。哦，皓。我的青梅竹马。
往事像一片片清香的花瓣在澄澈如水的夜绽放。
2.
我们是农村一起长大的孩子。两家隔着一条河。河面上用几根木棍搭着，美名其曰：桥。每到阴雨天，河水涨高，漫过“桥面”孩子上学，大人便背着孩子，一边将裤管高高绾起，小心翼翼地从木棍上蹚过，像极电视上的杂技表演，看得人胆颤心惊。
我乳名叫七七，家里的独女，脾气古怪，眼神傲慢，喜欢冒险，总不时给大人制造“意外”于是那个大雨停歇后的早晨，我背着父母悄然背上书包去上学，我兴奋地迫不及待地绾起裤管，然后一脚踏进冰冷的河水里，一根较细的木棍在我脚下旋转了一下，前面一个男人惊愕地掉头看了我一眼，正当我准备得意地在嘴角扬起一抹骄傲的笑容时，一个趔趄使我一头扎进河里。
醒来，我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头发湿湿地耷拉在额头，床边一个与我年纪相仿的小男孩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我。
“你真勇敢。”男孩帮我挼挼额前的湿发。
“你——你说什么？”我一头雾水，心里想的全是老师和母亲凶狠阴沉的脸。
“你叫什么名字？”男孩问。
“呃，叫我七七吧。”我咧开一口漂亮的小米牙，这个漂亮男孩一下子就使我忘了将被大人“惩罚”的恐惧。
“我叫皓。”
“你几岁？”他又问。
“七岁。”
“我九岁。”
这便是我和皓的相识。是前面那个男人——皓的父亲救了我。那一次因为有皓和他父亲护送我回家，我得以躲过母亲的责骂。
后来才知，皓和我上同一所小学，他三年级，我一年级。
接着我们成了朋友。每天一同上下学，每到阴雨天我再也不怕“失足落河”了，皓总是很准时来家里接我。母亲也很喜欢他。他成了我无话不谈的知已朋友，我的“铁哥们儿”我的“保护神”这种相伴相随的日子一直持续到皓高中毕业。
那年夏天，皓考取北方一所名牌大学。上学那天我去车站送他。
“七七，哥不在身边，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七七，你太瘦，要吃得胖一点，高二高三学业重。”
“七七，记得感冒了要吃药。”
“七七，要用功学习，别胡思乱想。”
“七七，我最不放心的人就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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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是皓在说，一直说了很多。第一次体会到离别的伤感，我不顾一切趴在皓的肩上，哭得像个泪人。皓温暖的手抚上我的后背，一遍遍地唤：七七。七七。
那一年我十八岁，皓二十岁。
“两年后，我在北方等你。”
最后，皓意味深长地说，一边擦我脸上的泪。
“哥，你放心，我一定不让你失望。”我破涕为笑，一如七岁时刚见皓时的样子：纯真，干净，明媚。
以后的两年里，皓经常有信寄来：
“七七，学业重吗？累不累？有没有想我呀？”
“七七，你胖了没有？是不是还那么瘦？村里的那架‘木桥’还在不在？”
“七七，钱够不够用？我给你寄了一千块钱，是我打工赚的，你收到没？”
“七七，我很想你。”
“七七，你好吗？北方的枫叶又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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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内，皓一共给我写了一百零七封信，我只给他回过两封，第一封是高二结束时，信只写了四个字：哥，我想你。第二封写在高考前一天，三个字：等着我。
我信心满满地走进考场，即将见到皓的喜悦使我的心因激动而颤抖不止。我想象着两年来皓的变化：他一定又长高了吧？他还喜欢穿纯棉衬衣和帆布鞋吗？他还会不会认得我？他——有女朋友了吗？
谁料天意弄人。我落榜了。那个流火的七月，在听到那个犹如晴天霹雳的消息时，我一下子失了音，两个月发不出一点声音。
发榜那天，皓打来电话：七七，考得怎样？七七，你说话呀？
我紧紧地抓住听筒，用口形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着：皓，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一边泪流满面。
母亲劝我复读，我冷然拒绝。十月份我的嗓音突然恢复。接着我去了南方遥远的s城，远离皓，相隔数千里。在打工的日子里，我努力告诉自己：那个叫七七的女孩已经死了，七七死了。在劳顿卑微的日子里，我学会了抽烟、喝酒、肆无忌惮地疯笑，忘了流泪，我认不得自己。潜意识里，我更希望的是皓不再认得我，在无数个糜烂狂乱的夜晚，我利用间或清醒的意识一遍遍地祝祷，祝祷皓千万不要太难过，不要为七七难过。七七已经死了。他的七七，青小梅。
半年后，我谈了一场恋爱。男友是个广东人，小我一岁，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成熟得多，很会体贴照顾人。他说他见到我的第一面就喜欢上了我。我深信不疑。我是在听到他说出“广东”两个字时爱上他的。我知道，只有那么遥远的地方最适合我生存，没有皓的消息，远离任何伤痛，没有人认得我，了解我。总有一天，我要跟我的小男友走，我狠狠地想。
在甜蜜的爱情里，渐渐地，我忘记了过去的伤痛和对皓的负疚。他应该活得很好吧？偶尔我这样想。
然而爱情带来的甜蜜并没有持续很久。春节时，男友回广东老家，我回到父母身边。他在除夕夜打来长途。我兴奋接起，听到的竟是：七七，我们还是算了吧。
顿时天旋地转。我一句多余的话也没说，就将电话挂断。疯狂地从抽屉里找来一把剪刀，用剪口在手腕上狠狠地划了十来道口子，瞬倾鲜血迷糊了整只手。母亲跑进来，惊恐万分地扑上前夺剪刀：七七，七七你疯了！
我在医院躺了一个星期。母亲默默地将一叠信放在病床头，悄然离开。全是皓的信。从我离开那时起，一直到现在，从未断过。
“七七，你怎么了？你怎么没来北方？”
“七七，你在哪里？为什么不给我回信？”
“七七，我快要担心得疯了！”
“七七，你到底出了什么事？告诉我！”
“七七，我一直在等你。”
每一封信若一把尖刀，剜割着我伤痕累累的心。我怎配他如此牵挂，我只是平凡低矮到尘埃里的女子。皓，忘了我吧。
手腕上伤愈后，我去学校学广告设计。父母每日小心翼翼地与我说话，生怕说错什么再次引起我绝望的情绪。对于他们不追问我的过去，我万分感激。上课的日子平淡而简单，看着身边那些青春明媚、张扬个性的同龄人，我觉得自己的心苍老得似松树皮，生命鲜活的汁液于瞬间干涸，紧贴在苍白的心上，皱巴巴的。尽管我只有二十一岁。
我终于没给皓回信。我知道自己和皓与生注定只能是相向而行的两个人，从最初的交点到以后的越来越远。
越来越远。
我开始确信自己是一个冷漠、不合群、悲观、心冷的女子。没有人能捂暖。
3.
现在皓就要从w市回来了，在我们分别五年后。
电话中他说：七七，你变了么？我要如何识得你呢？声音激动异常。
我识得你。我轻声道。
是的，我识得他。如果在约定时间，在整个幽雅洁净的西餐厅里，我觅不到那个目光温暖、笑容干净、手指修长的男人，那么我们的相逢便毫无意义。我会悄然离开。
八点整，手机响起，两声后乍停。接着一个高大的影子在对面落座。
我讶异地抬头，迎上一双笑意荡漾的眼睛：是皓。目光温暖，笑容干净，穿一件纯棉灰衬衫，平顶头，手指洁净白皙。
“你怎么找到我的？”我惊喜于他仍是我想象中的样子，笑问。
“傻瓜，我打你手机，整个餐厅就你的在响。”他笑我，一点也不生疏。
我恍然。
“七七，你好吗？怎么还这么瘦？”他望着我的眼睛。
“好，很好。在一家广告公司当助理。”我躲开他的目光，不敢看他的双眼。
“伯母将一切都告诉我了。”
“我妈根本不知道我的事！”我略过激动。不知是对于那些已经久远或者从未远去的往事，还是对于母亲的“自作主张”
“过去的就忘掉吧。路，长着呢。”
我低头默然。这惟一一声迟到的安慰，像一只手措不及防地一下子撕开内心深处的伤疤，疼痛不已。对于这样一个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铁哥们，知已，哥哥，我真不知说什么好。然而真的仅此而已吗？当我望着他依旧熟悉的脸庞，将之与前男友的脸重叠在一起时，这才发觉，他们拥有着几乎一模一样温暖深邃的眼睛，一样好看的唇线和低沉的嗓音。原来，原来皓一直是一个影子，它早就住在了我心底，潜意识里影响着我的一言一行，我的审美观，我看男人的眼光，甚至，决定了我一生的幸福与否。
然而我再也不是那个脾气古怪，眼神傲慢，喜欢冒险和恶作剧，活泼可爱的七七。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安静得近乎淡漠，表情淡然，心如止水的女子。
“七七，跟我走，好吗？”饭毕，皓突然抓住我的手，说。
“我，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我慌乱抽手。
“七七，难道你还不明白吗？这么多年我不仅仅视你作妹妹，从九岁见到你第一面起就不仅仅是，你明白吗？以前是你还小，现在我们都已成年，我有了工作，收入不错。我们可以去北方，那里的冬天，你可以看见你最喜欢的雪，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七七。”皓焦急起来。
“七七在南方长惯了，她受不了北方的冷，会冻死的。”我心痛不已。
“我的心将为她取暖。”
“七七的心已经死了。”
“我把我的换给她。”
“她配不上你。”
“我不这么认为。”
“你永远是七七的好哥哥。为她娶个好嫂子吧。这样她就安心了。哥。”
我转身飞奔而出，泪飞了一脸：皓，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尽管你听不见，尽管我没有勇气当面对你说，可我还是想在心底说三遍。
皓，忘了七七吧。
两天后，皓返回w市，我很忙，没去送他。第三天晚上，他发来短信：七七，我尊重你的选择。你是那么令人想要疼惜的女子，我真怕你再受伤害。然而，七七，不管怎样，从见到你那一刻起，我就放心多了。你真的长大了，不仅更漂亮，也更懂事了。让我继续做你的好哥哥吧。如果你倦了，我的肩膀随时借你停靠。
最后这一句多是不真实的谎言，他的肩膀总有一天将属于另外一个女人。然而我还是感动得泪落。
5.
一年后，皓结婚了。
新娘是个温柔美丽的女子，有着和我一样一双安静细长的眼睛。那一刻，我的心莫名地被什么东西触动了一下，痛且甜蜜。
很般配的一对新人。二十六岁的皓比以前更显成熟儒雅，风度怡人。我是他们的伴娘。新娘拉着我的手说：皓常跟我提起你这个妹妹，果是个美人儿。
我低头不语。
伴随着婚礼进行曲，我们仨缓缓走过红地毯，看着皓温暖明媚的笑容，我亦笑靥如花。所有的伤痛都是可以被埋葬的吧。所有的美好终将到来。皓，就请你代七七在这尘世幸福着吧，如此，七七便心安。
婚宴结束已近深夜，我打车回家。躺在漆黑的房间里，掏出手机，上面全是皓的未接电话，和他发来的短信：
七七，你到家了吗？哥。
恍惚间，那个纯粹，熟悉，不沾纤尘的声音仿佛又在耳畔响起：七七，你好吗？
七七。七七。
我会好的，一切都将过去。
黑暗中，我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