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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波儿是我们郑姓族人里面唯一的一个靠讨米要饭过日子的人。他从小就没爹没妈。听老人们说,他家早先应该有一些田产的,只是因为他的爹妈去世太早,对他的事,没来得及托嘱一声,就先后暴病去了。他家里的田产就莫名其妙地转到别人的名下去了。打他双手能捧得起饭碗的时候,就开始了讨米要饭的生活。族中有位老秀才后来为他撰写祭文的时候,写他:“托钵挨户讨,赤脚走四门。”这是写他在梅城街上常年靠乞讨度日的悲惨遭遇。
他在城里讨饭度日,走遍东西南北四门,吃千家饭,一年到头还有一个日子要回到垸里来。这个日子就是除夕夜。
除夕夜,垸里人要进祠堂向自己的祖人上祭,他的爹妈牌位在祖堂屋里,他还得回来跟爹妈跟祖宗过年,这是族里的规矩。
上祭是男人的事情,从大年三十的那天中午开始,一家一家地将鱼、肉、酒菜端进祠堂给祖宗上供,这家上香放鞭爆罢,供品让祖宗“尝”过了,才端回去跟全家人过年。第二家接着跟进,垸子里一百多房香火,总要在黄昏的时候才走完。这时,三波儿瑟缩在祠堂门外,族人祭祖出来,也拣一些鱼和肉在他的碗里,等所有的人都祭祀完毕,天黑下来,祠堂上了烛,点亮了,人散尽,他才进祠堂把这碗鱼和肉端到爹妈牌位前先供爹妈,再供祖宗,然后就坐在神龛前,把这碗鱼和肉吃下去。这是他一生中难得的几回美餐,一年中也只有这一夜,才得已把亏空的肚皮塞满。
这一夜,族人在各自的家里守岁,只有他单身蜷曲在祠堂里,就着祖宗面前的烛光守岁过年。
第二天一大早,他必须走出祠堂给族人拜年去。在这垸子里,他是唯一不论长幼,不论辈份的人。站在别人门前的阶下,他要低人一等。他单膝跪下,喊一声:“拜年啰!”有人出来,给他一点年糕点心,他倒进肩上挎着的袋子里去,才敢起身赶第二家。第二家怠慢他,他就得长长地跪着,不住地喊叫:“拜年啰!”本乡风俗,拜年活动不能超过午时,过“午”就不吉利。再说,初一是族人拜自家年,到了初二,就是亲戚上门的日子。垸里有三波儿这样的人,族人已是颜面无光,亲戚拜年进垸路上如果碰上,岂不晦气。所以,大年初一这天上午,三波儿必须把垸里人的年全拜完。
初一上午,他不知跪了多少人家的门坎,才马虎讨得够吃三两天的口粮,下午,拿着这些口粮,他就要躲到谁也见不着的地方去。
他在垸里过完三天年,谁也不知他什么时候离开自家的垸子,又进城去讨饭度日。
民国二十七年,日本侵略中国,七月天上飞机炸马当,江上军舰上架着大炮,一下子就打到了九江城。八月,与九江一江之隔的梅城县城也被日本人占领了。城垣之上,鬼子架上了机枪大炮,枪管炮筒伸出墙外来,像蛇头一样狠狠地对着城外四野八荒。鬼子兵在东西南北四门都设了卡子。卡子上,鬼子兵穿着黄色军装,端着上了刺刀的三八大盖,凶神恶煞地盘查进城和出城的人。鬼子兵烧、杀、奸、掳无恶不作,他们以县城为据点,时常下乡扫荡。乡下人望见黄军装,就发出信号,赶紧逃避。
县城让日本人占领,街上商店关门,住户逃难。三波儿在城里没有什么好讨,只是苟延残喘着活过来。到年关逼近,突然下了一场大雪,大雪铺盖了县城的大街小巷,铺盖了山野田园,城里城外一片白。到处都结了一层厚厚的冰,街上居民的房檐下,城楼的隘口都往下悬着狼牙一样尖利的凌冰。
这时候守城的鬼子并没有松懈,他们在城楼上加了哨,在城门口加了岗。荷枪实弹,对出入城门的中国人盘查得特别严。
三波儿在外一年,他想该回去往祖宗牌位前上炷香。尽管他乞讨度日,孝敬祖宗,这是他人生全部意义所在。他想到出城回“家”过年,可是心里头又害怕过日本人的卡子。不久前的一天,他亲眼看见一个年轻妇女携包袱过卡子,想出城走娘家,被卡子上的鬼子卡住,抢了她的包袱,扒了她的衣服,要她赤条条地劈胯站在两条板凳上,鬼子要出入城门的中国人从这个妇女胯下钻过去鬼子们侧在一旁哈哈取乐。
鬼子灭绝人性。
他知道鬼子不把中国人当人。
他想:为了给祖宗上一炷香,就是鬼门关也要闯!年三十那天,从清早开始,他赤着一双脚,瑟缩着身子,踏着雪,颤颤兢兢地挨近城门想寻人多的机会跟着混出城。
天上刮着北风,守城门的鬼子兵,穿着厚厚的黄大衣,戴着狗舌头遮耳帽,脚下穿着一双牛皮大头鞋,还冷得直跺脚。他站在远远的地方探头探脑地望着城门,这一天几乎没有人出入城门。一直到下午,一个站岗的鬼子发现了他。那个鬼子兵向他咿哩哇啦招手让他过去。见鬼子喊他,他又急又怕,本想撒腿跑掉,可是自己今日非要出城,赶回去给祖宗辞岁。他一磨蹭,一个鬼子急了,跑上前来,一把抓住了他,哈哈笑着把他拖拉到城门边,几个鬼子唧哩咕噜围上来,把他的破上衣扒下扔了。见鬼子扒他的衣服,他便想起那个扒光衣服的妇女的惨状,他吓得满脸卡白口里不住地喊爹叫妈,下意识地用双手护住裤衩下的那个东西,两个鬼子兵一边一个,扯开他的双手,像撑牛皮似的将他的两手扯开,出于他的意料,鬼子不但没扒他的裤衩,反将一件黄色的军大衣穿在了他的身上,往他的头上扣了一顶遮耳帽。然后围着他狂笑。
一个鬼子用夹生的中国话说:“皇军的,大大的好,你的支那的,大大的良民。”
鬼子不侮辱他,反到给他大衣穿,令他又惊又疑,见鬼子朝他一挥手,他一溜烟跑过了城门。他在雪地里跑几步连摔几个跟头。听见鬼子在他身后哈哈大笑,由于怕鬼子在身后开枪打他,他没敢停下来,直到跑出四五里地,他才停下来,张大口喘气,松缓一下快要爆炸的肺。穿着小鬼子的军大衣,他平生第一次感到浑身发热的滋味。他边走边转头往后望,奇怪鬼子今天怎么发了善心,给他棉大衣穿?他心里狐疑着老想想明白却又老想不明白,就这样他一瘸一拐地往自己的垸里走。
就在他快要走近垸子的时候,一个在村口前瞭哨的伢,看见远处雪地里有一团黄色向垸里移动过来,便一路朝祠堂喊叫:“爷爷爷爷”这时,一垸的男人都在祠堂向祖宗辞岁。听到细伢惊慌的喊叫声,都冲出来看究竟,细伢把大人引到村头,手往雪地里一指,此时虽然天已擦黑,但雪光中却能让人看见很远。望见雪地蠕动的黄色,和那遮耳帽被风吹得一扑一扬的样子,使人们警觉起来,有人喊了一声:“鬼子!”听到喊声,一垸的男人撒腿就往家里跑,边跑边喊叫:“鬼子鬼子进垸来了!”正在欢天喜地忙过年的人们,顿时慌作一团,四散逃难。
三波儿一瘸一拐地走进垸子里,迎着他的不是一阵阵辞岁的爆竹声,而是一遍死一样的寂静他不知道垸子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从村口往村子里走去,一路竟然没有碰上一个人。走进通向祠堂的胡同,他望见祠堂里面烛光摇曳,却不见一个人影,心里正纳闷着。这时有一个人影在不远的胡同口,蹑手蹑脚地跟踪过来,探头探脑地偷觑他半天,看准了是三波儿,便朝他猛地大喊一声:“三波儿”
三波儿正在祠堂门口蹒跚着,这人几步冲到他的面前,指着他的鼻子喝问:“你这身狗皮是从哪弄来的?是不是当了汉奸?!”三波儿一时情急,不知如何回答族人的问话,他结结巴巴地没说上几句话,四处躲藏的人听说进村来的不是鬼子而是本垸的三波儿,便先后回垸来。人们把他围住,见他穿了一身日本人的衣裳想起刚才一垸大小老少那一阵惊吓,族人气都不打一处来,大家乱哄哄吵着要族长上家法。
族长心想逞罚三波儿是件容易事,可是他要真投靠日本人做了汉奸,回去向日本人使个嘴,垸子里一族老小可不就要死在他的手里。他跟众人一合计,说:“三波儿,你这身打扮可不要吓着祖宗,今夜你就不要进祠堂了!”族长命人拿锁把祠堂大门锁牢了,他就这样被族人挡在了祠堂大门外。
刚才的事仿佛没有发生过一样,垸里人又开始忙过年,家家热热闹闹地欢度除夕,谁也没有把三波儿放在心里。
正月初三刚过,有城里人传讯到垸里来,说三波儿死了,鬼子将他的尸体抛在了城外。垸里人找到他的时候,发现他尸体蜷曲着一丝不挂地埋在雪地里,人们猜测他也许是饿死的也许是冻死的。后来,才听说,他大年初一一早就走到城门口,把鬼子给他的衣服还给鬼子,鬼子见他敬酒不吃吃罚酒,便把他脱得一丝不挂,让他站在雪地里,在他旁边堆着棉衣棉被,还有酒肉和许多好吃的东西听到这里,很多人都觉着奇怪。只要他稍一弯腰,这些吃的穿的俯拾即是,怎会冻死饿死呢?
族里那位老秀才写篇祭文悼他:“虽冻馁,不用倭人衣食,此节操,叔夷、伯奇犹不过如此,当为万世之楷模。”
在日本人战败投降后,族人修谱,按照:“繁、衍、传、良、盛”排行下来,他应该是“衍”字辈。垸人十之八九要喊他爷、太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