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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外婆,为什么每到清明,我就会无端的先想起你呢——想你的笑,想你的好,你想你自手纹散发的浑厚温热,还有你不愿停休的眷眷叮咛。
仍旧忘不了那个元旦前突兀的悲伤,不消任何提醒,却永远不会苍老而去。那一天将是我此生无法愈合的一道深深的伤疤,不敢想也不能想,我弱小的触角只轻轻一动,便已痛得全身蜷曲了。
——要我用怎么样的勇气相信你真的就要飞往另一个世界?如果死亡是一个世界到另一个世界的抵达,那么,这个过程我真的只能看着你一个人踯躅前行,我的亲人呵,你怎会知道我用针芒怎么刺痛自己才能接受它的降临?——外婆、外婆,我是你缝补时被针尖刺破而出又被你吮进心里的那滴血,我使你心痛,你让我皈依。
那个明媚如往常的晨,我穿着睡袍汲着拖鞋以最快的速度跑到你的小屋,我心在杂乱无节奏的跳,是的,就是那个时候,我才感觉到死亡与我是如此的接近。
当我到达你身边时,你的儿女已然将小屋涨得满满的了,我看见你的嘴唇苍白干涸,而我的父辈在一声不响的看着你,没人落泪。沉默中传来有人说话的声音,是的,他们在研究去哪里为你买寿衣,在你抛弃这个世界之后他们该做些什么,外婆、外婆,那时,你的嘴唇因痛苦而干涸,你的表情因痛苦而扭曲,那一刻,你的情绪又着了怎么样的颜色呢,倘使你还有情绪的话?
我端着杯子穿过他们,在床前用小汤匙喂你水,一小口一小口的喂,就像我小时候你喂我那样。到现在我还能很清晰的记得,你咽完每口水时就急促的说:还喝、还喝那个时候,我知道你需要我,你像风中的白烛,稍稍用力,生命便飘忽而逝了。而我,是做错了事情的孩子,手足无措。兀地,世界上就剩下我们两个人,还有蜷缩在墙角里窥视我们的死神,身后的人都退得好远好远
救护车来了,你被抬到车上以后,你的儿子、儿媳、女儿、女婿都呆在原地默不作声,于是我上车。妈妈忙拉我的手小声的喊我不要去,我知道,她担心我害怕,因为每当有邻居去世,我总要因为恐惧好多好多天睡不着,然而、然而,外婆,今天要去的是你,我不怕,真的。是的,去医院的路上,我陪你,在今后的烁烁华年里,还能有几多这样的静谧能允许你我共同度过呢。
又想起了你患病的时候。那时你脑子糊涂,不认识任何人,包括外公。你挥着拳头打所有中年女人,你说她们是外公的小老婆,你要她们走,不允许她们亲近你的家一步,我明白,在你被现实遗弃后,还有捍卫爱情的意识,如果说,那种朝夕相伴是爱情的话,如果,你曾拥有爱情、也还拥有爱情的话。
我陪你散步,我们去院子里,去街上,在太阳高高的七月午后。
那天我穿着凉拖鞋,你看着大街上穿梭的女人的脚,又看看我的,你把我拉到一边悄悄的说:妮妮,你看你,这么大了还穿露脚趾的鞋,外婆给你买一双,外婆有钱,外婆有的是钱说着从口袋里拿出一大叠折得整整齐齐的纸塞到我手里,其实我该笑的,因为那双鞋是我刚刚买的达芙妮,花了几百块。你手里被你仔细呵护的也不是钱。可是不知道怎么就是想哭。是的,你爱我,你把我当成还没长大的孩子,在全世界的人都把我当成大人,并用一些成人的标准要求我的时候。
你一生节俭。可是、可是在你走后,那个以女主人身份自居的人打扫房间时,把你舍不得穿的衣物全都扔到垃圾箱里,新的,半新的,一件不留。她肆意挥霍着你生前辛苦积攒的财物。她的家人每周到她那里拿外公的工资做生活费,外婆、外婆——那个时候,你会想些什么呢——我固执而又倔强得不肯送她任何一个称呼,原因只有一个:只送你的称呼,不可以被任何人亵渎。
舅舅想尽了一切办法将你土葬。你下葬的时候妈妈没有让我去,其实我自己也怕是怕的——听说,你的双手被红线绑缚了,安葬完你,舅舅们说:手必须绑得紧,不然我听不进去,倘若你还有知觉,外婆、外婆,你的手疼么?
每到春节、清明,我都有烧纸钱给你,在暗夜的十字路口。旁边有人也在烧纸钱,碎碎念叨着希望逝者保佑他们之类的话语,那个时候我只有一个希望:我想你在另一个世界里过的好,我燃无数的纸钱,每次都要用很大的力气才能抱得动那些纸,在身边的人都走光的时候,只有我为你燃的纸钱仍旧有火光闪动。于是,两个世界的距离,只是一团朦胧的火,久久不肯熄掉的火、曾温暖我幼小心灵的火。
又一个清明。今年的春天比往年来的晚些。打车前往你安眠的地方,落叶松针憔悴了满地,车早早地在松林畔泊下了,我着一袭白衣挟着纸钱渐行渐近。地上没有任何有人来过的痕迹,你坟冢前没有烧过的纸灰,点燃一张纸,渐渐地,烟儿缭绕。有纸燃成灰飞了又落在我脖颈,很痛,母亲说,那是你用手掐我了,你怪我不经常来,你想我了,像以前你活着那样,又想起我上学时的周末了,每个周五,你总是要站在大门口,将头微微仰起,顺着我归来的方向望啊望忽地,吾泪决堤。于是,我知晓,在今后的人生里,总要有一种温暖的潮湿为你塌陷。
脚下有蒲公英匍匐,蔓蔓延延,又将是一条生命,有谁能去想,在她生命日渐颓败时,孩子会如同伞儿一样飘飘散散,在他们植根一隅的那一刻,外婆,让我找个理由相信埋植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