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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选先生离开我们已经快一年了,这么长时间,作为他最得意的学生,我一直想写点什么,但至今没有写出一个字——我心不安!
一
1981年秋天,我上初中了。
那时候,不知天上为什么有那么多的雨水,一下起来就没完没了。我最怕下雨了。没有雨伞,也没有草帽,走在路上,任凭雨水毫不留情地从头灌到脚。也没有雨鞋,布鞋出门时早已脱掉,只好光着脚板走路。一不小心,滑一个仰面朝天,这是那时最为常见的可笑场面。最让人难受的是衣服淋湿了,连一件换的都没有,只好整天湿漉漉的坐在教室里。
开学两三天了,由于多日下雨,道路泥泞不堪,教科书取不来,班上整天由班主任组织开班会什么的。同学们都有点厌倦情绪。
那天上午,教室里乱哄哄的。忽然走进来一位高个儿的男老师,教室里立刻鸦雀无声。他扫视了一圈,然后开口讲话:“我就要给你们带语文,从现在开始,你们每人准备一本生字本,要32开的。明天订好,拿到我房子我给你们写封皮。”当时,我心里想:“还把我们当一年级的小学生要写生字,这老师也太有点怪了。”
我们班上有好几个同学是贾川村的。双选老师走出教室后,他们非常自豪地给其他同学介绍这位老师的一些掌故。我才大概知道,双选老师刚参加工作在梅江小学,后来调到贾川小学,一直把这些同学带到小学毕业,这一学期才调到中学。并且特别强调:双选老师怎么怎么严厉!
我和双选老师就是在这样的季节里见面的。我们是一个村子的,按辈分我该叫他叔叔。但是,在此之前我和他好像没见过面,或者我对他没有一点印象。
二
第二天,我拿着订好的生字本,冒着倾盆大雨去找老师写封皮。
校园的路是那样的滑,两只光脚板几乎没法行走。快到初二(2)班的门口时,无意间看到地上水坑里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绿藻,这上面最不好走了,我已经在这样的地面上摔过几次跤了。心里一紧张,脚下就松了劲,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就已经重重地摔在地上,浑身没一处干的地方。好在我还下意识的把本子举了起来,但还是被如瓢泼的大雨淋湿了。我听到初二的同学正在哄堂大笑,仓惶爬起来,狼狈地向双选老师的房子跑去。
老师的房子里已经有好多同学在等待着。我把本子放在老师的桌子上排队。顺眼看了看老师的房子。屋子很简陋。是一间只有六七平米左右的土坯房,墙面是用旧报纸糊的,门背后支着一张单人床,靠窗支着一张写字桌。老师正在聚精会神地用毛笔一笔一划地写着封皮。他的身边围了好多同学,他们不时发出啧啧的赞叹。我在最外围,踮着脚也看不见老师怎样写字。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哎呀,把我的本子弄湿了!”
房子里刹那间静了下来。我们都没弄清怎么回事。
只听老师问:“这是谁的本子?湿本子是谁的?”
我头里面“轰”的一下,意识到我闯祸了。
“是我的。”我嗫嚅着。
“你的!你知道本子湿了,为什么还要放在别人的上面!”老师怒气冲冲。
“你叫什么名字?”
我说了我的名字。
“你就是xxx的儿子。”
我说:“就是。”我的头脑里已经一片混乱,恨不得地上有一条缝子钻进去。要知道,在当时的农村,谁父母的名字被同学知道,那他就倒大霉了。同学们会天天跟在后面叫你父母的名字,不气死你才怪。
“你就是逃国的伍员啊。以后注意着点。”
旁边的同学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完全不明白老师这话的意思。但这句话一下子点到了我内心深处最隐秘的伤疤。
我的小学是在我们村上的。那时候,上学还讲究家庭成分。而我家是地主,这最让我感到耻辱了。每年开学的时候,在填成分这一栏时,老师总会这样问:“出身?”我说一遍好像不够,他们偏要我大声说。老师们肯定知道我家的成分,之所以这样,就是为了取乐。那种情景,给我在很长一段时期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阴影。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作为我家唯一的地主分子的爷爷被平反了。按说我家从那时起就不再是地主出身了。各方面的环境好像也宽松了好多。而我由于学习成绩一直还不错,心情也舒畅多了。可是三年级的冬天,我和班上的一个同学(他是大队书记的儿子)因为争论阶级成分而打架,我当时又瘦又小,根本不是他的对手。我被对方打掉了一颗门牙,我母亲在学校了大闹了一场,按照现在的新词是要讨个说法。母亲当时大概觉得我家不是地主成分了,所以毫无顾忌地和学校吵闹。结果是我被学校开除了。后来,我不得不到舅舅家去上完了小学。初中是从舅舅所在公社的中学转过来的。老师说我是逃国的伍员就指的这件事。
那时那地,我的心情实在是难以说清了。老师是怎么给我写封皮的,我是怎样走出那间房子的,我已经记不起来了。
时过十三年,我从另一所学校调入我的母校教书。很巧合的是,我被分到这间房子办公。当我以老师的身份踏进房门的瞬间,我的眼前却是十三年前我的窘态。我笑了,因为正是那一次,那件事,使我心里憋足了劲。
三
开始上课了。说实话,在小学时我不太喜欢上语文课,尤其是作文,是我最头疼的,但背诵我比较拿手。第一节课是毛主席的浣溪沙﹒和柳亚子先生,老师领读了几遍后要求我们背诵。我大约没费一分钟时间就背会了。我激动的举了手以后老师教我背。当着那么多陌生同学的面,我忽然胆怯了,声音就像蚊子一样,连我自己几乎都听不见。老师说了几声“大声点”但我不争气的嘴巴沉重的张不开了。我偷偷的看着老师,他的神色有些愤怒,很吓人。但他并没有批评我,而是问:“能不能默写下来?”我走到讲台上,面对黑板的时候,我想我的字写的应该不算难看,小学时还代表学校参加过县上的比赛。这样想着,忽然就来了勇气,很流利的把词写到黑板上。老师看我写完了。说:“看来你是背会了,但你要能读出来,要能朗诵。”并表扬了我写的字。那一瞬间,我知道我的脸红了,但心里非常高兴。
二十多年过去了,但当我写这些文字的时候,仿佛仍然置身于当年那间破旧的教室里,老师用浑厚的男中音在领读:“长夜难明赤县天——”
四
我和双选老师毕竟是一个村子的。每天放学的时候,他要和我们村的同学一起回家吃饭。有时候在路上,他还问问我的学习情况,或了解班上的情况。这样,我在他面前也不太拘谨了。尽管这样,我一直没见他对谁笑过,哪怕只是微笑一下。
有一回上晚自习时,他把我们村的几个同学叫到他的房子去,当时没有叫我,我是跟同学凑热闹去的。进门一看,还有一位不认识的客人坐着。其他同学都很恭敬地叫了一声“倪老师”我才意识到这位客人是他们几个的小学老师。这几个同学或坐或站,都离倪老师挺近,我只好就站在双选老师的旁边。他们都在谈论其他几个同学在小学时的表现,而我就像局外人一样只有当听众的份儿。大家谈的正热烈,忽然,双选老师给我递过来大约只有两寸长的白色小棒。我以为是一支粉笔,没加思索就接在手里。
“什么?”我惊叫了一声,同时也反应过来,老师递到我手里的是一支香烟!大家看着我吃惊的样子都大笑起来,双选老师也哈哈大笑——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的笑容。我立马把烟递给了倪老师。这中间也就几秒钟的时间。双选老师说:“早听说这家伙反应快,我就想试一下,果不其然!”我心里美滋滋的。 后来又谈到写作文的一些问题,双选老师告诉我们,他正打算搜集一些资料,编一本写作方面的小册子,大家包括倪老师都异口同声地说好。
老师说干就干。从此课余时间,我再也没有在校园里见过双选老师的影子。但是,我能感到他正在编书。因为在这以后每天晚上下自习时我都能从他的窗玻璃上看到他在书桌前的剪影。
到第二学期刚开学,我们终于见到了这本老师们用心血编成的油印图书,书名叫作文集锦。内容有景物描写,人物描写,动作描写这是我这个穷山沟里的学生见到的第一本课外读物。而且是我的老师一笔一划,亲自刻蜡版,亲自油印制作的。
当时在贾川中学上学和教书的每一个人,应该都能记住这件事。因为,从那以后,我们起码都爱写作文了。那个不起眼的山村学校从那时起到1994年我去教书,先后有200多人考入了大中专院校。我不知道,现在还有几个人能记得。我也不知道,还有几个人能记得为作文集锦的诞生付出心血的双选先生和其他老师的名字。
不管怎样,我是一直记着的,而且终生难忘。
五
过了几个星期,班上组织了一次检测考试。我的数学得了92分,是全班最高分,而语文只得了81分,中上水平。主要还是作文写的不好。我暗下决心,一定要把作文写好。期中考试的作文题是考试前夕,我不知从哪儿来的灵感,一口气写了800多字的记叙文,自己也感到很满意。就等着老师公布成绩了。
考试成绩终于出来了,我的语文是班上第一名,数学是第二名。我写的考试作文也被老师当堂读了。那种激动是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的。
有一天晚自习,双选老师到我们教室来找我,到了他的房子,递给我一本书,说:“这是唐诗三百首,每天背一首,争取一年背完。俗话说,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吟。就看你下的功夫了。”
从此以后,每天放学,不论中午还是晚上,我都手捧唐诗三百首,背诵一两首诗。虽然当时理解不了多少,但光是会背几十首唐诗,就已经很令我自豪了。时至今日,我所有积累的古诗也基本上是那一段时期背的。随着时间的推移,少年时期背诵的这些诗词像陈年美酒,芳香越来越浓。
转眼到了冬天。记得是一个星期天,我在路上玩,正好碰上老师到学校去。他问:“你在干什么?”
我说:“在玩。”
“家里没干的活吗?”
“没有。”我在回答他的话,心里却想:“是不是我又犯了什么错误,被老师发现了。”这样想着心就怦怦地跳个不停。
老师说:“如果没事干,就把你的书拿上到学校去,我给你找点事做。”
我忐忑不安地回家背上书包,到了学校,才知道老师是叫我星期天家里没活干的时候,就到学校复习功课。这样,我一颗悬着的心才慢慢的放下。老师给我布置了一些作业就走了。
那天天气很好,天空瓦蓝透亮,虽说已进入初冬,阳光照得人浑身舒畅极了。我心里异常激动。因为我受到了别的同学从未得到的待遇,尽管现在想来,的确有老师对我太多的偏爱成分。但我依然是幸运的,更是幸福的。我一直在为老师对我的这种无私抑或有私的偏爱而终生幸福和骄傲!
那天,也许是因为感动和感激,我的心里是那样的透亮,记性是那样的好,字也写得特别流利好看,老师布置的作业没过多久就完成了。
忽然,一阵悠扬而激越胡琴声传来,我一下子被深深地吸引住了。
那时候,我们那偏僻贫穷的地方还没有录音机,能够听到音乐的就只有收音机了,可收音机根本没有这么大的声音啊,那这么好听的音乐是从哪儿来的呢?按说,偌大的校园里只有我和双选老师两个人,难道是他在拉琴?
这样想着,我再也按耐不住好奇心,巡声冲出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