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八霜冷匝地起

流潋紫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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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只笑:娘娘身有此技,难怪能得皇上欢心。

    端妃淡淡一笑,让了我坐下,道:我无须隐瞒妹妹,皇上来我处只是听琵琶而已,以我孱弱之身,根本无力服侍皇上过夜。她的笑隐在两个浅浅梨涡之中,如今太平行宫中妃嫔众多,个个都颇得恩宠,妹妹怎么还有雅兴来我这里。

    我轻抿了一口茶,微笑道:一时的恩遇算得什么。姐姐聪敏非常,自然能想到其中的道理。我回味着茶的余香:今秋又是三年的秀女大挑,不知还要有多少新人入宫,眼前这些实在是区区不足道。

    她的一双眸子清亮如水,盈盈光转,道:妹妹得以常伴皇上左右知晓政局,才能如此气定神闲。

    我谦卑道:我不过一介女流,能知道什么呢,安分守己也就罢了。娘娘不也是淡然处之么?

    端妃不语微笑,望着一方碧清如琉璃的蓝天兀自出神,我只慢慢拣了菱角来吃,各得其乐。良久,端妃才看我一眼,道:安嫔的事不过是个起头而已,想必咱们日后也不能置身事外了。

    我叹息道:有人起必定有人落,皇上是故意不给安嫔封号,以平后宫高门女子对其得宠之怒。

    端妃惘然叹一声,随即平淡道:后宫跟政局,本来就没有什么差别。

    我也只是笑笑,恍若未闻。只觉得这个夏天怎么那么长、那么长,蝉鸣之声无休无止,日子像是永远也过不完一样。

    自端妃的雨花阁出来,我的手中多了一篮水红菱角,两角尖尖,肉质水嫩。端妃的话犹在耳畔,菱角肉美,但必须先斩其两角、去其硬壳才能尝到果肉,否则反容易被其尖角所伤,得不偿失。

    我微笑,人又何尝不是如此,欲有所得必先避其害

    红日升起,兼之万里无云,平添了几分燥热之意。我最耐不得热,身上已生了几分津津汗意,便和流朱择了荫凉清静的小径回宜芙馆。

    待到了玉带桐荫一带,路边梧桐夹道、浓荫垂地,自然蕴生清凉宁静。景色既佳,又不炎热,我扶了流朱的手慢慢边看了景色边走,冷不防抬头,却见华妃带了曹婕妤和乔采女,后头跟着一群宫女内监,浩浩荡荡走了过来。

    华妃本高谈阔论,谈笑风声,一见了我,神色顿时冷了下来。

    自她复位之后,我尽量避免和她的正面相对再起冲突。我因她而失子失宠,她因我而降位失宠,彼此的恨都是铭心刻骨,无计可消。

    只是如此狭路相逢,我的位分又在她之下,却是避无可避免的相见,而我曾应允玄凌,为了大局,必定相忍为谋。

    于是摒一摒缭乱的心神,恭恭敬敬屈膝行下礼去,华妃娘娘金安。她身边的曹婕妤和乔采女亦向我福了一福。

    华妃并不急着叫我起来,她的目光审视而疑虑。时间一点一点平静的流逝,那样静,鸦雀之声不闻,我念及当日在宓秀宫长跪一事,心下一紧不由砰然而恨,咬着唇极力克制着自己不露出憎恨的神情,屈膝保持着平和恬淡的神情。

    良久,她道:起来吧。

    她凝神望着我,目光中皆是复杂神色,憎恨、忌惮、厌恶、鄙夷、挑衅,一瞬间五味杂陈,华妃似笑非笑道:本宫有今日复位之时,你可曾想到么?

    我维持着谦和的神色避于路旁,仪容恭顺,声调平稳:娘娘后福无穷,岂是嫔妾可以揣测预知的。我重又向她福一福,道:还未来得及向娘娘恭贺复位之喜,在此贺过。

    她冷淡道:免了。本宫不敢当莞贵嫔此礼。她睨我一眼,难掩语气中厌恶之意,蹙起秀丽的入鬓长眉,道:你越恭顺,本宫越觉得你可怕。

    我不以为忤,浅浅微笑道:华妃娘娘说笑了,难道娘娘是喜欢嫔妾对娘娘不恭不顺,直言犯上么。我垂下眼睑,道:嫔妾并不敢肆意冒犯娘娘。

    她轻蔑的神色丝毫不加掩饰,尽数流露在眉梢眼角:贵嫔客气。不敢冒犯也已经冒犯了。本宫绝不忘了昔日之事。

    她语气凌厉非常,周围一众人等在她的气势下个个噤声。

    我只是不卑不亢,平板道:娘娘教训的是。嫔妾愿意时时聆听娘娘的教诲。

    华妃见我如此神气,亦无可挑剔之处,不由气结,道:你愿意时时聆听,本宫却不愿意时时见你这副面孔。

    华妃正生气,忽然她身边一把女声越众道:娘娘莫要生气,娘娘千金之体若为一介小小爆妃气伤了倒不值许多呢。世间尊卑有道,哪里有尊贵之身为卑贱之身生气之故呢,岂不是太抬举了卑贱之人。

    这话说得刻薄,句句锋芒直指向我。我心下纳罕,以曹婕妤的立场她绝不至于出此言语,那么抬头果然见是一个宫嫔装束的女子,正是新进的乔采女。只见她身量小巧,容颜也颇清秀,因为华妃是华妃近身侍女出身的缘故,玄凌对她也颇有几分宠爱。此时她正毕恭毕敬扶着华妃的手肘,满面奉承地笑,仿若还是侍女一般,十分听话乖巧。

    流朱不忿,变了脸色便要替我驳了乔采女的话。我连忙把她按在身后,只是笑容可掬道:这不是新得皇上宠爱的乔妹妹么。乔妹妹方才的话说的实在是正理,世间尊卑有道。妹妹这样振振有辞,一定是出身名门,屈居末流的采女真是叫人惋惜,本宫一定为妹妹向皇上进言,非至嫔位或是贵人方能彰显妹妹的身份。

    她本是宫女出身,听我这样明褒暗讽于她,连华妃也反驳不得,不由涨红了脸,忿忿看我一眼。

    我冷笑,我是要忍耐华妃。只是华妃亦晓得要避忌我几分,乔采女一味奉承华妃也就算了,却不知天高地厚对我出言不逊。

    曹婕妤本是默默袖手旁观,见此情形,忙含笑上前道:皇上请娘娘和咱们姐妹去玉镜鸣琴馆听戏,听说点了娘娘最喜爱的娘子关,何必在这热天气和人多费口舌呢。

    华妃轻哼一声,携了乔采女扬长离去。我轻轻道:流朱,我们回去吧。

    待到了宫中,浣碧早带了人迎上来替我换了家常的衣裳,又斟了凉茶上来道:奴婢见外头热了,小姐还不回来,正想派人去瞧瞧呢。

    我笑道:就在行宫里,能有什么事呢?

    流朱虎着脸,气鼓鼓对浣碧道:你可不知道呢。今天可要气死人了,竟然撞上了那个华妃和新得宠的乔采女,让我们小姐好大的委屈!

    浣碧诧异道:这是怎么说?如今小姐很得皇上的喜欢,她们竟不晓得顾忌么?

    流朱冷笑一声,翻了脸色道:华妃也就罢了,一向跟小姐过不去,这是过了明路儿的。更可笑的是那个微末的乔采女,小小爆女出身竟敢处处指着我们小姐句句带刺。说着噘嘴向我抱怨:小姐也太好性儿了。咱们不理会华妃也就是了,难道也由着乔氏乔张作致么?若方才依奴婢的性子,必定狠狠赏她两个耳光,禀了皇上送她去暴室服苦役。

    我指着流朱向浣碧笑道:你听听这丫头的嘴,越发厉害了,眼见的我手下就得她当家了。说着止了笑容,正色对流朱道:你的性子也太急了。光是急性子就能办成事么?我叮嘱了你们不要和华妃顶撞,如今再说一句,也不要和她身边的人顶撞,敷衍过去就行——还怕没有来日么?

    流朱咬一咬牙,恨恨道:乔采女这样当众轻慢小姐,小姐难道要轻易放过她?

    我折下盆中的一枝雪白栀子拿在手里细细把玩,问浣碧:你说呢?

    浣碧沉默一下,答道:不如先忍这一时,以求后报。

    我屏了声气,微微一笑:忍是一定要忍这一时的,我若即刻对她翻脸下手,旁人肯定会说我无妃嫔应有的气度,更要忌讳华妃,此时此刻我还是不去招惹华妃为妙。更何况我也不屑于对乔氏这样的人动手。只是忍着乔氏不代表对其他人没有作为。我把花枝往桌上一丢,继续说:乔采女之所以敢这样猖狂,是因为她背后有华妃。你们以为凭她有这样的能耐?她不过是一个区区小卒。

    浣碧问:小姐的意思是

    我将花枝比在衣襟上,闲闲地问:杜甫前出塞的第六首是怎么说的?

    流朱沉吟片刻,脱口而出: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我取下栀子花枝,咔地一声清脆折成两段,往桌上供着的珐琅雕翠大花瓶中一掷,冷凝了笑意。

    傍晚的时候有凉快的风从湖面带着荷花的清新和水汽徐徐而来。风轮鼓鼓地转着,阔大镶浅淡丝线的碎花衣袖因风乍然地一飘一歇。因着我怕烦吵,早有小内监用沾了胶的竹竿粘走了所有鸣叫的蝉。身处的庭院里置满了晚香玉和素馨花,芬芳满殿,蕴静生凉。

    我卧在竹簟上,犹觉得热意萌发,遂换了轻薄的蝉纱丝衣,去了沉重的钗环。晶清和佩儿一边一个为我打扇,浣碧则准备了冰碗水果,有一句没一句陪我说着话。

    正聊着,抬头见玄凌进来,忙起身让道:皇上。

    他双手搀了我起来,道:你倒是十分逍遥自在。

    我和他手拉手携着坐下,笑嘻嘻道:臣妾也是无事可忙,躲懒罢了。我取了切好片的西瓜递到他唇边,道:现下凉爽些,皇上是从水绿南薰殿过来么?

    他唇角的笑意淡薄了些许,咬了一口西瓜,道:刚从飞雨馆过来。

    玉润堂本是眉庄在太平行宫的旧居,如今已为陵容所住。因此她今番与几位嫔妃前来,皇后便安置她住在了飞雨馆。

    我见玄凌神色淡淡的,眉目间似有不豫之色,便含了几分小心笑道:眉姐姐那里的藕粉桂花糖糕做的最有风味,这个时节吃最妙,皇上尝了么?

    他望着我笑了笑:藕粉桂花糖糕的确是甜,可惜那个人却是不甜。但凡朕去,三次里有两次要推托了不与朕亲近。他摇了摇头:难道她还为昔年朕错怪她的事耿耿于怀么?

    我听他语中颇有责怪之意,忙郑重跪下,俯首道:请皇上千万不要责怪眉姐姐,都是臣妾的不是。

    玄凌不解道:朕并没有怪她,怎么你倒先认起不是来了?

    我道:眉姐姐怎会为昔日之事怨怪皇上呢。我飞快地在腹中思量言辞,含笑道:其实都是臣妾从前多言的不是。眉姐姐与臣妾自幼要好,又一同进宫,希望可以长久陪伴在皇上身边。眉姐姐素日为皇上身体考虑,若宠妃多了,多少总对皇上龙体有损,所以私下里与臣妾说起来都有几分担心。而皇上一向心疼臣妾和安妹妹多一些,所以眉姐姐决定效仿古代贤妃,照拂皇上龙体而不多争皇上雨露,故而有如此之举。

    玄凌一笑:如此说来,沈婕妤对朕颇为关心。

    我点头道:是。此事上臣妾不如眉姐姐。

    他眉毛一挑,饶有兴味道:怎么说?

    我见他单手支颐斜卧在竹簟上,月色下神姿出众,不由红了脸,低声耳语道:因为臣妾做不了贤妃,臣妾想多和皇上在一起。

    玄凌神色欢悦,搂了我在怀中道:贤妃虽好,多了却也失了闺阁情趣了。不如你

    我推一推他,含羞道:皇上也不害臊呢,臣妾可不好意思。

    玄凌吻一吻我的脸颊,道:咱们自己说话罢了,理会旁人做什么。

    我见他心情愉悦爽朗,不似来时,便取了冰碗和他同吃,一边柔声劝解道:眉姐姐性格耿直,行动说话难免容易得罪小人,若他日有人在皇上面前言及姐姐的不是,还望皇上能够细加明鉴,不要怪罪。

    玄凌抚住我的肩膀,我长长的猫眼银珠耳坠的流苏细细打在他手臂上,微微的凉。他卷了我一绺发丝在手,轻轻道:你怕有人将来在朕面前言及沈婕妤的不是,却不知今日已经有人在朕的面前进言诋毁于你。

    我心下一冷,很快又平静下来,微微一笑道:是华妃娘娘么?

    他爱怜地看着我,摩挲着我的面颊,轻声道:朕知道你已经尽力容忍了。

    我用力点点头,眼眶微微湿润:皇上是不会相信的,是么?

    他握紧我的手,道:是。

    我依在他胸前,心口忽然觉得温暖踏实。玄凌抱住我道:可是华妃生性跋扈,不达目的绝不罢休。今日向朕说你对她不敬,还伙同了乔采女哭哭啼啼不休。她是必定会针对你到底了。

    我哦了一声,只问:皇上如何打算呢?

    他目中的光色一沉,尽染了黑夜郁郁之色,在我耳边低低几句。

    我沉默了些许,幽幽道:臣妾进宫已经三年了呢。今秋又是秀女大选之际,皇上有了如花新人在侧,必定是要忘怀臣妾了。

    他只是郑重了语气,道:即便有佳丽万千,四郎心中的嬛嬛只有一个,任何人都不能取代。他说得认真,我不免动容,俯在他胸口仰头望着星际,只见银河灿烂,辽阔无际,皆是那样远,唯有他是近的。

    我只怅怅叹息了一句:只是臣妾的兄长和汝南王一党越走越近了。

    此后几天,华妃和乔氏便有了十分得宠之像,玄凌总在她们那里留宿,华妃便也算了,对于乔氏,其余妃嫔都积了满腹怨气牢骚。

    那一日的晚上,玄凌在水绿南薰殿前的凉台上设宴,各个亭台楼阁皆悬了绢红明火的宫灯,照得翻月湖一池碧水皆染上了女子醉酒时的酡颜嫣红,波榖荡漾间绮艳华靡,如一匹上好的蜀锦。

    在座后妃由皇后起一一向玄凌举杯祝贺,说不出的旖旎融洽风光。华妃伴在玄凌身边巧笑倩兮,丰姿爽然,艳丽不可方物,满殿的光彩风华,皆被她一人占去了。一个错眼恍惚,依稀仿佛还是在往年,她是没有经过任何波折,一路坦荡风光的宠妃。我掩袖喝下一口酒,如此场景,多么像当年。翻覆之间,我们却已都各自经历了如此多的起落转合。

    我定定心神,扬起眼眸,起身向玄凌道:今日宫中姐妹尽在,臣妾愿敬皇上皇后一杯,恭祝皇上皇后圣体安康,福以永年。

    皇后颔首,怡然微笑,玄凌也是高兴,一同仰首一饮而尽。却见华妃只唇角含了一丝淡漠笑意,眼风却斜斜朝着乔采女扫去。

    乔采女会意,立刻起身走至玄凌面前,媚笑道:皇上万福金安。酒烈伤身,臣妾用心择了一盘好果子,样样精致美味,请皇上尊口一品。

    玄凌含了一枚奶白葡萄在口中,只淡淡道:还不错。

    我睨一眼乔采女,笑道:乔妹妹是用心为皇上择的果子么,皇上并没有赞不绝口啊,可见妹妹还要用心揣摩皇上的喜好啊。

    乔采女正在得宠时,哪禁得起我这样的言语,一时紫涨了脸皮,讪讪道:娘娘教训的是。口中却又不肯服输,道:嫔妾在皇上身边伺候不过月余,不是之处仍有许多,但请娘娘教导。只是嫔妾虽不如娘娘善体上意,但对于皇上的一切,不敢说是不用心。她转身向玄凌低头福了一福,道:臣妾日夜所思着想着,没有不是关于皇上的。还请皇上明鉴。

    玄凌唔了一声,道:你放心,朕知道。说深深看了我一眼道:有朕在,没有人敢这样说你。

    玄凌一向对我礼遇,甚少这样为一个新晋的宫嫔说话。我沉一沉脸,强自换了一副笑脸,和颜悦色道:妹妹说的极是。皇上的心意谁不是一点一点揣摩出来的呢?全凭一腔子对皇上的热心肠。我的笑意更深,不过妹妹可要加劲了哟。我掰着指头,右手上三根金嵌祖母绿的护甲晃得乔采女手指上的铜镀金点翠护甲黯然失色,如今已是七月了,八月初圣驾回銮,中秋的时候就该三年一度的秀女大挑了,到时新人辈出,妹妹可有的忙了。

    玄凌见我与乔采女说得热闹,只是不加理会,只专心致志和华妃说着什么,不时亲昵一笑。我只做没有看见,瞥眼望见眉庄,见她只是紧握手中酒杯,怔怔盯着华妃出神。

    乔采女的话厉厉追了过来,她笑着,眼神却是刻毒而自傲的:嫔妾年幼,不过十六,许多事还不懂得。贵嫔娘娘长嫔妾两岁有余,又得皇上喜爱,自然能游刃有余教导那些与嫔妾年纪差不多新姐妹了。

    新人一来,我的年纪自然不能算是年轻的了。纵使镜中依旧青春红颜,只是那一波春水似的眼神早已沾染了世俗尘灰,再不复少女时的清澈明净了。而宫中,是多么忌讳老,忌讳失宠。用尽种种手段,不过是想容貌更吹弹可破些,更娇嫩白皙些,好使长得君王带笑看,眷恋的目光再停驻的久一些。

    乔采女的话字字戳在宫中女子的大忌上,我凝滞了笑容,轻蔑之情浮上眉梢,朗声道:这个的确。听说辛勤之人反不易老,妹妹从前在华妃娘娘宫中辛苦劳作,是比本宫不怕辛苦。何况妹妹能服侍得华妃娘娘如此欢心,将你献与皇上,可见妹妹多能体察上意,左右逢源了。本宫是绝对做不来的。

    话音一落,凉台上都静了,只听见远远的丝竹管弦之乐,在湖上听来越发清朗缠绵。

    爆中人人皆知乔采女出身宫女,地位卑贱,又因她甚得了些恩宠,背地里早就怨声载道,非议不止。而乔采女,是最忌讳别人言及她的出身地位,一向讳莫如深,却也止不住爆中攸攸众口。

    果然,乔采女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气息急促攒动,哇地一声伏在近旁的桌上哭了起来。

    气氛尴尬得难受,我却是不屑的姿态,冷冷居高临下望着她。嫔妃们都止了饮酒欢笑,目光齐齐落在我与乔采女身上,神情各异。

    玄凌转过身来,神色便有些冷寂,只目光逡巡在我与乔采女身上,淡淡不言。

    华妃咯一声娇笑,人还未动,发髻上累累繁复的珠玉便发出相互碰触的清脆响声,在临湖的凉台上听来格外悦耳。华妃眼角高飞,睨着我向玄凌微笑道:皇上要坐视不理么?

    玄凌只是无意理会的样子,对皇后道:皇后怎么看?

    皇后一笑而对:女人多了难免有口舌之争,今日高兴又过喝了两口酒,向来不是有心的,等下散席臣妾再好好说说她们。皇后如此说,本是有平息事端之意,大事化小便了。

    玄凌本含了三分醉意,听得皇后这样说,倏然变色道:皇后平日就是这样为朕治理后宫的么?难怪后宫之中总是风波不断!

    皇后见玄凌发作,忙不迭跪下行礼道:皇上息怒,是臣妾的不是。

    皇后一下跪,众人立时呼啦啦陪着跪了一地。我不再和乔采女怄气,忙也跟随着跪在了地上。

    玄凌有些薄醉,华妃忙扶住了他的身体,道:皇上小心。

    玄凌甩开她的手,斥责皇后道:你可知道你不是在何处?后宫女子口角相争都不能平,岂非无能?

    皇后甚少见玄凌以这样的语气和她说话,身子轻轻颤抖以头磕地。乔采女知此祸本是源自我与她的争执,吓得连哭也不敢哭了。

    皇后连连请罪,玄凌却置之不理,冷冷唤道:莞贵嫔。

    我一惊,忙膝行上前,惶惶低头道:臣妾在。

    他冷冷一声:去罢!

    喝了酒后身上辣辣的热,此时的我应该是惶惑和害怕的,凄凄唤他:皇上——

    他只是携了华妃的手,转身不顾。眉庄原是神色冷清,只以冷眼旁观,此时见势不好,终于启齿道:皇上的意思是

    玄凌举起酒杯,华妃殷殷斟上一杯梨花白,轻轻一笑,丽色顿生,皇上向来公正严明,自当不会偏私了。

    玄凌以指摩挲着她滑腻雪白的脸颊,头也不抬,只是语气冷漠道:莞贵嫔甄氏御前失仪,出言无状,有失妃嫔之德,明日送往无梁殿闭门思过,非诏不得外出。

    我的泪缓缓落了下来。无梁殿在翻月湖中央,四处无路可通,唯有小舟能至,为先前昭宪太后拘禁舒贵妃时所用。偏远不说,更是年旧无人居住了。大殿无梁,连在凄苦中悬梁自杀也不可得。当日舒贵妃囚禁此中,受了不少苦楚。

    我伸手扯住他的袍角道:臣妾侍候皇上三年,虽有失仪之处,也请皇上念臣妾侍奉皇上向来殷勤小心,宽恕臣妾这一次吧。我抽泣,臣妾再也不敢了。

    玄凌厌烦,拨开我的手道:方才对乔氏说话不是盛气凌人么?当着朕的面就敢有嫉妒言行,不知背后更如何刁钻,朕真是看错你了。

    我分辩:臣妾没有皇上知道的,臣妾一向心直口快。他并不听我的辩解,我作出又气又悔的神气,只垂了头低声啜泣。

    敬妃大着胆子为我求情:皇上可否

    然而话未说完,已被华妃截下:皇上的旨意已下,你也敢反驳吗!

    玄凌乜斜着敬妃,淡淡道:无梁殿宽畅,敬妃你也想去吗?敬妃一凛,无奈看我一眼,深深低下了头。

    华妃的笑志得意满,分外撩人,她轻声道:乔采女受委屈了

    玄凌会意,笑容瞬间浮现在他原本不耐的脸上,温和道:就晋乔氏为从七品选侍吧。

    玄凌使一眼色,李长趋前道:娘娘请吧,奴才会打点人送娘娘去无梁殿小住的。

    我知是无法挽回了,深深一拜,道:臣妾告退了。

    没有人敢为我求情,皇后受累,敬妃也受责,谁还敢多说一句。这一仗的局面,众人眼中的我分明已是一败涂地了。

    华妃微笑:莞贵嫔好走。

    乔采女,不,如今已是乔选侍了,她早已破涕转笑,尽是得意之态:嫔妾无能,只能替娘娘好好陪伴皇上了。贵嫔好走啊。

    我端然起身,脚步有些虚浮的踉跄。眉庄恻然转首,尽力掩饰住眼中不舍之情,她那么快转眸,然而,我还是看见了。

    眉庄,你终究还是关心我的。

    宜芙馆中早已乱作了一团,不时夹杂着几声宫女内监的干哭和啜泣,惟有槿汐带着流朱、浣碧收拾着我的细软衣物,外头小允子和小连子准备着车马。我呆呆靠在窗下,独自摇着扇子。

    流朱整理完了几件要紧的夏衣,又拿了一件秋日穿的长裙,迟疑着悄声问槿汐道:这个要带么?

    浣碧瞪她一眼,忙在一旁道:自然不用了。皇上能生我们小姐几天气啊,过两日准接回来了。

    声音虽轻,然而我还是听见了,徐徐道:带上吧,冬衣也带上。

    浣碧踌躇:小姐

    槿汐却只是摇头,自妆台上取了我常用的犀角梳子和胭脂首饰的妆盒,轻声叹息道:皇上怕是真生气了,否则怎会去无梁殿呢。娘娘你好端端的怎么惹皇上动怒至此。

    我阻下她的话头道:哪里是好端端,有人是推波助澜,唯恐天下不乱呢。

    正收拾着,李长进来了,向我请了个安道:娘娘,车船已经备好了,无梁殿业已打扫干净,娘娘请启程吧。

    我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片刻,问了一句:皇上现在何处?

    李长只是垂着他从来就恭顺的眼眸,道:华妃娘娘。

    我明白,长长地叹息了一声,简衣素髻踏着满地细碎花叶而出。

    然而方垂下帘幕,车外有一个清婉的声音急切道:甄姐姐留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