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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井是名村,因为一千多年前这里出了一个著名的人物,他叫黄庭坚,也就是那个和苏轼共游赤壁的宋朝著名诗人、书画家,江西诗派的创始人。双井不是典型意义上的南方水乡村落,它多山,且特多。当然也会有水,那就是修河。
修河从双井流过时留下了一个明月湾,明月湾显有名气,但绝不是旅游胜地。这里交通十分不便,闭塞程度几乎和陕北黄土高原的那些千沟万壑之地一样。
明月湾的美,在于水天一色,秀水连绵。沿江是一排农舍,座向、结构皆大体一致。明月湾内有两口井,井的上方有一棵大樟树。在大樟树之下,常年遮阴挡阳,井水夏天就极为清凉、冰寒,冬天就极为温暖、细腻。樟树在井水的哺育之下,也就四季青绿。它们相依相偎,不知道有了几百个抑或是上千个春秋。
樟树的后面住着一户姓余的人家,余家三代单传,到了余光荣的手上,却只生养了个女儿。女儿叫秀秀,六岁时没了娘,和爹爹一起过活。余家穷,一年四季只能靠着二亩多庄稼地,吃饭没有问题,但口袋里也着实难得有几块钱。
这些年双井还是有了不少变化,六十里外的县城天天叫囔着经济改革,有了一定的成效,远近各乡镇的人们常捎了些农特产往县城里送,再换了些新鲜玩意回去。李三山家就买了一台电视机回来,全村就村长家里有一台,现在李三山家是全村第二,而且他家的还是有颜色的彩电。三山家屋顶上还装了个怪模怪样的铁架子,据说是为了能多接收到几个电视台的,村长家只有一个比较清晰的中央台和一个不怎么清晰的江西台,而三山家却多出了几个频道,一共能收看到六个台。
三山是这两年打鱼挣了钱。傍晚的余晖下,三四艘渔船出发了,渔船一路顺水而下,打一个晚上到县城上游不远处,县城附近水域是不让捕鱼的,这也是近几年改革搞的新名堂。小伙子们在船上欢歌笑语,唱的都是些自编的渔歌——
船上的哥们用点力
船艄老儿别瞌睡
撑得船儿如鱼飞
嗨如鱼飞
鱼儿啊你别想跑
哥们都会把你追
好像追那岸上的姑娘
嗨姑娘好美丽好美丽
它们打鱼图得是个快活,不管能打到多少鱼,也不管能卖几个钱。到了县城,把鱼转给鱼贩,也不大讲价钱,一筐筐的鱼倒了出来,就换那一两张纸币。
清晨,渔船又逆水而上,六十里水路不算长,九、十点钟便可到家。船至明月湾,便要待一会儿,小伙子们跳上岸,到樟树下狂灌几桶水,如果看见秀秀在家,便会有谁和她搭搭话。
“秀秀,咱爹在家吗?我帮他捎了一包香烟来了。”
秀秀知道他是开玩笑,便笑着答:“王富贵,当心你的舌头跟鱼一样腥臭喽。”
大家便一阵哄笑,然后又一个人说:“秀秀,你的嘴甜呢,可别烂了舌头。”
秀秀脸一下就红了,躲在屋里不再出声,大伙便清理了船舱,哼着曲儿回家去大睡一觉。
三山等到“渔伙们”都走了,才提了一个纸盒,还有一条大鳜鱼来到秀秀家门口。叫了一声秀秀,但没有人答话,就把东西放在堂屋的桌子上,转头便回家去。
三山一走,秀秀才追了出来,看了一眼桌子上的东西,便追到了门口,叫了声“三山哥”
三山回头望了一眼,就笑着跑了起来。秀秀双手拨弄着长长的辫子,望着三山跑动的身影越来越远。
余光荣从屋后的庄稼地里回来喝茶。“秀秀,咋没有给爹送茶呢?都渴死爹了。”
余光荣从后门走进堂屋,看见桌上的东西,一边倒了茶来喝。
“秀秀,这是谁的呀?”
秀秀不作声,径直进了自己的房间。
“秀秀,又是三山送来的?”
秀秀还是不出声,过了一会才开了口。“爹,你那件青色的衣服换么?我拿去洗了。”
秀秀人长得水灵,心地也特细,就像这明月湾的水一样。她提了爹的衣服就到井边去了。
这孩子,有事没事,洗它一件衣服干啥,余光荣心里琢磨着。
冬季来临了,河里的鱼越来越少,三山他们就没有鱼可打了。这两年,村里的人学会了打牌、打麻将,但三山不爱好这一行,晚上就不知道干什么好。他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想着的全是一个人。外面的月光很亮,屋场上有一只猫走过,看得很清楚。冬天的夜很漫长,特别是在农村,过于安静的夜里,尽是萧条。这一夜,思念着某一个人的夜晚,愈加的幽长。
三山从床上爬起来往外走,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大樟树旁,听见井边发出有人洗东西的声响。三山绕到井边一看,这人却正是让他无以入眠的,然后像丢了魂一样的,夜里还在这里瞎逛悠的秀秀。
“秀秀,怎么这么晚还在洗衣服呀?”三山走近了问。
“三山哥,是你啊,我爹明天带我上县城去,把换了的衣服都赶着洗了。”
秀秀显然对突然一个人出现在他跟前有点惊吓,而这个人正好又是三山,却让她多了一份惊讶和几分惊喜。
“三山哥,你怎么这么晚还跑到这来啊?”
秀秀把掉在脸上的头发拂到耳朵后,水珠顺着她的手滑到脖子上,皎洁的月光,照见她洁白的颈,披散的长发,湿漉漉的,显然是刚洗过不久,头发散落下一绺,轻轻的垂在脖颈上,如夜一般的迷人。
“哦,我,我睡不着,就过来看一看看一看船的。”
三山傻傻的笑着,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显然是不会说谎的那一类人,自己的表情已经轻易的出卖了自己。
“看船?船有什么好看的?”秀秀望着三山问。
三山不知道要怎么答,竟紧张了起来,不自觉的打量着秀秀,好像一只懒狗看见主人走过来,一直诚恳的盯视着却又懒得出声。
秀秀洗完了衣服,就说:“三山哥,我洗完了。我先回去了。”
三山答了声“哦”
秀秀正提了衣服要走,三山忙说:“秀秀,你想不想坐船?”
秀秀回头望着三山,有点惊讶,却又露出了不知道是表达什么意思的微笑。三山有点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两个人都静了一会儿,秀秀才说:“那还不解船去,我都好久没有坐过船了。”
她用手拂了下头发,望了眼月光。
三山竟夺过了秀秀手里的衣桶,放在了井旁,拉着秀秀的手,往河边船的方向跑了过去。
船逆流而上,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不是往下游去,而是选择了逆流。三山唱起了平常他们打鱼时唱的歌。
两岸稻花香嘿
小伙们河中忙
划船加把劲呀
收成才能行啊
抓不到鱼不要紧呀
夜里遇风要多心
河岸边那个姑娘笑得多开心呦
等我下了船找了来说亲啦
秀秀听着三山的哥乐得呵呵大笑。等三山停住了歌声,秀秀也唱了起来。
我是鱼
你是飞鸟
要不是你一次失速流离
要不是我一次张望关注
哪来这一场不被看好的眷与恋
你勇敢
我宿命
你是一只可以四处栖息的鸟
我是一尾早已没了体温的鱼
蓝的天
蓝的海
难为了难为了我和你
睡不着的夜
醒不来的早晨
春天的花如何得知秋天的果
今天的不堪如何原谅昨日的昏盲
飞鸟如何去爱
怎么会爱上水里的鱼
夜,美妙的韵律,在这山水之间久久回荡,是怎样的赞歌,怎样的诗篇才能够相比拟啊!
“秀秀的歌好听极了。”
“三山哥就爱取笑人家。”
月光照在修江的江面上,沉浸在江水中,澄清至极。水面上泛出层层白汽,如仙境一般。秀秀用手拨动着江水玩,望着船尾三山矫健的身姿。
“秀秀,你手冷不?”
秀秀摇了摇头“不冷,三山哥,你撑了这么久累么?”
三山傻傻地笑着,忙摇头“不累,不累。”
不知道过了多久,不知道船行了多远,两人都累了,撑船的撑累了,唱歌的也唱累了。于是,船调了头,往下游回去。船一路顺水而下,三山也不用怎么撑。
月夜总是特别的安静,特别是在乡村。偶尔的一声狗吠,才知道自己还活在人间,其余的再无声响。船慢悠悠的顺水而下,虚渺、零落的村落,挂着几盏昏黄、模糊的灯,安详而温暖。两人沉默许久。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三山哥,你说现在能捕到鱼么?”
“现在?鱼太少,很难抓到的。”
“那就是还有喽,要不现在我们就撒一网吧,看能不能抓到几条,反正坐在船上也是闲坐着。”
秀秀坚持着要放网,都已经从船舱里取出渔网提到手上了。三山也就只好答应,把船撑到一边河岸,然后慢慢的将船往彼岸倒划。秀秀从来没有放过网,所以干起活来十分生疏,把渔网搅在一块了。
“哎呀,我真笨,连渔网都不会放。”秀秀看着渔网乱七八糟的沉下水去,皱着眉头直抱怨。
三山乐得哈哈大笑“你真的够笨啊,哈哈哈”
三山还故意用桨打水到秀秀脸上,水太冷了,秀秀竟打了个寒颤,直骂道:“你也说我笨,你才笨呢!”
一网收了起来,果然一条鱼都没有。可秀秀不愿意放弃,就要自己来撑船,让三山去放网。秀秀船也没怎么撑过,原以为三山他们撑船就那么两下子,哪知道会这么难,船桨一摇,差点把自己晃到水里去了。倒把三山吓一大跳,忙要秀秀坐进舱里不许动,可他拗不过秀秀,只好让她继续摇着船。
三山一边放着网,一边还得注意着秀秀,不能让她有任何闪失。他在船的这头,她在船的那头,却似乎隔绝了很遥远,只有用心的关切才能弥补眼睛的望切。
一网下来,竟快到了村头,秀秀抢着要收网。可是情况仍然不妙,依然没有看到鱼的影子出现。直到这一网的最末端,才看见两只指头大的小鲤鱼夹在网上,两只小家伙都是红色的尾巴,在月光的照映下,格外可爱。秀秀小心翼翼的将小家伙们从网上取下来,放在船舱里。三山要把它们放生了,秀秀却想到一个好主意,要把两只小家伙放到大樟树下的井里去。两口井,一边一只。
过了两天,三山来找秀秀,秀秀却在屋里不愿意出来,他怕秀秀爹在家,又不敢进去。
过年了。春天又来了。乡里开始征招新兵入伍,三山也去报了名,当兵在这里是很光荣的事情,甚至可以和考上大学相提并论。三山好久没有见到秀秀,一天却突然听说秀秀要嫁人了,好像是要嫁到县城去。
三山不相信秀秀真的要嫁人了,就到秀秀家去,想问个究竟。三山在他家门口喊秀秀,喊了两声,没有人回答。三山坐在门槛上等了一会儿,还是一片安静,这才打算放弃。刚走了两步,秀秀就从屋里走了出来,叫住了三山。
“三山哥,我爹病了,我现在走不开,晚上八点我在井旁等你。”
三山看着秀秀忧虑的眼神,点了点头。秀秀挤出一点笑,转身回屋去,三山才又开了口“秀秀,你你爹没事吧?”
秀秀不知道他是要问她有没有事,还是要问她爹的病怎么样,三山也不知道。秀秀还是微微一笑“没事的。”
晚上八点,三山准时到了井旁,秀秀却没有出现。月光明亮,照得大地一片彻白。井水泛出一帐白雾,像刚掀开的装满热包子的蒸笼。两条鲤鱼在各自的井里游着,只是三山看不见。
等了约摸一个小时,还是不见秀秀出来,三山脑子里一片混乱,他不知道秀秀发生了什么事。难道她真的要嫁人了吗?他这么想着,越想心头越乱。
第二天早上,三山收到村长的通知,他考核合格,已经可以入伍了。
下午,乡里的解放车到村里接走了三山和另两个新兵,乡亲们在村头放了一阵鞭炮。
头天晚上,秀秀知道三山在井旁等她,她就一直心不在焉,这样她爹也看得出来。八点钟的时候,秀秀跟爹说她要出去一下,一会就回来,秀秀爹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就不让她出去。
秀秀低声的啜泣,但她爹还是听得见,他只能是长长的叹气。
第二天吃过午饭,爹躺在床上喊秀秀。她立在门槛上倚着木门发呆,听见村头传来远远的爆竹声。秀秀爹一声长叹就不再作声,竟一下就断了气。秀秀回到爹的床边,用力的摇着爹的身体,秀秀大声的哭着,可是三山听不见,他所能听见的只有送别的鞭炮声。
还记得有一次秀秀跟三山说要和她爹去县城吗?其实那时她爹就知道自己得了绝症,去县城是去一个年轻时拜了把子的老兄弟那里,那个老兄弟有个儿子比秀秀大一岁,其后的事情就不用明说了。
秀秀不愿意嫁,爹总是劝她,秀秀又怕爹的病她就总是一个人偷偷的饮泣。
三山到了部队,给秀秀写了近一年的信,但却从未收到过一封回信,他当然不知道,在他刚走了一个月,秀秀就被接进县城了。转眼,两年过去了,三山服役完成,衣锦还乡。三山和另两个村里出去的退伍兵受到了乡政府、村委会的热情接待。回家的第二天早上,三山想到秀秀家去看看。屋门紧关着,门上的挽联还依稀可见。
三山不自然的坐在了井旁,正好听见洗衣服的人讲着秀秀家的事。三山用手掬了水直往脸上泼,想要冲醒自己。水波荡漾着,摇晃着水里自己的影子,但水面终究是要平静的。水静了,他看见井里的那只红尾鲤鱼,在井里自由地游荡。
两只鱼,从一网取下来,现在却放在两口井里,永远都不能再见面,不能再一起游玩、一起觅食。三山心里想着这样的怪念头。
难道这就是宿命!
夕阳的余晖映红了修江,傍晚的凉风一阵阵吹起,波光掠影,明月湾依然美丽动人。渔船被风浪吹着上下起伏。渔季又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