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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山,这样的山村。
都是山,山重山。
不知道是多少年前,这里出了个大清的进士,一朝入仕为官,便再也没有回来。这的人都爱读点书,因为都想中了进士,但就是再也没有一个能读出点名堂来的。
梁为龙是近年来较为会读书的一个,起码这儿的老人们都这么说,长辈的话就如真理,起码这儿的人都这么认为。村里有了红白喜事,账房里都用得上他,过年过节贴对联,家家户户也用得上他。
十五岁的梁为龙到了六十里外的县城里读书,一读就是三年。村里有到过县城的人只需要十根手指就能数清,都是见过世面,有大学问的人了。
梁为龙,典型的书生相,身材虽高,但瘦的令人担心。十五岁的小伙子不曾为家里挑过一桶水,不曾上山砍过一担柴。父亲不曾读书,但知道读书的用处,希望儿子能读好了。母亲十个妇道人家,自然顺了男人的意思,管不得这种事情。
十八岁的梁为龙在县城念完了书,回到家里却还是放不下书来,与老人长辈们聊天也是之乎者也,不好与年轻同辈们为伙。他看不起农村的年轻人,不读书,总也不会有什么出息,梁为龙心里想。
在家呆了一年,没有为家里干过一点活,开始家里人没有说什么,但日子久了,老爹也有了埋怨,地里的活多,你有手有脚的也应当能帮上一点。老娘也有了自己的看法,该给小龙找个媳妇了,有了自个的家他自然就要忙活生计,她躺在床上和爹商量着。男人背向着女人,不说话,月光清晰,看得见窗户外面的树影,有一只猫在院子里哀哀的叫。
梁为龙只把父母的话当耳边风,日日躲在屋里,读着一个人的圣贤书。但在屋里憋得久了,身子骨又瘦了一圈,都要成了柴。
一天,村长来家里找他,想叫了去村里当个会计。父母十分高兴,好歹也是个村官吧。可他不这么想,村委会会计,那算了啥,我寒窗十载就图了这个!梁为龙不愿干。父亲这回是真生气了,摔了两个破罐子,还有两只不怎么破的茶杯子。
梁为龙暗自揣度,这个家是呆不下去了。他决定去县城,闯出点名堂来,给你们这些乡下人瞧瞧。
到了县城,身上没有两个钱,工作一时半会也难找得到。他第一次感觉到人生的危机。好活找不到,贱活又不愿干,他在街上逛悠了两天,身上的钱都用光了。
张三餐馆里的包子刚出笼,香味飘满了整条街。梁为龙在餐馆门前放慢了脚步,眼睛直愣愣瞪着那些肥胖胖、白嫩嫩的包子,他想象得到里面包的是什么馅,有包了猪肉的,只要轻轻一咬,那油就哗的流出来,满嘴都是;还有包着白砂糖的,还拌着芝麻,这种要趁热吃,那糖粘在嘴上,又甜又烫,舌尖一下就酥麻了。
老板大概是看懂了他的状况,递过来两只包子。他还想着大丈夫不吃嗟来之食,但是饥饿难忍,双手颤抖地接过包子,猛吃了起来。人脆弱的时候就是如此的脆弱,为了两个包子就能撇开所谓的原则。怪不得哪个人,更怪不得原则,这就是生活,比原则来得要现实得多的生活。
老板问了他的情况,还问想不想在店里作了伙计挣口饭吃。梁为龙不假思索,谢绝了老板的好意,鞠了躬转身离去。
日头已到山顶,梁为龙的肚子里又叫了起来,他还是在街上逛悠着。累了,更饿了,他卷缩在广场的一个角落里,望着广场上的人流来往,广场上摆满了各色小摊,卖着各形各色的小玩意。
他灵机一动,做这个也能暂时维持了生计呀,虽商人在他这个读书人看来也是个不起眼的下等职业,但大丈夫能屈能伸,总会有个出头之日。
可眼下没有本钱,拿什么做买卖啊。他搜索着全身,唯有脖子上挂的银项链还值两个钱,但这是自己刚满一周岁的时候就一直挂着的,上面还有自己的生辰八字,这可是一辈子父母留给自己最为珍贵的身外之物了。
梁为龙狠下心,拿到当铺换了钱。总有一天我要把它当回来的,他心里想着。
生意做的还算可以,起码衣食无忧。这还仗了有张好嘴,这可是寒窗十载练出来的,他心里想着。
半年过去了,他竟把生意做得更大,卖的东西越来越多,挣的钱也越来越多,但心里总琢磨着,这不应该是我——读了这么多书,多少算是有点学问的人的出息啊!
县城参加市卫生城市竞比,环保、市政全军出动,清除街头巷尾的不法商贩。梁为龙自然也在清除之列,这只饭碗也靠不住了,数了数口袋里还有些钱,就打算还是先回了家去。回当铺把项链当了回来,便卷了行旅回家去。
把一半的钱塞到老爹的手里,怎么来的却只字不提,爹娘自然高兴,儿子总归是有了点出息。在家呆了一段清闲日子,他还是读读书、写写字,地里的活一点不愿干。
秋天,老爹害了场病,治了几个郎中,吃了几帖中药,却不见一点起色。天气越来越冷,老爹是捱不住了。老人走前有个愿望,就是希望能给儿子找个媳妇,能够看见梁家有个后。
梁家族里的人帮忙四处寻找合适的,后来在代家庄找了个姑娘,身高脚大,挺能干活,族里老人们还测算了两人的生辰八字,也还算合得来。梁家的长者就为这事作了主,年底就完婚。
梁为龙当然信奉百事孝为先,爹的最后愿望一定要替他实现,或许还能冲喜,爹的病就要好了。娶了媳妇第三天,老爹就去了。梁为龙哭得死去活来,他决定为父守孝三年,三年不离乡土。这更博得了老人们的称赞。
夫妻关系却并不和睦,娘也年纪大了,干不动什么活,逼得他必须养家糊口。他听娘的嘱咐去找了村长,看能不能把那个会计还给他做了。会计早已有了填补,自然梁为龙只能是空手而归。
二十的人还没怎么下过地干活,拿把锄头都觉得别扭。媳妇干活却利索,两人在地里就少不了斗上几句。日日忙着柴米油盐,自然两人矛盾就越来越多。媳妇人不聪明,在梁为龙的眼里根本就是很傻。三年,三年怎么熬啊,他背靠着大樟树,嘴里咬着一根不知从哪捡来的草梗,长长的叹了口气。
他根本就不把他媳妇当作自己真正的女人,虽然也行夫妻之礼,做夫妻之事。但真正的夫妻应当是怎样,真正的女人又应当是怎样,他并不知道,也不曾去思考。日子过的十分龌龊,老娘总是一个人生闷气,痛狠儿子没出息,儿媳又不怎么孝顺。
三年孝满,原以为可以远走他乡,丢下这个不像家的家不管了。这个时候,老娘却也走了,偏偏就在这个时候。为母守孝也是天经地义,虽然在他的同龄的其他人看来似乎是无稽之谈,但在梁为龙眼里这是为人最基本的道德伦理。
三年,媳妇为梁为龙生了两个女儿,这让他更加讨厌她。生女儿有啥用,养到十七、八,便给了人家。两人因这事更是闹得不可开交。族里长辈时常来化解,化解了还睡一张床,过几天又是吵闹打架。女人打架不占下风,梁为龙想让着女人,竟没有机会让他一显男人的风度。女人打得过,但每次打完都是自己哭。
女人想到了离婚,可梁为龙认为这是出丑的事情,族里长辈也不站在女人一边,女人只能放弃。
两人还是打架,梁为龙越来越不像读书人,他自己大概也发现了这一点。他觉得自己正在堕落,他越想越害怕。不行,应该要出去了,一转眼就二十五、六的人了,还不出去就恐怕永远都出不去了,他心里这么想着。
两人又打了一次架,打完后女人还是大哭大闹,只是这回哭得更凶闹得更凶,就跟疯了一样。
女人真的疯了。疯得寻死寻活。
娘家的人来兴师问罪,梁为龙却不以为然,她疯是她要疯,又不是我要她疯,怪不得谁,他辩解着。
小舅子给他脸上狠狠的一重拳,打松了两颗大牙,牙血含了一口,村里人费了好大的劲才制止住局面。女人被小舅子领了回去,但两个女儿却没有带回去。代家要求离婚,梁为龙愤愤然的说——离就离,我还怕你不离呢!
两个女儿哭得烦人,梁为龙没处发火,族里长辈建议去代家接了女人回来,毕竟孩子还要有人照顾。思忖了几天,梁为龙厚着脸去接女人。代家人也想清楚了,一个嫁出去的女人不能总呆在娘家,更何况是这么个疯女人,而且还有两个女儿也要人照顾。
日子过得平淡,梁为龙不再和女人打架,女人竟还能照看孩子,疯子也有母性。几年过去了,梁为龙做了几年地道的农民,女人的疯病也逐渐好了,下地干活仍旧利索,一家四口日子过的还可以。
梁为龙不怎么读书了,书摆在柜子里都有点发霉。一个冬天的下午,太阳特好,地里又没什么活,他想着把书拿了出来晒晒。
一边晒着书,一边也就翻翻看看。
“海到天边天作岸,山登绝顶我为峰!”梁为龙看着自己读书时写下的两句话,笔力刚劲,一时脑子里空荡荡的。他想到了少年壮志,想到了走出山去,想到了许多。
他轻轻的翻动着纸张,霉气直冲鼻腔。我是不是也快要腐烂,是不是也要发霉了!他心里想着。
我不是发了霉的书!我不能做了发霉的书!
“留此一双脚,他日小则拜跪上官,胼胝民事,大则驾马据鞍,驰驱天下!”书里的一句话又让他心头闷热。
我怎么了,我怎么了
夜里梁为龙怎么也睡不着。到下半夜,他终于倒进了梦里,他梦见自己翻过了许多的山,比村庄到县城的山要多得多,他梦见自己越过许多的河,比村庄到县城的河要多得多,他梦见自己穿越了许多的城市,比村庄到县城的村庄要多得多然后,他来到一片大平原,平原上是一个大城市,都是高大的建筑
第二天早上吃饭时,他跟女人说想出去走走,想去外面,去外面看看。
女人不说话,对着头认真的吃碗里的饭。他终究是要走的,女人心里知道。
已经三十六岁的梁为龙,比年轻时更瘦了,但精神依旧不错。女人帮他捡了点衣物,带上了家里所有的钱。
女人哭了,在梁为龙走时。但他不知道,他也肯定不会知道。
梁为龙再也没有回来。
他去了哪里,女人问自己,问族里的老人。
大山无言,唯有女人叹息的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