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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始时我一直没注意,一个捡破烂的老头勾不上我的注意。他太普通了,普通得如同地上飘飞的一张废纸,或树上掉落的一张叶子。在任何一个垃圾站旁,都能见到他们灰溜溜的身影。他们肩背塑料编织袋,手捏一根铁钩子,走路时眼珠子滴溜溜转动,巴望你扭屁股经过他们身边时,掉下一个可乐罐或一只空烟盒,这样他们就无需弯腰,只要用铁钩那么轻轻一勾,就将废品轻而易举地喂进编织袋里了。在垃圾站房,他们更像寻到了宝藏,会像鸡群掀土觅食似地翻捡袋装垃圾,搅得小区里臭气熏天。
但是他又有些与众不同。别的破烂王都是来去无影踪,他却在小区里有固定的住所。当然,他不住套房,他住在墙角一个废弃的棚子里。棚子是最软弱无力的棚子,没有砖砌,用的是塑料薄膜。棚里有床,是几片黄砖垒起来,再在上面搁块木板而已。一年四季雨雪风霜,他就在里面栖息。好几次,我亲眼目睹狂风恬不知耻地掀起他的塑料薄膜,然后,他的家就赤裸裸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下,然后,我看见他追赶风的脚步,去拉回那只骨头轻佻的塑料面盆。他佝偻的身体奔跑起来,活像动画片里那只可爱的唐老鸭。我站在阳台上看见这个风景,总会禁不住朗朗大笑。
后来我发现这个老头的确非同寻常。他像我这个书呆子一样,一俟有空,就捧起一本书或一张报看个半天。老头也看书,老头看书时戴一副老花镜,那架势要是摆在老年活动中心,那他就非得像离休干部的模样不可了。好几次,天幕都拉拢了,他还将注意力深深地种在书里收不回来。当然,更多的时候老头看的不是书,而是从垃圾堆里捡来的污迹斑斑的旧报纸。站在远处我看不清老头读报时脸上的表情,但想着他竟然有雅兴捧着旧闻当新闻嚼,也算是做人的一件乐事了。
这个老头无疑是有文化的。一个有文化的人沦落到捡破烂,风餐露宿,一定有着辛酸的往事,或是子孙不孝,或是家道中落,或是命运多厄。我甚至有进一步了解他的冲动,或许他就是我文思枯竭时的一瓢水。
那天傍晚,我收拾几本即将丢弃的旧书,向那个风雨中飘摇的棚子走去。老头对于我的到来没有察觉,他专心地吞咽着可怜的晚餐。两个冷面包,一碟咸菜干,一杯冷开水。再看他的装饰,更是触目惊心,左脚穿的鞋是张家的,右脚穿的鞋是李家的,那么据此即可推测,他的衣服,他的裤子,也必定是从垃圾堆里捡来的。好在,穿得虽像要饭的,看上去倒整洁干净。我木木地站在那里,出神地看着他床边堆放的一叠旧书旧报。
他终于发现有人站在他身边了。于是他停止吞咽,急忙站起来。
他惊奇地问,同志,有什么事?
我说,没什么事,送给你几本旧书。
他欢天喜地对我说,那我秤一下,我付你钱,难为你这么有同情心。
我赶紧摇摇手,不要你的钱,白送你了。
老头执意要秤,我执意不让。争执了一番,他依旧手拿称杆立在那里,嘴里则絮絮叨叨地说谢谢了真是太谢谢了。然后,他把惟一的一条凳子让给我,自己则像个小学生似地,谦虚地站在我身边。
我好奇地问,原来你是本地的,你每天的破烂能捡多少?
他不隐瞒事实,说,还行,二三十块,最多的时候有五十多块。
我说,行啊,那你还这么节约呀。
他说,我缺钱,我急需要用钱。
我再问,你没子女?
他说有,有,有儿有女的,都大了。
我说,有子女他们也不管管你?
他说,他们挺孝顺,现在我捡破烂是自愿的。
我再试着问,你有房子吗?
他说,有,已经让我给卖掉了。
我还想继续刨根问底,却见老头定要拉我坐下来,还客气地要替我倒水。我怀疑老头的水是不是卫生,我也不忍心让别人说神经出了毛病,竟跟一个捡破烂的老头谈得起劲,于是随便找了个家中有事的理由,急忙起身走开。
我确实发现这个捡破烂的老头有点特别,他卖掉房子干什么呢,他要那么多钱干什么呢。偶尔一次酒桌上,我无意中跟搞公安的朋友聊起这个奇怪破烂王,他的见多识广立马就让我茅塞顿开。他说,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这个捡破烂的老头百分之百是个喜欢嫖小姐的。我窃笑,问,何以见得?朋友说,他们局里每天晚上都在城区的景观河边守候,专门抓捕那些正在进行xìng交易的狗男女,还经常会抓来一些七八十岁的老头子。朋友还透露了嫖资的趣闻,说他们交易时讨价还价挺像菜场的买卖,一百打折到五十,五十优惠到二十,跳楼价是一块五毛。我大惊,这世风正是日下啊。这个捡破烂的老头,原来竟有这个癖好,真是人不可貌相。
所以,我后来再也不对这个捡破烂的老头有什么好感,我想他住在塑料棚里也算是老天有眼,让他自作自受了。我甚至很为上次免费送他旧书而感到恶心与羞耻。此后我再有旧书旧报的时候,索性将它们撕个粉碎,免得让他白白捡了去,天晓得他看了我的书后,会在江边的小姐面前如何卖弄呢。
那天上班我看报纸,看到一则同样是捡破烂的老头的动人故事。报纸上说,那个捡破烂的老头是个退休职工,从退休一直到他死去,竟捡了二十年的破烂,老头用他二十年的退休金加二十年的废品收入,资助了500多名素不相识的穷困学生。他死的时候,花环摆满了火葬场。那可歌可泣的送别场面,让人明白了什么才叫做最高尚的人。
看到这则报道,我忽然想起跟我说过话的、同样是捡破烂的那个老头。
我把那张报纸折起来,放进了口袋。下班的时候,我径直向那个随风飘摇的棚子走去,我得让那个肮脏的老头读读这篇报道,希望这篇报道对他的良心有所触动。可是,当我走到那里时,却发现不见那个棚子了,更不见那个左脚张家鞋右脚李家鞋的老头了。
我急忙挖出报纸再看,这一次,我突然发现,先前住在这里的捡破烂的老头,正越来越变得像报纸上的老头。我再仔细定睛看,终于找到了一个最关键的关键词:现在我捡破烂是自愿的。
我感觉自己像一截枯死的木桩,正一寸一寸往地里矮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