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凉好个秋两篇

沉默的风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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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豆荚

    桂花之后,她觉得篱笆花儿应该是晚秋里最可爱的花儿了。秋色从村后高高的山上,从红灯笼似的野柿枝头一路摇曳下来,越过那一片片狼藉的玉米地,最后落在她手边的藤蔓上。碧绿的藤蔓沿曲曲的篱笆一路伸展,一路开着让人心动的花儿,它们或粉白、或浅紫、或深蓝,颤颤威威地开在晚秋的篱笆上。繁花过后,篱笆上挂满了细细弯弯的豆夹,不消三五日,豆夹渐渐饱满,早晨带露采来,去筋,放蒸笼里与秋辣、西红柿蒸上二十来分钟,然后放砧板上细细的剁碎,用姜米、葱花、酱油、盐末、味精等拌匀,特别的开胃送饭。

    艾要生了,家里什么好吃的都有,但艾说她只想吃篱笆豆拌青椒,就是剁碎了拌的那种。她知道艾是一个乖巧的女孩儿,什么都喜欢素净,与她极是投缘。德仁进城打工去了,很少回来,于是,照顾艾的事儿就全部落在她这个做奶奶的身上。这样,每天一大早,她便提了竹篮来到菜园边的篱笆上仔细地采撷那些肥大的豆荚,空气里泛动着丝丝砭人凉意,但早晨的阳光很暖,她觉得采豆荚这活儿做起来带劲。艾原来也是与德仁在城里打工的,俩孩子都很勤快,原本打算攒够钱将祖屋翻修好了再要孩子的,因为村里那些人家,大多已将原先低矮的老屋翻修了。在乡下,房子是一家人的脸面,房子多一分亮堂,一家人的脸面就多一分光彩。按说,翻修老屋是德仁父亲的事,可他父亲没了,这事就顺理成章地落在了德仁身上。

    儿子是个很能吃苦耐劳的庄稼人。大前年初秋的一个早晨,儿子起床后,先去地里将两綑秸杆抬了回来,然后才自己煮面条当早餐,但吃后没多久,就突然的暴病去了,匆匆忙忙的,前后不到五分钟,半句话都来不及给她留下。于是,她突然想到了长期不归家的媳妇。媳妇是前些年开始进城打工的,但没多久就听说她和一个小工头混上了,从此很少回家。儿子死后,她托人进城去找儿媳妇,但儿媳妇躲躲闪闪的,就是不肯回来。那时候德仁还在学校读书,没办法,她只好将儿子安葬了。

    儿子是她一生中亲自安葬的第二个男人。第一个是她的丈夫,离开她已经将近二十年了。男人年轻时是一个手艺不错的木匠,高大俊朗,敦厚诚实,他们是在高级社里认识的,当时有很多女孩子喜欢他,但最终他却选择了她,娶她当了他的妻子,并小心翼翼地呵护了她一辈子,她呢,也非常勤快地为自己的男人生了很多孩子,但活下来的只有六个,五个女孩,只有德仁的父亲一个男孩。男人一生没什么不良的嗜好,唯爱抽那呛人的汗烟,后来,随着孩子的增多和日子的越来越艰难,男人的烟便抽得越凶,才六十出一点便将自己的肺给抽烂了。男人去时,德仁刚出生不久,一转眼,德仁都快要有自己的孩子了。日子过得可真是快啊。

    村庄在晚秋的阳光里显得十分的安静。小孩儿都上学去了,只有老人们在自家门口的水泥地上翻晒粮食,年轻人都外出挣钱去了,家里的这些活计便自然地落在了老人们的身上。有什么办法呢?好日子对穷怕了的乡下人总是具有一种不能抗拒的诱惑力。他们互相结伴,一群群的跑到城里去,在各个角落里出卖自己的力气,凭自己的力气打工挣钱。只有到了年关,他们才会大包小包的回到自己的村子来,看望他们的父母和孩子。

    每天翻晒苞米和谷子的时候,她都把艾叫出来,陪她在院子里一边说话,一边晒太阳。那些或粉白、或浅紫、或深蓝的花儿在远远的篱笆上静静地开着,那些挂满了篱笆的豆荚在悄悄地变得饱满,那份馨香,让她觉得眼下的日子真是让人舒心踏实。望着乖巧的孙媳妇儿,她想,如果男人还在,那么,再过一两个月,他就要可以看到他的曾孙子了。

    在路上

    玉米收了,秸杆垛在地边,冬天再来抬下山去,细细地铡碎了当作牛马的草料。地里没了庄稼,好大的山一下空落起来,有些荒凉。要是往年,玉米收了,一定会在白露前将地重新翻犁一遍,然后再种上荞麦。于是,没两天,地里又长出一片新绿来,像飘动的绿云,这里一朵,那里一片,使整个灰濛濛的山坡一下又充满生气。几场秋雨过后,荞花怒放,到处一片雪白,一片粉红,蜜蜂一群群的赶来,嘤嘤嗡嗡,将暮秋的山野吵得热热闹闹。可是现在,不,应该有五六年或者十来年了吧,年轻人一直在外闯荡,他们不愿归来,他们喜欢外面的世界。于是,在家的老人不仅没有余力去耕耘荞麦,有的甚至因为身体的逐渐衰老,不得已而将一片片的熟土还给了林地。

    荞麦没了,暮秋的山野不再热闹。他又点燃一斗烟丝,透过飘散开来的蓝袅袅的烟雾,他看见两只小松鼠从地边的松树上溜下来,试试探探地跳进一片狼藉的玉米地,这里闻闻,那里嗅嗅,两条蓬松的尾巴欢快地乱摇着,仿佛前面有着许多等待收获的机会。还是不要太高兴了,地里什么都没有了。他有些羞愧地想。

    他以前很是痛恨那些小家伙的,从苞米起浆开始,那些小家伙差不多每天都要溜进他的玉米地里两三趟,这里尝两口,那里啃几下,等到秋熟时,一整块地里已经没几个苞米是完好无缺的了。那时,他恨不得将那些小家伙一个个捉来,开肠破肚,剥皮过火,然后和黄豆一起爆炒来下酒。可是它们一个个贼似的机灵,只要见人一到,没两下就跑得没影了,他因此从来就没有实现爆炒的梦。可是现在,看着它们将一整块地差不多都窜遍了仍一无所获时,他反而觉得有些内疚了。因为没有任何收获,小家伙们有些灰头土脸,所以,只要想起一整个漫长的冬天,他就觉得对不起它们,就觉得自己比它们更加灰头土脸。

    山下有一个小小的坝子。坝上的稻子也早已收割完毕。稻田没有翻犁,裸露的灰褐色的泥土与坝子边上的瓦舍以及远处黛青的山野浑然一体。他喜欢那种天然浑厚的感觉,让人踏实、安全、畅快。这种感觉给他一种永不枯竭的力量,就是凭着这种力量,他在汗水里播种,在汗水里收获,风雨无阻。凭着土地对他的厚爱,一生中,他修建了两栋八大间木板房,这在村里的同龄人中是很少有的。他有一个贤慧能干的妻子,她为他生养了两个健壮的儿子,帮他撑起了一个让人羡慕的家。可是大前年一场没有任何预见的疾病一下就要走了他妻子的命,等两个在外闯荡的儿子儿媳赶到家里时,他已将自己的妻子埋葬了。他们在家陪了他一个星期后,又带着自己的子女各奔东西了。他没有劝留他们,他知道劝也劝不住,不如让他们去了。不过他总是放心他们的,像他一样,两个儿子脾性虽然倔强,但却为人忠厚诚实,是那种宁可饿死也决不乱拿别人一针一线的实在人。两个孙儿女已经到了上学的年龄,儿子告诉他,城里的学校一点也不偏待咱乡下人,就让他们在城里入学了。他听后觉得他们全都在理,也就没什么要说的了。这样,他只好一个人家里家外,独守着两栋青青的瓦舍,将自个儿落在一片寂寂的清冷里。因此,他有时会无由地怀念那些缭绕在自家屋顶上的炊烟,怀念死去的妻子。妻子虽然没了,但那一缕缕轻浅的蓝,一直在他的心里飘荡着、萦绕着、滋润着

    生命有如四季,春夏秋冬,季季分明。尽管现在只是暮秋,但他总是感觉自己已经走在了冬天的路上,沿途没有任何色彩,没有半点喧哗,尽是一路的苍凉。虽然偶尔有阳光从厚重的云层里透出来,静静地照射着黛青的山野,给灰黑的土地涂上一层层淡淡的亮色,但依然未能驱除萦绕在他心底那份寂寂的冷。只有院里的那株老柿,依旧年年挂果,年年在秋冬的细雨或阳光下静静地成熟,像一只只橙红的灯笼,高挂在暮秋的天空,给他无限的温暖与遐想。

    那株老柿他小时候就有了,他不知道是谁栽下的,是爷爷还是祖父?他觉得那已经没必要知道了。

    2007。10。8-10